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現代遇見舊靈魂——敘事治療、現代精神分析與分析心理學的世界觀整理Part2

(專欄引用圖為畢加索名作《格爾尼卡》)

【閱讀指引】

本篇難度:

比起介紹性文章更接近於個人學習整理,涉及不少精神分析的專用辭彙,但沒有探索性質或臨床應用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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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篇整理了敘事治療,這一篇打算梳理下現代精神分析。

經典精神分析的世界觀:慾望、衝突與創傷

有關弗洛伊德的著作中,關於文明的討論最集中的莫過於《圖騰與禁忌》(TotemAnd Taboo)以及《文明與不滿》(CivilizationAnd Its Discontents,又譯文明及其缺憾)這兩本著作。前者討論關於俄狄浦斯願望和其在文明中的體現於處置,後者則集中探討了超我(Superego)與文明的關係。

關於《圖騰與禁忌》,讓我們從另一本書的一個片段講起:

(《金枝》,P2,譯者序)

這是人類學巨著《金枝》書名的起源。關於這個習俗可研究的議題很多,這裡僅談弗洛依德在《圖騰與禁忌》裡面關聯的兩點:a) 禁忌與禁忌的破除;b)崇拜的兩面性。禁忌和權威的結合可以說是普遍的文化現象。在中國古代,皇帝貴為天子,需要設置一道珠簾與子民划出界線,皇帝的名號在執政期間需要進行避諱,這些都是權威與禁忌的體現。弗洛伊德指出,在更為原始的有圖騰崇拜的部落族群裡面,崇拜的動物在平時是神的化身,不可侵犯,但是在重大祭祀活動(如求雨、祈求消災、豐收等儀式)中,這些動物卻會成為宰殺和祭祀的對象,族群通過啖食動物的血肉獲得神的力量和祝福。這種通過弒神儀式完成與神融合的過程,也可以說,是通過打倒權威來成為權威,通過打破禁忌來成為禁忌的過程。

若用弗洛伊德(或經典派精神分析)的術語來描述,即為「俄狄浦斯情結」:並非簡單指向對異性父母的愛戀和對同性父母的攻擊,而是關於對強大雙親的認同(以結合和奪取的方式)以及想要殺死雙親(通過實際或者象徵的方式)取而代之的願望。

為了後續探討,這裡可能要稍微介紹下經典精神分析對於個人心理結構和發展進程的理論:在這個框架下,a)那些與生俱來的傾向和本能構成了本我(id)的主體;b)在調解諸多需要、慾望的表達和衝突之中,個體逐漸形成一套應對和處理的機制體系,也就是自我(ego);c)除了應對和調節內部衝突以外,個體還需要適應外部世界,和外界(人、事、環境)互動的經驗逐步沉澱,內化成抽象概念、形象、規則、觀念,形成超我(superego),同時自我功能和服務範疇拓展,成為維持個體發展和心理狀態穩定的系統,同時處理來自於外部和內部的種種需要和衝突。這就是精神分析經典的「三我」理論。

在《文明與不滿》一書里,弗洛依德集中談了關於超我與文明的部分。在他看來,正是有了超我對本能衝動的抑制文明才得以建立: 一方面,人需要將一部分的力比多抑制,以投向更為廣闊的舞台成為社會化的動力。另一方面,抑制向他人的毀滅衝動,以確保不會相互傷害。

而超我的出現,說明人作為人的先天不滿/缺憾。人因不圓滿而有慾望,慾望產生客體投影,進而達成與外界的聯繫。而正因為這種不滿(缺損)帶來的需要,人們擁有了社會性特質,走在一起建立了文明。(注1)

(《失落的一角》,[美]希爾頓。因為不滿/缺憾(discontent)而啟程的故事。)

後繼者們的發展:現代精神分析理論的世界觀

現代精神分析的一個重大突破,在於關係層面的重視。後來的分析師們發現,自我心理學(強調自我,以拓展自我功能達成療愈的精神分析學派)並不能解決所有的疑問,並且在描述或者解釋個人心理發展上存在問題。人對關係的渴求,依戀(Attechment)的需要,作為本能需求的一環(而非為了滿足其他願望而後天形成的次級需求),開始被重視和關注。精神分析史習慣把這一過程稱為從「一人心理學」向「二人心理學」的轉變。

