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嵐峰:英雄的傾訴——毛澤東《商鞅徙木立信論》與王安石《讀孟嘗君傳》

英雄的傾訴:毛澤東《商鞅徙木立信論》與王安石《讀孟嘗君傳》

袁嵐峰

【按:原文(英雄的傾訴:毛澤東《商鞅徙木立信論》與王安石《讀孟嘗君傳》)寫作於2015年6月, 2016年5月修訂發佈於知乎專欄「風雲之聲」(風雲之聲 - 知乎專欄)。】

《商鞅徙木立信論》作於1912年,是現存最早的毛澤東的文章。茲錄全文如下:

青年毛澤東

「吾讀史至商鞅徙木立信一事,而嘆吾國國民之愚也,而嘆執政者之煞費苦心也,而嘆數千年來民智之不開、國幾蹈於淪亡之慘也。謂予不信,請罄其說。

法令者,代謀幸福之具也。法令而善,其幸福吾民也必多,吾民方恐其不布此法令,或布而恐其不生效力,必竭全力以保障之,維持之,務使達到完善之目的而止。政府國民互相倚系,安有不信之理?法令而不善,則不惟無幸福之可言,且有危害之足懼,吾民又必竭全力以阻止此法令。雖欲吾信,又安有信之之理?乃若商鞅之與秦民,適成此比例之反對,抑又何哉?

商鞅之法良法也。今試一披吾國四千餘年之紀載,而求其利國福民偉大之政治家,商鞅不首屈一指乎?鞅當孝公之世,中原最鼎沸,戰事正殷。舉國疲勞,不堪言狀。於是而欲戰勝諸國,統一中原,不綦(qi2,極,很)難哉?於是而變法之令出,其法懲姦宄以保人民之權利,務耕織以增進國民之富力,尚軍功以樹國威,孥(通奴)貧怠以絕消耗。此誠我國從來未有之大政策,民何憚而不信?乃必徙木以立信者,吾於是知執政者之具費苦心也,吾於是知吾國國民之愚也,吾於是知數千年來民智黑闇(an4,暗)、國幾蹈於淪亡之慘境有由來也。

雖然,非常之原,黎民懼焉。民是此民矣,法是彼法矣,吾又何怪焉?吾特恐此徙木立信一事,若令彼東西各國文明國民聞之,當必捧腹而笑,噭(jiao4,呼喊,響亮)舌而譏矣。烏乎!吾欲無言。」

看到這篇氣勢雄渾的短文,我立刻想起了王安石的名文《讀孟嘗君傳》,更是只有90個字:

王安石

「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脫於虎豹之秦。嗟乎!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除了精練和雄偉之外,這兩篇文章還有兩個共同點:邏輯都有不通之處,而不通之處都反映了作者一生的關注、內心的波濤。

王安石對孟嘗君的批評實際上是苛求,因為「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並不成立。齊國的國力遠不如秦國,即使齊國有一個像姜子牙、張良、諸葛亮、王猛這樣的神人,也不見得能勝過秦國。何況秦國也有源源不斷的名臣良將,如張儀、李斯、白起、王翦等人,豈不更是「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齊」?

然則我們不會因此而批評王安石,因為他是在借孟嘗君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王安石在變法的綱領文獻《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中痛陳宋朝的積貧積弱,「內則不能無以社稷為憂,外則不能無懼於夷狄,天下之財力日以窮困,而風俗日以衰壞」。癥結何在?「以方今天下之人才不足故也。」「方今之急,在於人才而已,誠能使天下之才眾多,然後在位之才,可以擇其人而取足焉。」以人才為本,建立一套合理的教育、選拔、管理、使用人才的體系,變法以實現先王之道(如同今日的普世價值),是王安石的核心理念。至於他自己,顯然是天下最偉大、最有思想、最勇於任事的人才。「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壯哉!

像司馬光這樣的舊黨,最多只是在一些枝節問題上超過王安石,但他們的世界觀是靜止的,方法論是保守的,實際操作是苟簡的,在格局、境界上遠遠落在王安石之後,相去不可以道里計。梁啟超稱揚王荊公道:「若乃於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當之矣。悠悠千年,間生偉人,此國史之光,而國民所當買絲以綉、鑄金以祀也。」遠遠超越了時代的王安石一眼望去,知音少,弦斷有誰聽?他的憤郁悲涼,表現在對孟嘗君的苛責中,令人千載之下,猶為之憮然。

再來看《商鞅徙木立信論》。此文提出了一系列犀利的問題:既然商鞅的變法是有利於秦國百姓的,為什麼還要用徙木立信這樣低級的手段推行?這是不是說明了民眾的愚昧?是不是說明了執政者的煞費苦心?是不是中國幾千年來民智不開、如今瀕臨淪亡的原因?

這裡的邏輯漏洞在於,有利於人民的法律並不見得能立刻得到人民的信任,因為人民可能一時理解不了這些法律的好處,也可能不相信政府真的會這樣做。用化學的術語說,人民需要一個「活化能」。因此,宣傳解釋工作是很重要的。徙木立信就是一種宣傳,效果很好。

但是這些問題還是像子彈一樣擊中了我。因為真正的問題是:在人民的利益和統治者的利益之間,在人民的長遠利益和短期利益之間,在人民的真實利益和他們的理解能力之間,在執政者的利益和理想以及推行理想的能力之間,都存在各種各樣深刻的矛盾。毛澤東當時只是一個19歲的青年,就意識到了這些人類社會演化的深層結構,這是何等驚人的洞察力!超過了王安石!而這些矛盾衝突,也成了他一生奮鬥念茲在茲的主題。

毛澤東對自然科學的了解比較有限,但他對群眾運動的認識真是出神入化。當他成功地運用了這方面的天才時,他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奇蹟,從勝利走向勝利,幾乎是以一人之力扭轉了中國的千年頹運,為全世界受壓迫的人民舉起了旗幟,點亮了希望。當他過多地把群眾運動用於他的知識結構不適應的和平建設時,大躍進和文革造成了巨大的災難。然而在很大程度上,他也是出於對人民長遠利益的擔憂,拼上自己一生的聲譽竭力讓階層固化的自然過程改道。他走得太遠了,群眾沒有跟上來。是毛澤東的問題,還是人民的問題,抑或雙方皆有?

1976年春節,毛主席觀看電影《難忘的戰鬥》。當銀幕上出現人民群眾熱烈歡迎解放軍進城的鏡頭時,他失聲痛哭,以致電影放不下去。他想到了什麼?是不是自己年青時提出並糾纏一生的問題?「法令而善,其幸福吾民也必多,……安有不信之理?」

王荊公道:同問。

作者簡介:袁嵐峰,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化學博士,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合肥微尺度物質科學國家實驗室副研究員,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科技與戰略風雲學會會長,微博@中科大胡不歸 ,知乎@袁嵐峰(袁嵐峰),知道日報「袁嵐峰」(袁嵐峰_知道日報特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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