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姥姥
今年中秋節前夕,姥姥去世了。
秋日的午後,和煦的陽光撒在陽台和卧室的地板上,碧空如洗的天上偶爾有兩片雲朵飄過,時光彷彿凝固了一般安靜。我對著空空的屋子發獃,一切都彷彿被定格,只有微涼的秋風在輕輕抖動著窗帘。又是陽光明媚的一天。可是,姥姥已經不在了。我不知道自己用了多久才慢慢接受了這個事實,但直到現在我依然覺得她就在我的身邊,在她自己的那間屋子裡,等著我去和她說說話。在她走後的這段日子裡,我無數次去過她的房間,去找她。傢具擺設的位置和過去一樣,沒有任何變化,可唯獨姥姥不在。我找遍所有地方都找不到姥姥了,這時候我才明白:姥姥所處的那間屋子不在別處,就在我的心裡。自從兩年多之前被查出了腎癌並且切除了一個腎臟後,姥姥的身體就開始每況愈下、日益衰老。一開始是腿,後來是腰,姥姥的行動慢慢變得遲緩,本來健壯的身體越來越消瘦。一年前,姥姥因為頭痛住院又被確診為腦部轉移瘤,已經是癌症晚期不能再進行手術了。對癌症這種疾病多數人都是談之色變的,但在姥姥身上我覺得它更像是一種慢性病,一種標識著機體自然衰老的刻度,一個白晝過後必然要降臨的黃昏和黑夜。我從記事兒那一天起到現在,大部分時間都與姥姥生活在一起,我是看著姥姥的頭髮一點點變白、皺紋一點點鋪滿臉頰的,就像姥姥看著我一天天長大、身體卻被疾病折磨得越來越瘦弱、單薄一樣。
姥姥在去世前已經有半年時間不能起床了,生命的最後幾個月更是靠注射杜冷丁才能緩解一下全身的疼痛。死亡本身或許並不可怕,但姥姥在走向這一人人都不可避免的歸宿的過程中卻受了太多太多苦。儘管如此,我總是抱有僥倖心理,希望姥姥能再陪伴我們度過一個中秋節,但或許這是一個自私的想法,特別是對一個時時被衰老和病痛所折磨的老人。其實她何嘗不留戀我們這些親人呢,不過這一次她真的熬不住了,就自己先走了。姥姥是1936年降生的,和大多數出生在那個年代的女人一樣,姥姥這一輩子經歷了太多的艱難困苦。她12歲時與姥爺定了娃娃親,18歲過門,21歲時生下了母親。不久之後為了生計,姥爺一個人離開家出去打工了,幾個月才回來一次。從那以後,姥姥就承擔起了家裡家外的一切重活兒累活兒。每天除了帶年幼的媽媽和照顧老人,還要下地干農活兒。母親小時候趕上了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每天只能靠喝稀粥度日,餓成了皮包骨。姥姥吃得更差,各種野菜和雜糧,只要是能下咽的吃了死不了人的東西她都吃過。有一次吃野菜吃壞了肚子連續腹瀉了好幾天,險些喪命。這些都是姥姥後來對我講述的,講述時語氣顯得平靜而從容,絲毫聽不出有對往昔遭遇的自憐和對生活的抱怨,彷彿是在講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故事。人的高貴與尊嚴分很多種,我想,坦然接受生活賜予的苦難並默默隱忍著活下去也是其中一種,這甚至比明亮耀眼的人生更加高貴。
除了給予我生命的母親,姥姥是這個世上最疼愛我的人。 從剛學走路那會兒我就容易摔跤,後來慢慢地連走都走不了了。父母帶我跑遍了各大醫院,卻一直查不出病因。三歲那年我被確診為進行性肌營養不良,這是一種令當今醫學束手無策的不治之症。父母終於死心,不用再天天帶我往醫院跑了。可姥姥並不死心,偷偷打聽各種偏方,帶我去找四方大仙求靈丹妙藥,但結果也是無濟於事。慢慢地,姥姥也接受了這個現實。為了不讓父母每個周末都辛苦地跑回老家看我,在我六歲那年,姥姥姥爺帶著我搬到縣城和父母住在了一起。那時候和我同齡的孩子差不多都進學校上學了,而校園的大門對我而言卻是可望不可即的。沒有小夥伴陪我玩,姥姥怕我孤單,每天收拾完家務活兒後不管多乏多累,她都要推著姥爺用木板給我製作的四輪小車帶我出去轉一圈。那時候縣城還沒擴建,不像現在這麼大,也沒有這麼多高樓大廈車輛人群,姥姥幾乎推著我轉遍了整個縣城。不管雨天雪天,我都出去過,幾乎每一條街道上都留下過姥姥的足跡和我的車輪印。那時候我還不懂得去想未來的事,幸好不懂。可是至今我也想不明白,那幾年自己為什麼那麼想要去外面,當時只是覺得出去好,出去心裡才能舒服一些,去哪裡並不重要。姥姥從不問為什麼,或許她心裡是知道答案的。她就這樣默默無言地推著我往前走,走過河水逐漸解凍的初春,走過落葉鋪滿路面的深秋,走過了數不清的白晝與黑夜,也走過了我懵懂未知的童年。
