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說昆蟲分類，我們究竟在說什麼？以及從昆蟲分類，看中國科研的一些困境。

這篇文章，其實醞釀了許久，我想從我比較熟悉的科學領域，談一談我眼中，中國科研和很多科研工作者面臨的尷尬境地，以及究竟什麼是昆蟲分類。

首先，這篇文章源起於一年多從知乎出走，因為實在受不了無知者的侮辱，覺得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那麼不講道理的人，明明自己無知，卻還愛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揶揄辛苦科普的人。

一年之後，我回來了，發了第一篇文章，關於蟻客的介紹。10月4日被知乎日報採納，這是第三次上知乎日報。同樣的，在知乎日報下又出現了同樣的評論：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幾個人又開始聲討起昆蟲愛好者。這種東西我已經見怪不怪了，但是我這次卻很想心平氣和的寫一篇文章，從各個角度，來反駁論證闡述：

- 是否是昆蟲愛好者，昆蟲收藏家和昆蟲採集人對昆蟲滅絕擔當99%的責任。

- 昆蟲分類是什麼，正模副模又是什麼，它是否就是玩一玩？

- 中國昆蟲分類具體在什麼樣的水平，昆蟲分類究竟重要嗎？

- 中國昆蟲分類面臨什麼困境，這種困境會持續多久，能否解決？

第一部分： 是否是昆蟲愛好者，昆蟲收藏家和昆蟲採集人對昆蟲滅絕擔當99%的責任？

我們先來看一條評論，這條評論當年把老子氣得半死。

首先，昆蟲是典型的R選擇生物，擁有繁殖快，後代多，成活率相對較低等特點。這種特性，本質上成為了昆蟲成為這個世界上最成功的生物的先決條件。好友林業傑曾經翻譯過一篇科普文章，具體請戳這個鏈接，講述為什麼我們還在採集蝴蝶標本。

為什麼我們依舊採集蝴蝶？ - 檐疏蛛網重 - 知乎專欄

這個事情我想分兩個方面討論：自己採集和購買昆蟲標本。

- 自己採集

事實上，就算是滅絕式的地毯式採集法，也很難將某一個昆蟲種類完全絕種。那麼他們怕什麼？他們怕：棲息地破壞，外來物種入侵。而在目前來看，大部分昆蟲愛好者和昆蟲採集人，在採集時是極其注意保護環境和棲息地的。我不說100%，95%的愛好者和採集人都很明白一點：捉蟲不拆家，也就是捉蟲歸捉蟲，絕不能破壞棲息地的環境。

- 購買昆蟲標本

這是生態憤青的重災區，因為好像一涉及到錢，就有了不可饒恕的罪。事實上呢，你所能在市面上看到的標本，大多不是所謂的珍稀保護種。我也可以公開的表示，我在ebay上經常購買自己喜歡的昆蟲標本，也經常參與昆蟲競拍。目前，ebay上的大蟲商分為以下幾個國家：俄羅斯，日本，越南，菲律賓，美國，捷克，德國，印尼等。我也可以明確的告訴各位生態憤青，這些國家中除了越南和印尼，大都有著明確的進出口條例，某昆蟲是否屬於IUCN紅色名錄，是經過辨別的。有漏網嗎？有，但是往往會在目的地國家被攔截。用不著你們擔心。

我所在的澳大利亞有著世界上最嚴苛的進出口條例，沒有之一，這個理由不用我多說，用腦子想一想就明白。海關進出口檢疫檢查都是有專業經驗的人士，背後有博物館更高學歷的教授支持，有問題樣本直接送到博物館檢疫檢查。所以，這些事情不用你們擔心，有比你們更專業的人士照顧。

The IUCN Red List of Threatened SpeciesIUCN紅色名錄官方網站。目前一共有6095種昆蟲綱生物收錄，1051種鞘翅目，極度瀕危的少之又少；85種蜘蛛，極度瀕危的同樣少。所以需要你們擔心嗎？不需要。

有人提到了考鍬（Genus Colophon），一類非洲獨有的鍬甲。是的，這是一類整一個屬都被紅色名錄列為瀕危或易危的鍬甲，但是他面臨的問題是什麼呢？一個山頭一種，幾個山頭轉下來你可能都見不到一隻。屬下共有14種，全部受到保護，明確禁止捕捉販賣。下面上一張圖：

好看嗎，好看，長相怪異。但是，不用想了，這輩子能見到博物館的標本就滿足了。曾經有人去偷抓，然而呵呵，輕的遣返從今以後拒簽留記錄，重的號子里蹲著呢。

綜上，用得著生態憤青擔心嗎？不用，管好自己少吃點野生動物，謝謝。

所以，關於昆蟲愛好者昆蟲採集人和收藏家是否會導致昆蟲滅絕的事情，是純粹的幻想和流言，以後別讓我再看見這類留言在我回答和文章下看到，見到直接拉黑，沒有所謂的討論問題的餘地。

