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覆滅

首先放上「八月政變」的換算時間表。

關於政變過程,各種史書比對後會有若干細節的出入,將附考據於後。本文敘述政變過程以范書《何進傳》為準,下面開講:

八月二十五日黃昏前四刻,何進在嘉德殿前被宦官們殺害。

張讓等人商議後續對策,決定矯詔以樊陵任司隸校尉,許相任河南尹。

范書《靈帝紀》:八月戊辰(25日),中常侍張讓、段珪等殺大將軍何進。《天文志》:(中平)六年八月丙寅(23日),太白犯心前星,戊辰(25日)犯心中大星。其日(25日)未冥四刻,大將軍何進於省中為諸黃門所殺。

陳志《袁紹傳》:(袁)紹既斬宦者所署司隸校尉許相。而袁紀、范書《何進傳》及《靈帝紀》,都明確樊陵為司隸校尉,許相為河南尹。按史料從眾,當以「樊陵為司隸校尉,許相為河南尹」,《資治通鑒》亦從。另沈家本曰:疑此傳「司隸校尉」下奪「樊陵,河南尹」五字。沈說是。

中黃門拿著詔板去尚書台(尚書台位於皇宮之中)辦理任命書時,負責起草的尚書(姓名不詳)見情況有變【宦官計劃中需要罷免司隸校尉袁紹,斷然不是太傅袁隗的意願,所以尚書心生疑惑,要求見何進。】,便說道:「請大將軍來尚書檯面議」。中黃門將何進的人頭扔給尚書,說到:「何進謀反,已經伏誅!」

中黃門:宦官職務。《百官志三》:掌給事禁中。

此時,尚書才恍然大悟:發生政變了!

何進的部將吳匡、張璋得知何進被害,便要率軍入宮復仇,而宦官們則將宮門緊閉,並每人配發武器守衛不出。

吳匡、張璋二人聯合虎賁中郎將袁術,一同強攻宮門。天色漸晚,袁術乾脆放火焚燒南宮嘉德殿青瑣門及東、西兩宮,想把張讓等人逼出來。

范書《何進傳》載袁術燒南宮「九龍門」,《袁紀·卷25》及陳志《袁紹傳》均為(南宮嘉德殿)「青瑣門」。按史料從眾,當為南宮嘉德殿的「青瑣門」,《資治通鑒》亦從。

二十六日,張讓入南宮向何太后稟報,謊稱大將軍何進造反,放火燒宮,攻打尚書台。張讓、段珪等人再挾持何太后、皇帝劉辨、陳留王劉協及省內官員遷往北宮崇德殿。

尚書盧植不從,操戈站在閣道窗下,仰頭數落段珪大逆不道,於是段珪將何太后釋放。

再說宮外。何進被殺的消息傳出宮來,車騎將軍何苗也立即率軍進駐朱雀闕下,司隸校尉袁紹也率家兵至此,將趙忠等一幫進不得進,出不得出的宦官全部處死[6]。

范書《何進傳》:(何)苗、(袁)紹乃引兵屯朱雀闕下,捕得趙忠等,斬之。

吳匡等人一直都與何苗不和,加上埋怨何苗在清剿宦官這件事上與何進唱反調,進而懷疑何苗與宦官同謀,於是召集軍隊作動員,誆騙士兵:「殺大將軍者就是車騎將軍何苗!大家能為大將軍報仇嗎?!」何進生前對下屬素有恩德,士兵們紛紛含淚回應:「願致死!」

