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年
02-10
「來跳一個吧,小夥子。」我穿過永安東街的時候,阿姨這麼叫住了我。阿姨穿著紫紅色的針織上衣,短袖的,領口開在胸前,V型,隱約露出一道深不可測的溝壑。捲成小朵花的頭髮在她的頭上翻滾,與橫陳於她額頭與兩腮的皺紋恰好地透露了歲月的聲音。「來跳一個吧,小夥子。「我擺擺手,仍然只是站在一邊,微笑著看著她的舞步;她的肢體每一次揮動都恰好地落在鼓點上,又隨著尾音無限地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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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不跳?小夥子,」阿姨用迷醉在《荷塘月色》中的雙眼看著我,「嫌阿姨老,是嗎?」
我慌忙搖頭,阿姨笑出聲來。『『別看阿姨現在腰圍三尺一,那時候可是棉紡廠一枝花。整個大北窯,——不,整個朝陽,整個北京城,平四,慢三,獨一份兒。「那時候,阿姨的腰圍不到一尺九,長得像《小花》里的陳冲。想拍我的人,從公主墳排到建國門;再拐個彎,就到了朝陽門。「鎮東四的小老三聽說過嗎?當年在四九城,響噹噹的人物,哪個人見了他,不得鞠個躬叫聲大哥?為了跟我跳一支舞,照樣提著把菜刀,從西單一路砍到德勝門,又從德勝門一路殺到東直門,提著收音機來見我。我一看,長得歪瓜裂棗,連理都沒理他。」曲終,阿姨收回了飄搖的肢體,靜靜地站著,接過我遞給她的煙。阿姨用兩隻手指夾住煙捲,輕輕地湊向火苗,深吸一口,俄而吐出纏綿的白煙。「過去了都。」阿姨望著遠處閃爍的國貿三期的頂端,「過去了啊。」我自己也點燃一顆煙。「現在是中南海的時代了。」阿姨說。又一曲響起,《流浪者之歌》。這是一首在廣場舞界特立獨行的歌曲。據我所知,只有永安東街的阿姨才能掌握這首曲子近乎玄幻的舞步;這一支源自於天竺的舞蹈據說夾雜著些許神秘主義的成分,其之複雜、之繚亂,光怪陸離,如墮幻境。
「跳一個吧,小夥子。」阿姨說道,聲音彷彿從極遠之處傳來。我已看不清楚阿姨的面孔。她甩著頭髮,柔軟的雙臂在空中肆意揮動。她的舞步飛快地在我的眼前變幻,莫測如九寨的深潭。「阿姨我啊,當年就是這麼認識的你的姨父。「你記得嗎,你姨夫個子不高,樣子也一般;扔進人堆里,就好像一片肥牛掉進沸水,涮一圈,絕對找不到了。又黑,又瘦,連魚都不會殺,什麼特點也沒有。「可他舞跳得好啊。跳得那叫一個撩人心魄。「和他跳了第一次,就想跳第二次。和他跳了第二次,就想跳第三次。和他跳了第三次,就想跳第四次。和他跳了第四次,就想跳第五次。和他跳了第五次……就想一輩子和他跳下去。」阿姨抬起了頭。初夏的大北窯,天空如潑墨一般深沉;摩天大廈鑲著LED燈泡的房頂,將亘古未變的天幕映成一片片的金色。「可是到了第六次,你姨父沒來。「他沒來,我就想他。我想他,我就找他。我滿街找啊,滿街地找;從呼家樓找到慈雲寺,從紅廟找到麥子店;從團結湖找到左家莊,從三源里找到酒仙橋……就像是找不到酒,找不到煙,找不到音樂和鼓點那樣,在夜晚的北京放聲大哭。「找不到煙,我想,撿到個煙屁股,湊合一下吧;畢竟遠水也解不了近渴。可是,我怎麼跳,都不是那個味兒;越跳,我就越想你姨父。我推開煙屁股,狠狠地踩在腳下;卻又無處可去,我只能回家。
「我聽見樂聲離我越來越遠;路燈把我的影子拉長。樓房的外牆是紅色的磚,門洞是白色的柱子;我走上樓,卻見到你姨父在我的家門口等著我。「你姨父說,『來跳一個吧,姑娘。』「沒有音樂,沒有鼓點,沒有收音機,沒有歌聲——我們在走廊里跳。堆滿雜物的走廊,卻像是北展的舞台那麼大;沒有燈光的走廊,卻像是夜晚的天安門那樣明亮。我們在走廊里跳,在樓梯上跳,在房檐上跳,在天井裡跳;我們在客廳里跳,在書房裡跳,在廚房裡跳,在浴室里跳;我們在柜子邊上跳,在桌子面上跳,在五斗柜上跳,在床頭櫃旁跳;我們在床沿上跳,在床尾跳,在床頭跳,在床的中心跳……「你姨夫說,『我們跳一輩子吧,姑娘。』「於是,我答應他,和他跳一輩子。「後來,有了你的表妹,你的表妹看著我們跳;後來,有了你的表弟,你的表弟看著我們跳。「再後來,你姨父和別人跳上了。「再後來,你姨父和別人說,『我們跳一輩子吧,姑娘。』「我不讓。說好和我跳一輩子的,少一天,少一個時辰,少一分少一秒,都不叫一輩子。「你姨父說好和我跳一輩子,怎麼可以和別人跳一輩子?
「我就拿著刀,和小老三當年從西單砍到德勝門,從德勝門砍到西直門一樣,把那個女的砍了。「砍完那個女的,我就砍你的姨父。「砍完你的姨父,我就砍你的表妹。「砍完你的表妹,我就砍你的表弟。「砍完你的表弟,我想砍我自己。可是我捨不得砍我自己。「說好和你姨父跳一輩子的,我怎麼能砍我自己呢?「砍了我自己,誰和你姨父跳一輩子呢?「所以,小夥子,來跳一支舞吧。」阿姨向我伸出了手。在《流浪者之歌》的尾音里,我破天荒第一次踏入了舞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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