第二部分：昆蟲分類是什麼，正模副模又是什麼，它是否就是玩一玩？

答案是肯定的。對於我們這樣的人，喜歡的事情成為事業，那不就和天天玩一樣嗎？至於很多昆蟲分類實驗室里混文憑的人，有的時候就沒有很多意思了。

昆蟲分類是什麼？

- 昆蟲分類學研究昆蟲的鑒別和它們的系譜關係，涉及昆蟲的鑒別、命名、分類及各階元間親緣關係和進行途徑等。近年來，又形成了昆蟲數值分類學、支序分類學、化學分類學、細胞分類學、分子分類學等分支。

以上摘自維基百科-昆蟲分類學

但是，昆蟲分類真的就是玩一玩嗎？答案又是否定的。

昆蟲分類，是一門科學，是一門重要的自然科學。這句話，說出來是有分量的。為什麼？因為昆蟲分類學體現了人類對於這個未知世界的探索和認知。所謂探索，去不同的環境中採集不同的昆蟲標本，發現新物種。所謂認知，了解生物的進化發展規律，推翻前人舊的認知，建立新的知識結構。這難道不是每一個從事科學事業的人，所渴求的嗎？

每發一篇文章，每解剖一隻昆蟲，每鑒定一隻蟲。你都是要負責的，不是說哇好好看，哇好新奇就可以隨便任你玩。想要出成果，推翻別人的論述，要嚴謹的查閱資料。前人的努力不是你說否定就否定了，一個昆蟲的種類不是你說是個異名同種，你就可以推翻別人的結論。一切的一切，都要謹記嚴謹二字。

正模副模又是什麼？

正模（Type）副模（Paratype）：每一種已經定種的昆蟲標本，都有自己的正模，以下簡稱TYPE。Type給後來的昆蟲學家定下了一個標準，當你憑藉檢索表無法鑒定標本的時候，可以通過觀察模式標本（Typeand Paratype）來確定是否為同一種。可以說，Type的存在相當於給每種昆蟲發放了身份證，並且是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全立體圖片。Type一般存放於正式的博物館或者科研機構，有專人負責定期清潔保養除蟲。那麼如果正模丟失，Paratypes就會承擔起正模的責任。Btw，Paratypes經常有很多隻（一般是與正模一起採集的），存放於不同的科研機構，有點類似於不要把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里的道理。

另外還有Holotype等概念，有條件的可以自己了解：Type (biology)

PS：知乎上有那麼十幾號人總覺得我就是那個隨便玩玩的，誰跟你說的？我手裡捏著兩個越南的新種，之所以沒發是因為標本數量不夠，能不能停止這種無聊的揣測？

第三部分：中國昆蟲分類具體在什麼樣的水平，昆蟲分類究竟重要嗎？

很欣慰，祖國的昆蟲分類研究處在世界領先的水平，湧現出了一批又一批傑出的昆蟲學家。只提兩個名字：楊集昆老先生和虞佩玉先生。有興趣的可以自己查一查。

那麼昆蟲分類研究重要嗎？

重要，很重要。在政府不願意花太多錢來養做分類的人，以及大面積被破壞的原生植被的當下，昆蟲分類很多時候是在和時間賽跑，搶救性的採集昆蟲，比對，發表新種，就這樣我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新種從未謀面已經滅絕。事實上，是一件很悲傷的事情。

第四部分：中國昆蟲分類面臨什麼困境，這種困境會持續多久，能否解決？

重點來了。我想仔細地說一下這部分，可能會得罪一些人，但是還是要說。

中國昆蟲分類面臨以下困境：

1. 許多模式標本由於年代久遠，歷史遺留問題等很難見到實物。

2. 我國海關所謂的國門擒敵。

3. 思想不開放，跟不上節奏。

4. 經費設備無法跟上。

一：許多模式標本由於年代久遠，歷史遺留問題等很難見到實物

相信大家都知道我說的是什麼，當年西方列強帶來的不只是戰爭，還將博物學和科考帶到了東南亞地區。對很多處女地都進行了科考採集，現在有很多昆蟲的模式標本躺在國外研究所里。這不一定就是壞事，那個時候的採集成果很大程度上對昆蟲學的發展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但是模式標本難以見到，是一件很蛋疼的事情。很多朋友說，拍照就好了啊，現在技術這麼發達。這就是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了。看模式標本和看模式標本的照片，是完全不一樣的事情。此中細節，只有內行人才能體會。

這就是為什麼，如果一個學者能夠到別的國家的科研機構觀摩模式標本，是一件莫大的榮幸，更是一種獨特的學習經歷。

這就是我接下來要講的，很遺憾，很悲哀，很憤怒卻又很無奈的事情。

二：我國海關所謂的國門擒敵。

去國外看模式固然榮幸，但是畢竟費時費力。國與國之間的研究機構，通常通過寄送標本的形式，將模式標本外借，互相學習，互相切磋。

而我國海關就喜歡在這個時候搞一些大新聞。

今年，CSIRO（Commonwealth Scientific and Industrial ResearchOrganisation），澳洲科研的頂級機構，已經全面禁止向中國的科研機構出借標本，為什麼呢？起因是這樣的，有一批模式標本被中國海關掃描扣押。二話不說，給人燒了。

