閑言碎語之復歸於嬰兒
昨兒翻東野圭吾的《分身》時,看到裡面一位下條小姐說了這麼一句話:「女人具有母性。若無母性,女人既無法生存下去,也無法戰鬥。這不單單是生不生孩子的問題,母性囊括了宇宙。」本只是不著心力的瀏覽,至此卻突然被末尾一句震撼了一下,嗯,就好像突如其來的第一次胎動。
這只是開篇段落對話中的一句閑台詞,而我看東野的小說也素來只是安份地由他領路隨他捭闔,瞧兩個女主角在跌宕恐懼中衍證母親的秘密和自己的身世——東野在他的第三本小說里試著討論母性和DNA是否存在著必要的聯繫,而我也只是在自身將無可避免地步入母親行列時,意外藉由這句話從芥子微身里舒枝展葉,用花開的氣息領略了一下宇宙之大。
自從今年的主題被一個小生命意外宣定以來,就總覺得該落筆寫點什麼了。畢竟當女孩的時光有二十多年,當媽媽的時光看來會更加久遠,而被冠了個准字的過渡期,里外里只有這十個月。
落筆前我就一直在悠悠等待傳說中的蛻變:比如眉目間何時該合理地帶出幾分慈祥相來;行止間何時好脆弱地發一回少奶奶脾氣,再抽搐著嬌弱的雙肩把眼淚推給激素什麼的——然而實質上除了對抽血的恐懼稍稍減弱了些,我直到現在也沒有等到什麼顛覆性的不同。
沒有什麼美人如玉劍如虹的禪關砉然而破,事實感受其實只彷彿某天開簾,瞧見檐角上新棲來了一隻燕子。
關關之聲令人心思柔軟,居人卻是並不必為此日日心膺激蕩。不過在喜散不喜聚的我而言,能如此迅速地接受了這種近乎天然的「共處」,或許也是母性加成的一種體現。
中國人的審美觀素來是衣錦尚褧的,縱有多麼熱烈繁華的胸次波瀾,也須樸素朦朧化了才好示人,而我正是這種美學的忠實貫徹者——於是回歸到了這條屬於我這匹小馬的河流,總是少了些預期中自捧著肚子一臉甜蜜痴笑的獻祭感,但反過來,擁有著這種發乎本能的親近自適感,本也更接近所謂的「道」。
要說變化,確然也有。由於這段短期的共生,我對君子慎獨的說法更有了些領悟。爸爸的辦公室里常年掛著一幅「慎獨」(爸爸性子狷介清高,少與人往來,我常開玩笑說換幅「真獨」更合他個性),那是響應著《中庸》里說的「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告人需在無人處依舊惕守節制,謹慎言行的:喏,孟子的老婆若能自控著當家的不在也不箕坐圖舒服,那自然便也沒有休妻這回事。
我原也素以為做到這樣已是常人難為——但此時與小兒共存,卻又猶覺不夠了——言行究竟需經歷一道審視抉擇發出,但動念則往往不能自我抑制。
昨兒和參加了訊飛發布會的維尼聊起語音輸入法,維尼認為輸入法的終極版該是腦電波感知輸出,而我堅持認為到語音一層已是不易:若無人以意志控制更復加以進一步選擇,那麼最終輸出的產物是註定凌亂縱橫而令本體不忍卒讀的。用語音或手動再行將自己的初始意念進行修校改訂,不一定比經過大腦篩查後的文字輸出更有效率——同時在修改的過程中要避無可避地直面自己閃現出的種種「皮袍下的小」來,對慣於以善進行自我認可人類來說,無疑是件十分殘忍的事情。
這層擔憂是懷孕後才有的——我此時委實無法確定我的一切念頭是否都會被體內的小生命輕易感知,是以素日非但謹言慎行,連惡念也要提醒自己不當閃現,如《大學》中說的「誠於中,形於外」——誠實地說,這對於素來以秉性善良自詡的我來說,也並非易事。善感的人對波動情感有本能的依賴,而我卻知道一些利於創作的情感其實並不健康,比如不甘、譏誚、妒忌、憂怖……當它們積累到一定程度時甚至可以在夢境中投射成破壞型大製作電影,而從夢中驚醒後我總會下意識自責和惶恐,提醒自己是否該更溫柔平和些——哪怕是潛意識界。這層自省,讓我覺得心腸間有種偉大的柔軟,是知雄守雌,復歸於嬰兒。
前陣子媽媽收拾屋子,找到了一本她生我時分寫的日記喚我來看。
人自然都會好奇自己記憶之外的世界,而這本日記出現的時機又恰好在我身處同一狀態的光景,自然我瀏覽時也會頗多些感同身受的耐心細緻,彷彿坐著時光機,與另一個二十餘歲滿懷憧憬和幸福的女子隔空相見。
媽媽年輕時是個十分細膩文藝的姑娘,二十餘年前的詳細端倪,我此時自然絕難記憶分明,而從這本娓娓絮絮的日記里,我卻多少補上了真正屬於我自己的,復歸於嬰兒的那一刻。
日記中我看到了孩提時自己第一次睜開眼睛,第一次發自內心地微笑,一回回漫無因由的哭,一番番不能表達的惱。這些細節屬於我的生命,但此時的我卻已對其一無所知,只能經由媽媽的描述來探尋一二。沒有語言和能力時的我簡單純凈得如同一個「非我」,令我看著憐愛疼呵,卻絲毫無法感同身受——我對那一個「我」的代入感甚至遠不如當時以我為第一人稱記日記的媽媽。對這個發現我覺得惶恐。
這或許是個只有女性才有資格思考的問題。本我究竟是什麼?我們到底和隔了數個七年,全身細胞已騰換好幾遍的那個自己更親近,還是和這個血緣牽繫下,至少此時正對我的喜怒哀樂全身心依賴的小生命更親近?血脈傳承和時光更替,究竟孰重孰輕?而也許只有解答了這個問題,我才能為母愛是否真正無私來下定義,也才能更加直面自己和將來的孩子。
病理學上講,懷孕是一場盛大的免疫戰爭,而母親對孩子的愛要跨越自己身體的諸多下意識排異反應,是以說在母子共生期間的母愛,是超越了動物性本能的獻祭式愛意的——故而說它偉大聖潔。但從心靈層面上看,以時間或空間來區分自愛之於自私與母愛之於無私,卻難免有些邊界含混了。
對於這十個月的准母親而言,是否能把這份愛按自己和孩子的清晰份例割離呢?
