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st Friends》:我想留下來陪你生活

似乎人類總是太執著於將自我陷入概念的遊戲。

我們將對於人生的種種領悟用文字來分類和定義,又將人生中層出不窮的境遇全都套入文字的囹圄。諸如情感會分為「親情」、「友情」、「愛情」,而愛情又需分為「同性之愛」與「異性之愛」。若這愛並非合於傳統理想中的琴瑟和鳴、忠貞不渝,則又難免有淪為「畸形之愛」的危險,而一切不合常理的角色與關係又會在世俗眼光中被輕易貼上「備胎」、「渣男」、「炮友」或「綠茶婊」的標籤。

我們急需為迷失的自我尋求一個可以獲得合理解釋的位置,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得到安寧與歸宿一般。若尋而不得,便如孤魂野鬼惶惶不可終日。電視劇《Last Friends》中所呈現的正是這樣一幅有關迷失的眾生相。生活與情感永遠不會簡簡單單,人格的裂變,關係的糾葛,他們無法在概念中尋得位置與解釋,於是歸宿也太過遙遠而不知所蹤。

在第57屆日劇學院賞中連獲最優秀作品獎、最佳劇本和最佳導演獎的社會倫理劇《Last Friends》,無疑又是一部企圖向人性更深處探尋的現代寓言。儘管其出人意料的劇情走向和難以理喻的人物設定總不免被觀眾詬病為狗血、粗糙,甚至極為精闢地將其概括為「將一個原本堪比《白夜行》的故事,生生寫成了白日夢」。是的,那曾為劇中甫一開篇便抖出的諸多「同性戀」、「恐懼症」及「家暴」元素而激動不已的觀眾,必然會大失所望,因為他們將無法痛快地一睹現實之殘酷與人性之複雜,而畢業於慶應大學文學部佛文科的編劇淺野妙子也實在並沒有這麼一把將社會現實精細解剖的手術刀。她似乎是想點一盞燈,明明滅滅,影影綽綽,搖曳於殘風中,願你身處黑暗不滅希望之火。

德國美學家席勒曾將文藝作品分類為「素樸的詩」與「感傷的詩」,「素樸的詩」再現現實,而「感傷的詩」描繪理想。但何以現實會表現為安寧素樸,而理想卻充滿感傷?對此他解釋為,那「素樸的詩」所再現的現實,將只存在於遠古的希臘時代,那個人性尚且完整和諧的時代,而一旦進入了文明世界,人的感性與理智開始分裂,人性的完滿和諧便只能成為一種理想而存在。理想源於匱乏,便難免令人心懷感傷。照此標準,在我們的現代社會,尤其是成人世界中,「素樸的詩」已幾乎無跡可尋,但毫無疑問,所謂「感傷的詩」便正是這部講述現代人的精神危機以重尋人性理想的作品的某種真實寫照。此後席勒將「感傷的詩」又細分為「諷刺的詩」與「哀婉的詩」,「諷刺的詩」以嚴酷冷峻的精神來描述現實,而寄託理想於批判之中,固然契合了觀眾對於此劇複雜性、深刻性的某種期待,但奈何獵奇的外表之下,它偏偏是一部「哀婉的詩」——將心中理想作為現實來描繪,而懷著惋惜的情感歌唱逝去的自然。

是的,你沒有看錯,這部充斥著「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性別認同障礙」、「性愛恐懼症」、「都市恐懼症」、「衝動型人格障礙」,幾乎集齊了「我們時代的神經症人格」的作品,卻絲毫不涉現實。所謂「現實殘酷」、「人生痛苦」的表現都已幾乎成了一種背景與陪襯,為了襯托一種陳詞濫調,一個永恆的主題——愛,與救贖。

我們可以清晰地在片頭的關鍵詞暗示中看到他們每一個人將要展開的精神軌跡。

美知留的真言是「Love」,除了愛,她一無所求。她的愛從來不設防也沒有底線,貪婪如嬰兒,慈悲如菩薩。強大的共情能力使她永遠學不會恨,卻最善於凌虐自己的心。但正因她心中的愛不曾乾涸,所以哪怕經受再多折磨,也有幸常存救贖的可能。

瑠可是長久為「Liberation 」而戰的勇士,因為世間並不存一個容納她真實自我的位置。「男人」或「女人」、「友情」或「愛情」,對她而言都太不準確。她從未做錯任何事,卻被無情排斥於塵世幸福的大門之外。

繪里隱藏著最深層的「Solitude」,因為這孤獨一無所有也無從訴說。她是看起來最健全而可愛,帶笑游刃於人間的好女子。她沒有創傷,也並不缺乏任何,但心是個空洞,即便把自己燃燒成了光輝的小太陽,也仍舊沒有什麼可以填補。

宗佑的「Contradiction 」已經無藥可救,除非同歸於盡不可。天使與惡魔同居一身,他用暴虐來保護內心懦弱的幼孩。他透明赤誠的愛,與愛人徹底融合的執念是如此令美知留著迷,可一旦靠近,便逃不了深陷地獄。