請問，這不是耍流氓，是什麼？包括一些科研人員購買的科研標本，一把火燒了。

別跟我說這就是天朝的法律，說別人活該，他燒的是私人財產。

正確的流程是什麼？我說一下：發現昆蟲以及動物製品，暫時扣押。寄送信件到收件人，要求提供昆蟲的各類信息，同時與寄件方聯繫。收到信息以後，送至專業檢疫機構檢疫，走正規渠道。確定沒有問題，放行；有問題，通知寄件人收件人，協商確定是退還還是銷毀。

我們的海關大概認為，這又是哪個小屁孩買的昆蟲標本。直接給人一把火燒了。結果就是，以後想看模式，要麼自己來看，要麼別看。這種事情已經發生過多次了，實在是缺乏知識的莽夫所做出來的舉動。

別問我流程是不是編的，我的標本被澳洲海關扣押的時候，就是我，蟲商和海關檢疫人員互相配合，最後原封不動地寄到了我家。那一刻，我對於鬼佬肯認真辦事，肯按照規矩辦事的態度內心是服氣的。

放了好幾十年甚至百年的模式標本，從未損壞，卻被一把火燒了，我聽到的時候，說實話內心的恥辱的，是愧疚的。也別說只有澳洲，包括捷克和很多中歐的昆蟲分類大國，是不願意把標本外借到中國的。

這無形中，給未來的科研造成了巨大的困難和阻礙。但是，多次的投訴也都石沉大海。時至今日，科研人員也都只能提心弔膽的碰運氣。這何嘗不是一種官僚主義造成的困境？

建議：請給科研標本一條專門的渠道，出示相關證明，即可享受包括快速放行，快速檢疫，快速通關等等的優待條件。為何要為難自己人？

三：思想不開放，跟不上節奏。

這裡我要得罪一些人了。

圈子裡的人大多都知道，買賣昆蟲標本是合法的，而且是常態，也是未來的趨勢。但是偏偏有那麼一些人，他們是學術圈中的大佬，但覺得買蟲是一件可恥的行為。於是他們各種看不起蟲商，看不起買蟲做研究的人。事實上呢，他自己很多研究的材料，是他手下的博士碩士們從蟲商或者愛好者哪裡交換甚至購買來的。請問，你自己沒有採集到，別人採集到了，你還看不起別人，最後還拿來用了。您是一種怎樣的心態？

當然，這畢竟是很少的一部分人。現在大多開明的老師，都是了解這些情況的。在國外，昆蟲研究和愛好者大國例如我們的鄰國日本和捷克，學者與愛好者打成一片，有的愛好者甚至強過學者。日本和捷克是昆蟲貿易的大國。捷克更甚，每年有無數次昆蟲交易會，有年初年中年末的昆蟲交易大會。法蘭克福有一年一度的法蘭克福昆蟲大會，日本的街邊有很多蟲社。我的一個法國朋友，研究糞金龜的學者，上周六剛剛參加完一個昆蟲交易會。這些成熟的昆蟲文化和交易體系，是非常值得我們學習的。

（上圖）捷克昆蟲大會老老少少在挑選標本。（下圖）比利時昆蟲大會初期準備。

一昧地守著貞潔牌坊，只會固步自封，最終導致自己研究的舉步維艱。因為昆蟲的研究，終歸要靠標本，沒有標本，說什麼都是胡扯。國外的很多學者，近年來到中國採集，買中國蟲商的標本，就是個例子。這是全球化不可避免的後果，要麼跟上節奏，要麼原地等死。不想自己國家的新種被別人帶出國門，就奮起直追。

事實上，國內新晉一批昆蟲分類人已經認識到了這個問題，我是感到很開心的，我們的科研事業，是有希望的。

四：經費和設備跟不上。

設備的問題這幾年得到了比較大的改善，對科研還是比較重視的。但是經費，報銷的問題上，剋扣經費的事情時有發生，底層的科研人員往往不敢發聲，過得很苦。不給馬兒吃草，又要馬兒跑得快，是不是耍流氓？相關科研標本的購買，是不是也應該由國家來報銷？很多問題亟待解決。

結語

吐槽了一些，更多的是希望大家了解這個領域，他是幹什麼的，需要什麼人才，都經歷過什麼變化，目前有那些困難。不求你們幫忙，只求你們理解寬容的對待每一個昆蟲愛好者和分類學人。以前總說分類分類，愛好愛好，這次就捋清楚，我們說昆蟲分類學，到底在說什麼。

大半夜的，實在忍不住了，寫了這麼一篇文章，肯定戳到了不少生態憤青和自大者的痛處，評論區開放，請盡情發泄你們的不滿，這一次我絕不後退半步，再次回來撿起科普的大刀，就沒打算再放下，而且砍得就是你們這群紙老虎！蛤！

Yorick

3:37 am Melbourne

5/10/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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