隨即,吳匡聯合奉車都尉董旻(董卓之弟)合力攻打何苗部,斬殺何苗。車騎將軍長史樂隱【樂隱:冀州安平郡觀津縣人,牽招之師。】也一併戰死。

何苗死得冤枉!他雖然親近宦官,但是在政變之時,敏銳果斷地站到士人這邊,與袁紹合力殺死趙忠這位曾經的恩人。

何苗站隊正確且成功,卻遺憾死於內訌。吳匡等人向來與何苗不和,情有可原;那麼董旻為何要向何苗揮刀相向?至少史書上並未寫董旻與何苗結怨的事。

如我在前文所猜想的那樣:董卓與袁氏暗中勾結時,都未曾料想何進會意外身亡,董卓最大膽的設想是趁亂殺死何苗,奪了車騎將軍之位。而此時董卓尚在城外,無法參與政變,而身在城內的董旻已經領會自身利益所在,於是響應吳匡,將何苗無辜殺害。

司隸校尉袁紹並未參與攻殺何苗,而是將矛頭轉向宦官矯詔任命的許相、樊陵二人。

二十七日,袁紹與叔父太傅袁隗也矯詔召見許相、樊陵二人,騙來誅殺。

按范書《靈帝紀》,何苗死在許相、樊陵之前;然而按范書《何進傳》的記載順序,許相和樊陵則是死在何苗之前的。按陳志《袁紹傳》記載順序,此二人更是死在張讓出宮(27日晚)之後。按《袁紀·卷25》記載順序,則為吳匡殺何苗,袁紹殺許、樊,再進攻皇宮。袁紀與范書《靈帝紀》相符,故何苗死在許相、樊陵之前。

這是袁隗在政變時唯一的一次出場,實際上,如我在前文分析的那樣:這場政治鬥爭,袁隗早應參與其中。只可嘆許相、樊陵兩人枉送了性命。

此時,袁紹儼然成為政變總指揮,隨著南宮被攻破,袁紹率軍進入宮內,宣布封鎖所有宮門,見到宦官就地處決。於是,沒有鬍鬚的官員們為了保命,就只能用赤裸下身的方式來證明自己不是宦官。

袁紹與王匡一同攻入端門,將躲在承明堂的中常侍高望等兩人誅殺。這場大屠殺持續到第二天。

范書《袁紹傳》李賢注引《山陽公載記》:(袁)紹與王匡等并力入端門,於承明堂上格殺中常侍高望等二人。

——由此可知,此時王匡已從徐州徵兵返回。

二十八日,南宮之內被殺宦官達兩千餘人。陳壽在《袁紹傳》中評價道:宦者或有行善自守而猶見及,其濫如此。如前文所說,宦官中也有品行好的人,此時卻不能逃過一劫,可見袁紹的殘酷無情。

袁紹讓士兵逐一搜查南宮各個房間,同時派兵爬上屋頂,以圖繼續攻打北宮。

暮色漸近,張讓、段珪等人見北宮也難守住,便挾持劉辨、劉協數十人一同從谷門逃出,直奔小平津【小平津:雒陽八關之一,位於鞏縣西北】。盧植得知變故,獨自一人騎馬追趕,河南尹王允也派河南中部掾閔貢率十餘人騎馬緊隨其後。

終於,盧植和閔貢在黃河岸邊追上眾人,張讓等宦官也知道窮途末路,於是痛哭流涕,向劉辨跪拜:「老臣要死了,天下必將大亂,請陛下保重!」言罷,紛紛跳入黃河之中自盡。

自此,盤踞東漢朝廷數十年的宦官集團徹底覆滅,為本次政變畫上句號。

范書《宦者列傳》:(張)讓等數十人劫質天子走河上。追急,讓等悲哭辭曰:「臣等殄滅,天下亂矣。惟陛下自愛!」皆投河而死。

——吐槽一下:中常侍呂強自殺前也說「吾死,亂起矣。」,難道宦官們自殺前都喜歡說這句話(下這詛咒)?

