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北之心

1

在蘇格蘭,四面皆是北。

城市是鋪在起伏不平的高地和丘陵上的棋盤。一條河從中穿過,教堂尖頂、鐘樓和紀念尖碑隔空對峙,青褐色的民居樓連成排,是並行的卒子。

山包圍著城市,拓下了青褐色的影印。蘇格蘭綠的青灰。

蘇格蘭和英格蘭、威爾士、愛爾蘭均綠的不同,從不田園,它讓雜草拔著高原黃土向一個方向長,長回到遠古,肅穆地像青銅。

蘇格蘭是錯生在不列顛北島的斯堪的納維亞私生子。

維京人肆虐北海之時,凱爾特人正被盎格魯、薩克遜人驅逐。隨後的蘇格蘭像是戰火後的孤兒,由繼父母拉扯大。繼父母來自南方,面朝南,朝拜地中海。

於是蘇格蘭便錯長在地中海的咸膩氣息中。它本該面朝北方,高山的背影擋住從南方來的陽光。

2

我有面北之心:意思是沉迷於高緯度和高地勢。

起先是挪威峽灣兩側沾著雪的懸崖,像虎鯨弓起的背脊那樣冰冷。然後是拉普蘭不見邊際的針葉林,當然蓋上了雪被子,來自南方的陽光微弱地點綴地平線,像無關緊要的蕾絲邊。隨後我來到了蘇格蘭,這裡晴空中的雲移動著像嘆氣,山谷裡布滿矮壯的針葉、發紫的石楠和幻想中的薊。來自大洋和大陸的北風罩住這裡,永恆的移動的迷宮,人們順著或者逆著風的路子,上上下下,踩著黃土和青石板。

西方人多向南(南半球自然是朝地理意義的北)。地中海像是亘古的隱喻,提示著文明向一個光明的中心靠攏。

背離這光明中心的人,自然被視為特立獨行。

自羅馬時代起,地中海陽光所不及之地,便是野蠻的起始。愈北則愈蠻。直到十九世紀初,浪漫派開始發聲之時,北方才逐漸開始和除了「野蠻」以外的定語掛鉤。

諾瓦利斯、濟慈、加斯帕大衛弗雷德里希們將孤獨從擁擠的南方放到了北方,於是分散在這片大陸上的千萬低頭沉吟者便轉個身,齊刷刷地開始向北。

此後的朝北,不再是流放、逃亡或是野蠻,也不僅僅是選擇的孤獨;朝北是一種風尚,一種態度,一種生活方式。

登山者是廣義的面北者。他們不是貪戀高度,渴望征服,只是不能過久地忍受低地上稠密的濕熱空氣。

更有無數選擇離開南方的社群,跨過北極圈,消失在無邊的雪野里的,他們更不是追求銀白世界裡磅礴的寂靜,他們只是不能長期忍耐彩色世界裡無休止地喧騰。

3

巴里?洛佩茲(Barry Lopez),面北之心的代表。《北極之夢》(Arctic Dream)是有著爛俗標題的書中內容最為傑出的一本。

被困南方之時,我便帶著《北極之夢》出逃。逃到密林子的深處,聽見風撫豎琴弦似地掃過樹梢時,及時地沉浸到句子裡面,這時闊葉會被抽成針葉,樹榦被簌簌地抻長,落葉埋進白皚皚的雪地,烏鴉在遠處靜止。

洛佩茲是少數以「面北」為職業的作家。他橫跨整個加拿大北部的雪野,從大西洋海岸到太平洋海岸,穿越梅爾維爾島(Melville Island)、胡德河(Hood River)旁幽深的峽谷、巴芬灣(Baffin Bay)緩慢隆起的山丘,探訪原住民文化,捕獵、生火、搭建冰屋。

冰凍也是他的散文風格。他的句子就像他所描繪的世界一樣凜冽、荒野、冷峻。他背離千年的西方文人傳統,挑戰用語言捕捉這廣大寂寥的「單一」(monotonic)世界。如何用多變的言語描繪不變的荒原?荒原上看似只有單調的重複:石頭背後是更瑣屑的石頭,山丘背後是更加光禿禿的山丘。

精確的植物學、動物學、地質學和人類學知識,是將「單調性」轉變成啟迪的一種方法。

洛佩茲不放過每一片凋零的樹葉,不放過每一隻滑翔而過的海鷗或者奔跑而過的雪狐,不放過愛斯基摩人的每一個動作細節,他觀察而不闡釋,對比而不評價,帶著古老的博物學熱情,細心地觸摸北方荒野的每一寸土地。