小武揭不去的封印直接是「agony」,溫柔表象下痛得觸目驚心。童年創傷所引起的「閹割焦慮」終其一生剝離了他存在的尊嚴和意義。永遠無法享受性愛或許也意味著永遠的孤立與殘缺。再多溫柔拯救的都是別人,而他自己卻如以身伺虎的佛陀。

弔詭的是,他們全都不是俗世概念里的健全人,卻從不曾戴上假面沒入社會的齒輪;他們迷失,卻並未放棄尋找與掙扎,憑著一腔年輕的孤勇,成為了城市裡孤單的良心所在。俗世的常規概念里沒有他們的位置,他們卻顛覆並超越了概念的束縛而得以窺見愛與存在的本質。

這難免讓人想到「挪威的森林」里直子的一番話。

或許我們是真的無法適應自己的扭曲吧!所以就沒有辦法把這種扭曲所引起的真實痛苦好好地加以定位,因此只好遠離它,進到這裡來。在這裡我們不會去折磨別人,別人也不會折磨我們,為什麼呢,因為我們每一個人都知道自己是「扭曲」的。這就是這裡與外面世界完全不同的地方,外界有很多人都不曉得自己是扭曲的。但是在我們這個小小的世界裡,扭曲正是一個前提條件。我們就像印地安人那樣在頭上插著代表本族的羽毛,承認自己的扭曲。所以能夠不傷害彼此地安靜渡日。

如同那在古希臘悲劇中因命運與性格缺憾而受難的神祗,在這些所謂已然扭曲的「病人」身上,卻寄予了作者最高的人性理想——他們無法不聽從自己的心,也願意去理解、同情他人的心,而一旦自我與他人產生了衝突,他們唯願痛苦都指向自己。即便是罪惡的始作俑者宗佑,也最終選擇了以死亡來成全美知留的自由,與那個已經無藥可救的分裂的自我。太假了嗎?所以才謂之「理想」呀。

其實扭曲或許也存在於現實中每個人的內心,只不過有人顯現,有人隱蔽,有人默認,有人抗拒。如此說來又似乎並不存在扭曲與不扭曲的分別,人性形態的無限可能本就是常態。但人在衝突之中究竟會選擇怎樣的行動,卻將決定他們人性力量的最終走向。

劇中的感情脈絡異常紛雜,「他愛她,她愛她,她愛他」的圈套就像一個詛咒,除了在柴米油鹽中把握住溫暖的小倉與繪里,沒有人得以善終。同性的禁忌之愛,無性的殘缺之愛,暴力的佔有之愛,悲戚的獻祭之愛,無一不衝擊著既有的情感觀念與定義。只有正常而美好的愛才會被人們祝福,而異類則註定在自罪中沉淪。

可世上哪有那麼多文字來描摹人類千頭萬緒的情感呢?何況所有既定的概念又往往是針對說者自身而言,當人執著於為自己的行為與情感尋求一個合理解釋的時候,愛,也可能早已損毀了大半。

瑠可,美知留與小武三人的羈絆像極了薩特的名劇「禁閉」里的劇情。同樣是如旋轉木馬般封閉而永不停息的情感追逐,可「禁閉」里的三人是被佔有的慾念所禁錮,而瑠可、美知留與小武卻因愛而獲得救贖。

「Last friends 」的結局初看讓人哭笑不得,「兩個人好過一個人,三個人好過兩個人」,他們就這樣以一種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方式達成了共享的幸福。「如果每一個人都向別人要一個安全感,誰還會多一個給別人呢?」,電影《獨立時代》里琪琪的發問竟在這裡得到了完美解答。如此這般的結局太過純真美滿而不免脫離了生活的實際,就像一層脆弱的糖衣。但它最大的意義則在於,為解開人類對於愛的糾葛與困惑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即拋開概念與定義的束縛,相信愛本身的力量,愛自會在宇宙間循環,而無需去介懷它流向何處。那麼這種可能性所存在的唯一條件便是,人放開了自我的慾望與執念,只為當下的安寧喜樂而活。這絕非有關無私的道德追求,而是獲得救贖的必經之路。因此這結局的虛假之處正在於,所有人都隔絕了貪嗔痴而立地成佛。太難了。

還是依照席勒分類法,《Last friends 》發展到結尾,便已儼然上升為「感傷的詩」中的最高層次——牧歌,一切現實與理想的對立都已全然消除。當然所謂「最高」,也並非等同於藝術價值的評定,而只關乎「理想」,絕對的完美的理想。正如席勒自己所說,這種烏托邦式的田園牧歌,只能使病態的心靈得到治療,而健康的靈魂卻無法在其中找到養料。

歸根結底,這是一個獨屬於女性的成長故事。從唯一的女主角和「女性化」的男配角即可見一斑。古今中外的成長小說大都以男性為主角,講述男孩成為男人的故事,卻極少見從女孩到女人的成長敘述。女性長久以來只被視為某種附屬性身份存在,如妻子、母親、女兒。「女人不在年齡中生活」,而只需要「結婚」這一簡捷的過渡。而在此劇中,美知留的成長終於展開了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從為「獲得他人的關愛」而活,到為「尋求自己的人生意義」而活,這是她自己和所有朋友共同的革命成果。

儘管結局如此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令人失笑,卻仍會讓人在這片刻的溫情中想起一首歌。

「我想留下來陪你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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