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多年前的中國人,如何吃肉?

我叫寬,楚人,是項羽將軍手下走卒。明日項王於鴻門設宴,款待劉邦,囑我安排酒席。

這是一段想當然的開頭,在2200多年前之後,我在夜裡試著回到公元前206年的咸陽郊外的鴻門,之間隔著2200多年的大霧,白茫茫一片,看不出個由頭。我想分辨的不是政局和謀略,只是對古人的生活細節感興趣,我想知道那個安排酒席的人如何準備酒肉,如何烹飪料理食物,座中人如何安排座位,吃飯有怎麼樣的禮數,那一晚的酒如何釀製,那一夜的飯菜口感怎樣。

如今即便到了當時咸陽郊外的鴻門,所能見到的也不過是西安臨潼區新豐鎮鴻門堡村,有一個後人建造的鴻門宴遺址公園,收門票,裡面有一些假模假樣的人偶,有後人根據想像建造出來的兵營。

關於那一場宴席的細節,只有司馬遷在《史記·項羽本紀》中有零星記載。從美食文化的角度看古文,往往有趣,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傳統是「君子遠庖廚」,那些恍惚不清的片段,織不成錦緞,只能依靠著夢來一點點拼貼其中的縫隙。

在這頓宴席中,出現的最有關鍵道具作用的食物是:彘肩,也就是整條豬腿。樊噲闖入帳中,大嚼豬腿的豪邁,改變了劉邦的命運走向。

「樊噲側其盾以撞,衛士仆地,噲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髮上指,目眥盡裂。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張良曰: 「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項王曰:「壯士,賜之卮酒。」則與斗卮酒。噲拜謝,起,立而飲之。項王曰:「賜之彘肩。」則與一生彘肩。樊噲覆其盾於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啖之。」(《史記·項羽本紀》)

「拔劍切而啖之」,六個字,至今讀來仍覺有衝冠霸氣。

在後人的考據文字中,有不少人爭論過這彘肩是生是熟。這些都是小事,我想寫的是:先秦時候的吃肉文化。我盡量不引經據典,故作高深,但是註定會有一些已經消失的漢字出現在下面的文字中。這些漢字都是那時最日常的稱謂,幾千年之後,有一些流傳下來,出現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卻已經改變了意義;有一些徹底消亡不在了。我是在另外的一本書里,找到了這些漢字的來源:《說文解字》,漢朝許慎編著。

《說文解字》之中,也有不少紕漏,原因是許慎並沒有見過甲骨文,甲骨文一直要等到1899年,王懿榮的出現。瑕不掩瑜,《說文解字》依然是通向古代生活細節的一個線索,順著它,可以一點點回到項羽之前的歲月。

豬肉,在先秦的歲月之中就已經是很普遍的食物了。在那時,豬被稱為,豕是普通家庭的財富,「陳豕於豕,合家而祀」,這便是「家」的本意。家裡不養頭豬,怎麼能叫家呢?在西周的時候,豬對於普通人家是珍貴的財富,不是天天能吃的。然而相對比牛和羊而言,豬肉則更為日常,即便是庶民也能吃上,牛肉和羊肉則都是有等級規格的食物,並非尋常百姓能吃到。

在我們這個時代,對豬的稱謂往往是詞,諸如公豬、母豬、豬心、豬肺、豬頭、豬骨……而在先秦時代,豬的不同形態與不同部位則有著固定的字,其種類繁多,嚴格有序,比現在的稱呼複雜許多。由此可見,先秦時代並非粗鄙,在飲食上,細緻講究,花樣繁多。在我看來,其中包含著先民對食物的敬重與珍惜。

」指的是小豬,這是用來祭祀的,古人當然知道乳豬的妙處,越小越嫩,在《論語》中,陽貨想要拜會孔子,就為他準備了一隻蒸熟的小豬,「歸孔子豚」。豚字還有另外一種含義,是指被閹割的豬,能長得很肥碩,這個詞在日文中被傳承下來,許多日本餐廳里都必有的是「豚骨拉麵」。「」特指的是三個月大的小豬,「」指的則是「六個月大的小豬」,長到一歲的豬則稱為「」,而到了三歲,豬被叫做「」。

與此一致的叫法還有牛,初生的小牛稱之為「」,(這個叫法沿襲至今),公牛稱為「」,母牛叫做「」,沒有閹割去勢的牛稱為「」,(後來這個詞被引申為超乎一般的,特別的),四歲的牛稱為「」八歲的牛稱為「」。

這僅僅是一小部分的專屬名詞,翻閱《說文解字》,能見到更多的字,它們被古人用來形容細碎的事情。

養好的豬肉,先是被宰割。在古代的文字中,有一篇著名的《庖丁解牛》,出自《莊子》,宰割技術之高妙,可以達到藝術的層面。宰割牲畜,也有諸多講究,一口豬先是被一分為二,左邊一半叫「左胖」,右邊一半叫「右胖」,似乎兩邊一模一樣,然而「右胖」就要更為尊貴些。

孔子說「割不正不食」,在先民時代,切割是大義,一塊沒有切割好的肉,如同一棵長歪的樹,無法成材。關於割肉的方法與形狀,古文中也有許多專用名詞,這些詞大多也消失不見了。「」是指切成塊的肉,「」是碩大塊的肉,「?」指的是切得很薄的肉片,而「」指的是切得很細的肉,著名的一句話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是雜碎的肉……