記得有一次,姥姥推著我出去玩,正好從一所學校的樓下經過,透過樓上的窗戶從教室里傳出了學生們朗讀課文的聲音,整齊而嘹亮。姥姥俯下身對我說:「你媽媽就在這棟樓房裡上班,聽,正在上課呢。」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聽到學生們上課的聲音,心裡不免咯噔一下子。姥姥見我不說話了,就沒在原地停留,推著我繼續往前走。整齊的朗讀聲在我身後漸漸隱去、消失……可是直到今天,這嘹亮的讀書聲依舊常常在我的夢裡浮現,在記憶的耳畔響起。飄旋繚繞,回蕩不息。還有一回,姥姥推著我遇到了一個戴著紅領巾背著書包剛剛放學的孩子。他先是驚訝地看了看我,然後跟著我們走了一段路,最後忍不住追上來問姥姥:「他怎麼啦?」姥姥語氣略帶遺憾與惋惜地回答說:「他的腿不能走路了,要是像你一樣能跑能跳的,不也和你一樣去上學了嗎……」那孩子聽了似懂非懂,但沒再繼續追問什麼,站了片刻便獨自跑開了。等長大後我才漸漸明白,其實他想要問的不是我這麼大了為什麼還坐在小車裡讓人推著走,也不是想問我得了什麼病,而是我與他的不同帶給他的那種驚詫感使他產生的疑問,如果將這種疑問一路追問下去必將導致一個無解的命題:命運真的公平嗎?不過那時候我和他都不懂命運的含義。轉眼間這已經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不知道此刻他身在何方,想必早已經成家立業了吧。時隔多年,我仍然記得他戴著紅領巾的樣子,但他或許早已忘記了那個坐在小車裡被一個老人推著在街上四處遊盪的孩子。
姥姥不認識字,也沒給我講過什麼人生哲理,但她用她一生的善良與堅忍,用她始終默默無聞的愛與付出,教會了我在任何學校和書本里都學不到的東西。小時候她常常告訴我:做什麼事不能光想著自己,心裡要裝著別人對你的好,要體諒別人的難處。就是這些看似最為平實和普通的話語令我受益終生。 如果說母愛是母親的一種本能,那麼姥姥對我的愛就更顯得無私而純粹。姥姥帶我出去玩兒遇到街上的老太太被追問最多的問題是:「紅眼」還是「白眼」啊?這是在問這孩子是你的孫子還是外孫啊。得到姥姥的回答後他們一般先是嘆息一聲,然後說:這孩子虎頭虎腦的,真是可惜了……按照我們當地的傳統觀念,老人疼愛外孫和外孫女也是白疼,何況是我這樣的外孫。小時候我不懂事,經常因為一點小事頂撞她讓她生氣。事後明白了是自己不對,卻也抹不開情面說出對不起這三個字向姥姥道歉。如今想來,追悔莫及。我不是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但等我慢慢長大懂得了姥姥的不容易,想要回報她對我的愛時,卻發現自己能為姥姥做的實在太少太少了。我知道姥姥從未希冀過有一天我能報答她什麼,否則她也不會帶我這個殘疾孩子一帶就是二十餘年。可她越是如此我越是感到痛惜,這甚至是一種比身體的殘缺更加難以彌補的終生遺憾。 最近兩年我在寫作上取得了一點小成績,陸續有報社和電視台的記者登門採訪。姥姥第一次在報紙上看到我的照片時又是驚訝又是高興,對著報紙端詳了半天。有一次她拿著我寫的書給一個親戚看,「這麼厚的一本都是他寫的,這孩子從小腦瓜就好,看什麼東西一遍就能記住。」她雖然不知道書里具體寫得是什麼,但我聽得出她在為我驕傲,覺得他的外孫有出息了,我的心裡也因此得到一絲安慰。或許姥姥從未想到過,但我永遠也不會忽略的一個事實是:如果沒有她二十餘年來不辭辛勞地照顧我,為我付出的這一切,我根本不可能出書和取得現在的這些成績,甚至連我的生命都不能延續下來。姥姥去世後有一次我翻動著自己剛出版的新書,那一刻我才忽然領悟到:每一頁書上除了印有我的文字,還銘刻著姥姥的汗水。 近幾年姥姥的身體大不如前了,可是她仍舊想要照顧我。如果家人有事都出去了,她還是會硬撐著給我倒水端飯。甚至到了已經卧床不起的地步她還是會惦記著我。那時候她的記憶力已經很差,頭腦常常處於不清醒的狀態。有好幾次母親將切好的水果端到她跟前,她吃了沒兩口停下來對母親:「康康吃了嗎?他從小就愛吃這個,我不吃了給他留著吧。」還有幾次她知道母親出去辦事了,她就對姥爺說:「你去那屋看看康康的葯吃了嗎,別忘了讓他吃藥……」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躺在輪椅上去看她,那是她臨終前最後一段較為清醒的時光。她讓母親把我的車推到她的床前,她伸出枯乾的手輕輕地撫摸我的頭髮,想要對我說什麼,卻終於沒開口。她就這樣長時間輕柔地撫摸著我的頭,彷彿像是在與我告別,也彷彿在輕聲叮囑我:以後自己要好好活下去。當我用瘦弱的手握住姥姥那雙蒼老的手時,那一刻我的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 又是一個中秋之夜,我抬起頭仰望浩瀚的夜空,皎潔的月亮如明鏡般高懸在空中,地上每個角落都被月光映照的清澈透亮。我知道,姥姥就在天上看著我們。此刻我終於懂得了姥姥用她平凡而坎坷的一生所要告訴我的道理:不管多苦多難都要好好活著,把她對我的愛延續下去,去溫暖、照亮更多的人。兩年前的文字,貼出來是為姥姥去世兩周年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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