這樣的理論發展催生出兩類新的精神分析理論。其中之一,是目前被泛稱為「客體關係學派」的鬆散組成,其共同點是關注個體作為主體(Subject)與作為客體(Object)的他人或事物之間的互動關係模式,及其在個體早期心理構建過程中的地位、影響,以及致病相關精神病理學理論。 在這樣的理論框架下,個體早年的心理經驗是碎片樣的,而通過照顧者(通常是母親)的照顧和反饋(例如將嬰兒的體驗解釋為某些固定的感受,如餓了、困了、高興、難過等等),經驗碎片開始趨於穩定、整合(這個過程同時也有神經發育成熟的影響:常用的神經鏈接被髓鞘包裹變得穩固,各種恆常性概念逐步建立),最終形成一個人相對穩定的人格結構。這些早年的客體關係經驗會進一步影響著個體以後看待世界的角度和第一傾向。而儘管並不如同生命早期以及青春期時候對個體的重要影響(這兩個時期伴隨了個體生理機能的兩次發育成熟),這樣的心理構建過程會伴隨人的一生持續進行。

這個理論固然能夠解釋很多日常生活中的心理學現象,但更為重要的,可能是提供了理解邊緣人格特質(Borderline Character,詳細見注2)的可能: 當個體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注3)而處於偏執-分裂心位(Paranoid-Schizoid position)時,個人體驗不再以主體和客體區分,而是根據體驗中的愉悅-痛苦進行分類,自身與他人、現實與幻想的邊界出現消融,人際關係成為了某個過往的極端化關係的投影——在這個客體關係學派將之稱為投射性認同(Projective Identification)的過程中,過往的經驗被激活,人際互動產生壓力,迫使二人關係成為過往模式的重複性再現,而其他所有不吻合的部分被排除在意識覺察之外。

(電影《Shame》劇照,劇中主角的妹妹就帶有明顯的邊緣特質)

看到這裡,或許會有人會對邊緣特質的群體產生某種優越感:看這些一葉障目的傻瓜!但客體關係理論真正揭示的,乃是作為人類這種生物在認識世界上的獨特傾向(或巨大缺陷):我們無法擺脫關係這個概念來構建對世界的認識。當我們使用「世界」(world)這個詞的時候,我們多少總是在談「關係的世界」(world of relation)。就像格式塔圖片所揭示的那樣,人天生會尋求和構建聯繫:

(格式塔經典圖片之一,人腦會根據不連續線條和過往經驗自動腦補出圖型。)

而這也同樣揭示了,關係對於人的重要性:我們不僅僅在內外慾望和衝突中調和出自身,亦在關係中定義自己。

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人天生具有社會性的一面。

現代精神分析發展的另一極,則是源自內疚羞恥與自戀的研究,以科胡特(H.Kohut)為代表的「自體心理學」,從「罪疚人」到「悲劇人」的過渡。

按照弗洛伊德在1914年的論文《論自戀》中的描述,精神分析將自戀性格背後的動力描述為:力比多(心理動能)的灌注從客體(外部)轉向了自身,一如自戀(narcissism)詞根背後的神話那般,納瑟西斯(narcissus)中了愛神的箭,愛上了湖水倒影出的自己。而之所以出現這樣的問題,是因為個體在俄狄浦斯的競爭當中勝出,異性父母出現缺位或者並未盡到其職責,使得個體無所不能的「神話」延續。

回到關於超我和禁忌的話題上,這相當於在說,打破了禁忌、衝破了超我的個體自然是自戀的。正因為如此,他們是孤獨的,一如圖騰柱上的神紋。因而自戀人格特質在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被認為無法在精神分析中獲益(注4) ,因為自戀的特性決定了對方很難在分析中發展出「移情」(即將固有衝動和慾望轉移到新的客體上,注5)。

在經典精神分析理論中,一個人之所以有心理問題,是因為存在無法調和的內心衝突,而衝突的核心是圍繞著(廣義上的)俄狄浦斯願望 ,人會為其弒父(神)的願望背負罪疚感,而分析的任務是將個體從過載情感帶來的壓抑(repression,特指將慾望和痛苦排除在意識之外的心理機制)中解放出來。

而科胡特所做的,則是為自戀現象的動力提供了一個截然不同的視角。在自體心理學中,個體天生擁有自我實現、自我發展的潛能。而足夠好的環境(一個提供穩定、理解性回應的環境)能夠幫助個體完成對自體(self)的構建,在這個過程里,自體會與客體形成一個邊界模糊的關係,客體被體驗為自體的延伸而非獨立的主體(subject)來提供自體需要的理解和支持。而當這樣的理想關係被打破時,個體將體驗到自體發展的受阻和缺陷,取而代之出現的是客體對個體的願望(例如我想畫畫,可是我媽逼我彈鋼琴),這時客體為了生存和維繫關係,不得不扭曲或者壓制自身發展的願望來迎合客體(通常是作為照顧者的父母),並且為了滿足對方和擺脫陷入孤獨的恐懼,以一種誇大的方式(即日常所說的自大)生活。