關於先秦時期的飲食,越是深入越是覺得複雜,在數千年前,中國古人們已經建立起了一整套嚴謹的美食定式,在上千年的沿襲與流傳之中,到了公元前206年,到了咸陽郊外的鴻門。

此時的天下已然是烽煙四起,兵荒馬亂,關於飲食的「禮」早已經不存在。其實在春秋時期,禮崩樂壞的時代已經來臨,周朝貴族們藉以遵循的法則已經是昨日黃花。即便如此,我也能猜度出鴻門一宴上應該有的一些吃食。比如羹、肉醬、以及干肉。

干肉,也就是臘脯,這是一種儲存肉的方法,把肉做成各種干肉,行軍打仗,定有不少存貨。在周朝的時候,有一個專門的職業叫「臘人」,專門負責製作各種臘肉。臘肉也用於祭祀,關於祭祀的臘肉,又有頗多講究,比如長度需要是一尺二寸。

不同風味的臘肉有不同的叫法,我覺得項羽會喜歡「」,這是薑桂等香料腌漬過再風乾的肉,味道似乎更有風味。「」則是肉片,「」是整個的風乾。項羽是楚人,楚地自古物產豐富,也是最講究吃的一個國,在《楚辭》之中有大量的記載。

《招魂》中有段落描述楚地美食:「室家遂宗,食多方些。稻粢穱麥,挐黃粱些。大苦咸酸,辛甘行些。臑牛之腱,臑若芳些。和酸若苦,陳吳羹些。胹鱉炮羔,有柘漿些。鵠酸臇鳧,煎鴻鶬些。露雞臛蠵,厲而不爽些。粔籹蜜餌,有餦餭些。瑤漿蜜酌,實羽觴些。挫糟凍飲,酎清涼些。華酌既陳,有瓊漿些。」以現在的眼光即便讀著有點拗口,也能在字裡行間聞到油脂芬芳。

那夜的晚上應該也會有。「羹」字上面是「羔」,下面是「美」,美味可以見一斑。在更早的時候,人們已經發明了煮羹的器具「鬲」。最早的羹不加調料,講究「大羹不和」,就是純肉汁,再搭配上種種的醬料。那時的醬料文化也極為發達,不同的菜搭配不同的醬,講究極其嚴格。到了後來,羹的種類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講究調和之味。古時有五味,常規的說法是「酸、苦、辛、咸、甘」,想來上古時期的菜肴多以酸咸口為主。即便沒有隆重的肉羹,那天至少也會有菜羹,這是普通人活命的吃食。在那時菜的種類也與今天的蔬菜種類有很大的差別,葵與薇,是最常見的兩種蔬菜,到現在已經消失在我們的餐桌上。

少不了的還有醬,孔子對吃上講究甚多,他還有一句話「不得其醬不食」。古人做醬醯也有固定程序:先把肉切薄片晒乾,再把肉乾切碎成肉末,用梁曲和鹽攪拌,然後加入美酒,放在罈子里,封好口,一百日即成。不同口味的醬用來搭配不同的食物,搭配錯了,是叫人笑話的。

許多食物都掩映在文字的縫隙中,那些食材與講究,那些稻穀與果蔬,還有那一夜的鴻門宴,人們在宴席上喝酒吃肉,勾心鬥角,一個瞬間的猶豫,改變了歷史的進程。

許多都無從談起,與那場宴席距離最近的一本書是《呂氏春秋》,秦朝呂不韋所編。

翻遍《呂氏春秋》,寫美食的有一段:

「肉之美者:猩猩之唇,獾獾之炙,雋觸之翠,述盪之挈,旄象之約。流沙之西,丹山之南,有鳳之丸,沃民所食。魚之美者:洞庭之鱅,東海之鮞,醴水之魚,名曰朱鱉,六足,有珠百碧。藿水之魚,名曰鰩,其狀若鯉而有翼,常從西海夜飛,游於東海。」

這本書的成書時間與鴻門宴相隔30年。我並沒有在其中見到一些具體的食物,這更像是用想像中的食物寫的一首詩。我與鴻門宴相隔2200多年,我也想著用那些堅固的食材寫另外一首詩。儘管我沒有找到一條能飛的魚,可以「從西海夜飛,游於東海。」

2200多年,食物的變遷千差萬別,我們從單純的名字無從想像其味道。但是有一點依然沒有變化:飯桌文化以及面子文化

在司馬遷的《史記》中,還有一個細節,參加鴻門宴的人的座位:「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亞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嚴謹分明,座位的排次到如今也是一種講究,主位,主陪,主客,從客。面子依然是中國人飯桌上最熱衷的事情,在那個征戰年代也同理。

我是寬,我以為我是項羽將軍門下走卒,為項王伺候飲食。當我站在帳門外,見到一個大漢往裡闖,我沒有攔住他,他走了進去,後來我知道他是樊噲,早年曾經在沛縣屠狗為業,泗水亭長劉邦喜歡吃樊噲做的狗肉,因此相識。樊噲進入帳中,被項王賜酒,賜生彘肩,樊噲拔劍切而啖之。在那一瞬間,我並沒有想到,歷史為之一變,也並沒想到,幾千年之後,會有好事者想像這頓飯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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