我並沒有體驗過許多准媽媽孕吐嘔血卻依然吃得一腔孤勇、自身水腫成一個圓球卻還是為了偏小的胎兒堅持卧床補脂、高燒到神志不清仍是不敢吃藥等捨身飼虎般的犧牲,對於此消彼長的選擇也就無法完全體會——但無論如何,我總認為淡化所謂犧牲意識,對時間介入後的註定隔空相望的那個n*7年外的我和終將離體自成的孩子來說都是種不打擾的溫柔。
粗暴地盜用謝麗爾的一個職場比喻:自我的綿延是一隻豎梯,而血脈的綿延是個方格架。我在自己的時間軸上註定只能永遠俯視著上一個七年的我的頭頂,並仰望下一個七年的我的鞋底——而孩子的人生則不需要時時回頭都精準地看到一條有我的來路。藉由媽媽的日記把我還原成那個最初孩子以後,我也忍不住在媽媽的身邊摩挲肚子思量起未來這個小小的ta和我的羈絆是否也能如今日我和媽媽一樣深——那種沒有把握的感覺令我不得不瞬間與穿越了時空的孩子平等起來。
是的,穿越時空。這本日記帶給我的確實還有時空交錯的感知——這是連開了詩人特技也不能輕易精準發動的招數。
日記里的家人們在一幅鮮活的油畫里摩拳擦掌地迎接我,而那個我沒有印象的自己就安然躺在題眼之中。如浮世繪般的絮語投射回現實,畫中人們後來的際遇,便不得不瞬間兜上眼前心頭。
日記里二十餘年前試著喂我水喝而未果,懊惱跌手的二姑夫與常常喜歡做鬼臉逗我的二姑,在十六年前一場變故中雙雙去世;
每天背著手來床邊轉來轉去,卻就是不敢下手抱我的爺爺,在九年前一次意外摔倒後肺部感染辭世,沒趕上最後一面的我只好隨著靈車捧著遺像送了他最後一程;
雖然夜裡屢屢被哭聲吵醒,卻還是笑容滿面逢人便誇我好帶的姥姥,在四年多以前因參加同學聚會感染風寒離世,終於沒能參加上她一直心心念念的我的婚禮;
用大雁功逗得我咭咭咯咯綻放出第一次微笑、宣布我就是喜歡眉眉還為此招致了表哥怒目相對的姥爺,在今年五月因食道癌在全家的陪伴下溘然長辭……
靜好喜樂的畫面彷彿一張油布,攤開成歲月來看,一場場後來的離別誘發的是仰望星空不可即的感傷,而集中擰至一點再鬆手射線狀散佚回去,則成就了小星雲般盛大而詭譎的悲慟和恐懼。
我藉由這本日記把畫中的「我」和此時我腹中的ta連接起來,便可從容穿梭回二十餘年前,再穿梭到二十餘年後。看著此刻身邊每一個滿懷期待等ta到來的親人朋友,我甚至不敢幻想今天這幅新畫卷里包括我在內的這些人的他年,喧擾歡樂間心中就無法自抑地生髮出一種悲涼刺骨的荒寒來。詩家數去,算當時覺得頗有沉哀的歐陽修之「當時共我賞花人,點檢如今無一半」能堪堪貼上這層皮毛,但真說叩及靈魂,究竟也只能是隔靴搔癢,各人苦樂自擔了。
別離終有,那麼希望我經歷的許多遺憾,能在這孩子血脈的方格子里能夠穿越時空找到更優的彌補,這許才是復歸嬰兒的意義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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