羅伯特?麥克法倫(Robert MacFarlane),另一位「面北之士」。新一代旅行文學的代表。

他讀著查特文(Bruce Chatwin)、費爾默(Patrick Leigh Fermor)和莫里斯(Jan Morris)這些旅行文學的經典長大,繼而鑽進了劍橋,然而並不甘於躲藏象牙塔,便向北行,放逐開自己自始至終的面北之心。

《古道》(The Old Ways)記錄了他出逃的始末。麥克法倫在近作《陸標》(Landmarks)里自詡也有「面北之心」(North-minded),將自己與偶像洛佩茲相提並論。

布魯斯?查特文(Bruce Chatwin),則面朝非地理意義上的「北」,然而仍有著典型的「面北之心」:他去的是人類世界的最南端。

《巴塔哥尼亞高原上》(In Patagonia)是半個世紀以來全世界背包客的聖經。面北之士視這地理意義上的極南為另一種心靈歸宿。整部作品就像荒野上的草原,橫七豎八地生長著各色奇異的草木、鳥獸和人。它們互不聯繫,無法闡釋,瑣碎而偉大,荒誕而深刻。它們半是虛構。

就像這樣:

一個男人正在爐火上用一隻藍色搪瓷壺煮巴拉圭茶,一位老太太對著自己最鍾愛的天竺葵說話,兩位布宜諾斯艾利斯來的登山者坐在一堆裝備上。這兩人頭腦靈活,但偏激,工資少得可憐,一提到美國總統總是嗤之以鼻。車廂里其他乘客都是阿勞卡尼亞印第安人。

兩聲汽笛後,車身猛地一震,列車發動起來。鴕鳥從前方的鐵軌上四散逃開,羽毛淹沒在車頭噴出的煙霧中。遠山一片灰色,在熱浪中微微晃動。一個印第安人瞟了一眼那兩個登山的,然後湊上去找茬兒吵架。他喝得太多了。我坐在後面,觀看這微縮版的南美歷史。

楠?謝普德(Nan Shepherd)的《活山》(The Living Mountain),專寫蘇格蘭的凱恩戈姆山(Cairngorms),記錄下她幾十年來走在山中的想法。

凱恩戈姆山是蘇格蘭的北極圈,是來自親生父母的胎記。冬天這裡刮著時速一百七十公里的烈風,偶爾會有綠色的歐若拉在天頂閃爍、盤繞。這裡終年積雪,蓋著厚厚的針葉林,雖不似拉普蘭的針葉林那般齊整和壯闊,且更有一種冷峻和肅殺。

當然還有詩人們。彭斯(Robert Burns)、奧登(W.H Auden)和希尼(Seamus Heaney)大概是最有名的「面北詩人」。

悉尼的《北方》:

I returned to a long strand,

the hammered curve of a bay,

and found only the secular

powers of the Atlantic thundering.

I faced the unmagical

invitations of Iceland,

the pathetic colonies

of Greenland, and suddenly

those fabulous raiders,

those lying in Orkney and Dublin

measured against

their long swords rusting,

those in the solid

belly of stone ships,

those hacked and glinting

in the gravel of thawed streams

were ocean-deafened voices

warning me, lifted again

in violence and epiphany.

(散譯:我回到一片長長的海灘,海灣中被錘出來一條曲線。我卻只發現大西洋雷霆的世俗意義。我面朝來自冰島的平淡的邀請、以及格陵蘭可悲的殖民地。突然間,那些奇幻的入侵者,生活在奧克尼或都柏林,攜著生鏽的長劍;或者埋在石船堅硬的腹中;或者在解凍的溪流中踩著砂礫砍殺與閃耀,都是由大海靜默的警告聲,在暴力與顯靈中再度升起。)

4

我站在「亞瑟王座」(Arthur』s Seat)的中心,寒風從高地和海面同時掃過來,我像束在蛛網中央,不得動彈。「面北之心」燃燒起來,彷彿此時四下皆是北,夕陽在遠處的烏雲里掙扎,穿雲而過的光束變成雙手長劍,我便跨上鐵騎,凌駕四方。

「亞瑟王座」不滿於統轄愛丁堡,它串通不遠處的彭特蘭丘陵(Pentland Hills),把極北的寒意滲進每一寸草木。

我沿著石階貼著峭壁往山下走時,愛丁堡就像剛被一陣陣划過山頂的風吹成石化。我幾乎能聽見石磚與木板擠壓在一起時的尖叫。

一隻黑烏鴉剪開黯淡的晚霞,我繼續向下小心地探出步子,朝著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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