眾多史書對「八月政變」的經過有很多細節出入,本節將對此做考據,力求還原史實。

何苗的死期

按《天文志》,何苗死於26日;

《天文志下》:(八月)己巳(26日),車騎將軍何苗為進部曲將吳匡所殺。

而按范書《靈帝紀》,何苗死於27日,原文列下:

(中平六年)八月戊辰(25日),中常侍張讓、段珪等殺大將軍何進,於是虎賁中郎將袁術燒東西宮,攻諸宦者。

庚午(27日),張讓、段珪等劫少帝(劉辯)及陳留王(劉協)幸北宮德陽殿。何進部曲將吳匡與車騎將軍何苗戰於朱雀闕下,苗敗斬之。

辛未(28日),司隸校尉袁紹勒兵收偽司隸校尉樊陵、河南尹許相及諸閹人,無少長皆斬之。讓、珪等復劫少帝、陳留王走小平津。尚書盧植追讓、珪等,斬數人,其餘投河而死。帝與陳留王協夜步逐熒光行數里,得民家露車,共乘之。

辛未(28日),還宮。大赦天下,改「光熹」為「昭寧」。

這段史料明顯有個錯誤,就是:「辛未(28日)」連續出現了兩次。《後漢書集解》引陳景雲謂:上文已書「辛未」,不應復書。

依我看來,陳景雲把問題看簡單了,其中錯誤不止於此。

第一,原文獨少了「己巳(26日)」。要知道政變突然爆發,形勢緊迫,雙方沒有可能在26日停戰一天。

第二,「讓、珪等復劫少帝、陳留王走小平津」及「(少帝)還宮」可不是在28日同一天發生的事。史料如下:

范書《何進傳》:明日,公卿百官乃奉迎天子(劉辯)還宮。——以「明日」可證劉辨出宮和回宮不為同一天事。

陳志《董卓傳》裴注引張璠《漢紀》:帝(劉辯)以八月庚午(27日)為諸黃門所劫,步出谷門,走至河上……辛未(28日),公卿以下與(董)卓共迎帝於北芒阪下。——此文可證劉辨於27日出宮,28日回宮。

由此,我們可以推斷范書《靈帝紀》中的四個時間記載應該是「戊辰(25日)、己巳(26日)、庚午(27日)、辛未(28日)」四天連續下來。

如此一來,范書《靈帝紀》與《天文志》載何苗死於「己巳(26日)」的時間就對上了,原文也沒有錯誤了。

劫而復返

我以為,眾多史書去寫同一件事,內容大致保持一致,而在細節上有所出入,倒也無傷大雅。例如盧植和閔貢去追宦官的事,兩人誰先先後,范曄和袁宏就各執一詞。

范書《何進傳》:張讓、段珪等困迫,遂將帝與陳留王數十人步出谷門,奔小平津。公卿並出平樂觀,無得從者,唯尚書盧植夜馳河上,王允遣河南中部掾閔貢隨植後。貢至,手劍斬數人,余皆投河而死。

《袁紀·卷25》:是時宮中亂,百官無從者,惟河南部掾閔貢將十餘人從。會尚書盧植至,按劍責(段)珪,珪等涕泣謝罪。又追兵至,珪等白上曰:「臣等死,天下大亂矣。」乃自投於河。

范書是說盧植先追,王允派閔貢緊隨其後;袁紀則是說閔貢十餘人跟隨張讓,盧植後到。

不論閔貢和盧植誰先誰後【范書《靈帝紀》和陳志《盧毓傳》裴注引《續漢書》均只提盧植,未提閔貢。】,整個事件的大體輪廓還是一致的,反倒是有些史家就喜歡記載一些匪夷所思的事,不論是取材於民間傳說,還是自己杜纂,這都是一種不負責任的態度。

例如,在范書《靈帝紀》李賢注引《獻帝春秋》【《獻帝春秋》作者為袁曄,生卒年不祥,晉代廣陵人。原本失傳,僅存於各書注、引文中。】的這段文字:

河南中部掾閔貢見天子出,率騎追之,比曉到河上。天子饑渴,貢宰羊進之,厲聲責讓等曰:「君以閹宦之隸,刀鋸之殘,越從洿泥,扶侍日月,賣弄國恩,階賤為貴,劫迫帝主,盪覆王室,假息漏刻,遊魂河津。自亡新以來,奸臣賊子未有如君者。今不速死,吾射殺汝。」讓等惶怖,叉手再拜叩頭,向天子辭曰:「臣等死,陛下自愛。」遂投河而死。