這便是自體心理學視角下的自戀:並非將利比多灌注撤回到自身,也非在俄狄浦斯競爭中勝出,而是一個遭遇了「悲劇」而深陷孤獨又玩命掙扎的個體。科胡特進一步提出了個體的心理發展模型:個體會自發地運用身邊所有資源來完成自我生存和自我實現,並且嘗試通過構建和完善自體結構(這裡可粗略理解為人格結構) 來應對各種小挫折;但當挫折超出了個體當下能夠應對的範疇之後,其自體構建就會出現停滯甚至缺陷,並通過構建可以滿足於外界的心理結構來確保自身的存活。用一句通俗地比喻:「我」之所以表現得自大、自私、不把別人當人、時刻要求著眾星拱月的待遇,是因為「我」過去從未真正被當作人看

這樣的世界,多少顯得孤獨。但有時這份全人類共有的孤獨感,讓相互理解成為可能,讓人們走在了一起。

後現代的影響:對精神分析的新思考

我們的社會結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正在變化。總體上而言,世界像是被一張巨大的網覆蓋住並緩緩收緊,總體而言的聯繫似乎前所未有地緊密,資訊在網中迅速傳遞、呈現;另一方面,這種收緊帶來的位移也扯斷了很多原有的聯繫,使得在具體的個人人際上,變得疏離。一方面,依然會有人像當年躺在弗洛依德躺椅上的病人們那樣為道德的壓迫、性解放的議題而前來求助,但另一方面,更多的人則如同榮格所說,因為內在空虛和生活無意義感而前來諮詢。世界已逐漸變得不同,「我們時代的神經質人格」(The Neurotic Personality of Our Time,注6)也在發生著變化。

過去的理論多少會有追求確定、對稱以及結構美感的傾向,而相較之下的後現代思潮則多少看起來像一個怪物:更為分歧、破碎化的現實、更多的灰色空間、從宏大轉移到了個人化的視點......當代的精神分析理論,亦在向著這樣的方向發展:診斷的意義被重新探討,理論和實踐都不再像過去那般強調歷史,而更關注「此時此地」(here and now)發生的事件和當下的生活。互動的關係,個人的意願和感受得到更多的關注和思考,對於解讀/詮釋的多重性和開放性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諮詢的工作更像是構建和創造的過程而非針對「疾病」的「治療」。

而理論發展的意義,無非是為了幫助人跟上這個世界,更好的理解身處其中的自己,一如100年前弗洛依德所為,以及2000年前阿波羅神廟被刻下的那句箴言。

(初稿於2017-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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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這部分的辯證觀點近乎於中國道家的「無有之辯」了。

注2:邊緣型人格經常被描述為喜怒無常、偏執極端,讓他人感覺無所適從,似乎前一秒還是各種崇拜、愛慕,一言不合就可以瞬間翻臉宛如仇人。不同的人可能會對有這類人格特質的人抱有截然不同的感受,一些人可能覺得他很有吸引力,而另一些人則可能非常厭惡。這一概念的提出始於對於人格障礙的研究,但後來精神分析進一步拓寬了這一概念,而作為一類人格類別沿用下來,故稱為邊緣人格特質而非邊緣人格障礙。

注3:過去通常認為邊緣人格的形成受早年環境影響很深,屬於經驗整個過程中的某種障礙導致,即個體無法承受他人或者自身的複雜性——人們總是既好又壞的——而使得對自身或者他人的感官出現極端化:要麼認為是高度理想化的好,要麼認為非常糟糕。但現在的理論更傾向於,陷入極端化狀態(即精神分析術語中的偏執-分裂心位)其實廣泛存在於每個人的日常生活當中,每個人都會在片面化和複雜化兩種狀態中來回切換,只不過對於擁有較強邊緣特質的人來說,他們身處的情景或者過去的經驗使得他們更傾向於使用片面化的方式處理問題和關係。

注4:需要留意的是,儘管我們在談關於精神分析理論的世界觀,但請不要忘記這始終是一門為了解決臨床問題而發展出來的理論,它的核心價值判斷和檢驗方式始終在於臨床價值,即「我是否能夠通過這個理論理解和幫助到接受分析的群體」,而非看上去是否美麗、易於理解。

注5:移情在精神分析中的定義很多,這裡取的是涉及驅力/慾望和衝突的版本。

注6:這裡借用了精神分析師卡倫·霍尼的著作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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