第一,「比曉」是「拂曉」之意,而據其他史書,都提及「劉辨等人趕夜路返回」之事,所以這個「比曉」是不成立的,改成「比夜」倒是差不多。

第二,袁曄說「天子(劉辯)饑渴,(閔)貢宰羊進之。」大家不覺得可笑嗎?閔貢去追天子,追到皇帝,皇帝說餓了,閔貢就讓皇帝在河邊等著,自己去附近民家找羊去了?!可能嗎?

閔貢將羊宰殺之後,肯定不是生吃,而做成熟食必然需要時間。大家想想一下這樣「和諧美麗」的畫面:閔貢等人氣勢洶洶的追到河邊,兩撥人因為皇帝一句「朕餓了」,於是放棄了生死對決,不打不鬧,閔貢等人轉職成「廚師」,宰羊去毛,架鍋生火,另一邊宦官們則安安靜靜地陪著皇帝在河邊等著吃羊肉?!

第三,閔貢痛罵張讓,說要「射殺」張讓,兩人近在咫尺,隨身的配劍不用,卻要用弓箭?這完全是扯淡嘛!

裴松之在陳志《荀彧傳》中就曾痛批袁曄「虛罔」,果然事出有因。

第二本書,在陳志《董卓傳》中裴松之注引張璠《漢紀》,說在宦官們投河自盡之後:

兄弟(劉辨、劉協)獨夜步行欲還宮,暗暝,逐螢火而行數里,得民家以露車載送。

露車:《資治通鑒·卷59》胡三省註:露車者,上無巾蓋,四旁無帷裳,蓋民家以載物者耳。

這段史料被范曄採用,錄入范書《何進傳》,改寫為:

帝(劉辯)與陳留王(劉協)協夜步逐熒光行數里,得民家露車,共乘之。

實際上,這個段子很容易看出錯誤來,因為盧植和閔貢竟然都消失了!

范書《何進傳》說盧植「夜馳河上」,《獻帝春秋》(范書《靈帝紀》李賢注引)說閔貢十餘人「率騎追之」,可見盧植等人都是騎馬去追趕皇帝。所以返程之時,盧植等人又怎麼可能讓皇帝步行呢?

陳志《董卓傳》裴注引《英雄記》【《英雄記》作者為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此書全名尚有爭議,《英雄記》應為略稱。】載:

河南中部掾閔貢扶帝(劉辯)及陳留王(劉協)上至雒舍止。帝獨乘一馬,陳留王與貢共乘一馬,從雒舍南行。

《讀史方輿紀要·卷48·河南三》:雒舍在邙山之北,驛舍也。

王粲《英雄記》寫的返程經歷與張璠《漢紀》完全不一樣。兩相比較,因為《英雄記》提及了閔貢,所以更應該可信。同時,也足以證明:劉辨是有馬騎的,他也會騎馬的。

至於王粲在描寫從黃河邊到雒舍這段路程時,用了「扶」字,大概是想暗示劉辨這幾天來經歷生死變革,驚魂未定,加上饑渴,所以從黃河邊到雒舍時精疲力竭,閔貢「扶著」劉辨也是情理之中。

而張璠則編造了「劉辨兄弟二人獨走夜路,坐露車」的神奇經歷,范曄知道隨行的還有閔貢等人,於是錄其史料時僅刪掉「獨」字,卻依然於情於理不合,難以信服。

司馬光作《資治通鑒》時,則是將《英雄記》與《漢紀》的內容融合起來:

(閔)貢扶帝與陳留王夜步逐熒光南行,欲還宮,行數里,得民家露車,共乘之,至雒舍止。辛未,帝獨乘一馬,陳留王與貢共乘一馬,從雒舍南行,公卿稍有至者。

這也算是一種解決方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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