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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病房裡的「佈道者」

「各位好友,家父於今日中午不治,感謝各位群友這些日子的陪伴。生活還要繼續,諸君同勉!」

3月初的一天,QQ群突然熱鬧起來,一串串的致哀、蠟燭隨之而來。發言者的父親,是群里第65個、也是最後一個去世的癌症患者。至此,這個癌症交流群的功能不復存。但群主李牧並沒有將其解散。他的頭像始終黑著,不發一言——他死去兩年多了。

李牧是群里第一個逝,時年43歲,死於直腸癌。

2013年5月,我接到家書:父親罹患小細胞肺癌伴隨肝轉移。含著眼淚,我從武漢回到安徽老家。

在蚌埠,我和父親找了家腫瘤醫院住下。雖是絕症,仍要盡人事。

腫瘤醫院的大樓只有六層。一、二樓是手術病人住院區,這裡的人多半還能活著走出去;三樓和四樓,是化療病人居住地,他們的生存期是5~25個月;五樓和六樓,是油盡燈枯者的聚集地,他們中的多數將在這裡迎來生命最後一刻。

從一樓到六樓,是癌症病人必須經歷的三個階段。短短几十米樓梯,囊括了一個人生命的最後旅程。

李牧是腫瘤醫院的「老主顧」,我們住進來時,他已待了快一年。

但所有人都人認為他是神經病。

父親的病房在四樓,與李牧、另外一位悲慘的肝癌患者劉闖共享一個房間。與沉默的劉闖不同,父親剛辦完住院手續,李牧便湊上來問東問西,諸如「生育幾個子女、年齡多大、家庭住址」之類。這是李牧的習慣,每當有新病友住進,他第一個上去搭訕。

不過,在癌症病房,沒有幾個病人和家屬願意透露個人信。所有的人都討厭上門推銷「抗癌神葯」「治癌神器」的騙子。

李牧的神經病體現在,作為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和偉大的愛國者,他每個傍晚都會走進四樓及以上樓層的病房,挨個站在病床前歌唱、傳播福音並模仿新聞聯播滑稽強調講解當天的國家大事。遇到病友故去,他會第一個衝過去,做完彌撒後握著家屬們的手說:「對於偉大共產主義戰士的離去,我們致以誠摯的哀悼。他的一生是光輝的一生……」

據說,這些是以前住在這家醫院的一個病友教給他的。父親住進去的時候,傳授者早已死去。但這種絲毫不顧及病人和家屬感受的做法,卻意外的延續下來。病人和家屬無法忍受卻又無可奈何——誰也不願招惹一個行將就木的人。

不過,李牧還是為自己的行為付出過代價。

父親住進來的一周後的傍晚,李牧在五樓為一個行將就木者祈禱:仁慈的主啊,我們讚美你,請你寬恕他吧……他即將死去……

話還沒說完,群准就被病人的四個兒子拳打腳踢,扭送回四樓。

「福音宣傳完了?」病友們擺弄著電視機,嘻嘻哈哈的看著渾身是傷的李牧。

「沒有,還差兩句,不過上帝會聽到的……」李牧擦拭著傷口,一字一頓的說。

「哈哈哈,你被打了吧?」病友不依不饒。

「上帝會原諒他的,天下姊妹是一家。」聽到李牧的回答,病房裡的笑聲更大了。

並非每個病人都能坦然面對死亡。在忍受著治療的煎熬之時,患者本身也在等待死亡。這時,家屬的作用尤為明顯,不僅可以紓解生活的苦悶,更能提供日常的照顧。

我從未見過李牧的家屬。

一次,我偶然瞥見,李牧的化療意見書上家屬一欄赫然寫著:「李牧 同意」。

有資歷的老病友私下八卦,李牧是國企職工或者公務員,住在蚌埠城郊,不過沒有成家,跟兄弟們關係也不好。

剛住進來時,父親曾和李牧提起家屬的重要,卻總被粗糙的歌聲轉過話頭:天下姊妹一家人……

9月底,醫院的例行檢查發現,癌細胞已經轉移至李牧的腦部。這意味著,他的生命衡量單位已經可以用天了。

也就是這天傍晚,李牧的家屬終於出現了。這是一對五十來歲的兄弟——他們和李牧的面相極為類似。

這對兄弟顯得魯莽而正義凜然,他們闖進四樓的護士值班室,吵著要為李牧辦理出院:

「醫生就是騙人的,癌症根本治不好,還讓他們在這浪費錢!」

「就是,這裡都是躺著出去的!」

「辦手續出院,不治了!再這樣下去,他的房子就沒了!」

或許是兄弟二人的言語過於直白,或許是無法忍受劇烈的嘈雜。家屬們開始湧向值班室,有人手裡已經抄起了晾衣干。

「滾,我的事不要你們管!」扶著牆趕來的李牧用怒吼終結了爭執。人群逐漸散開,那對兄弟罵罵咧咧的走了。

那個晚上,李牧罕見的沒有宣傳福音,整個病房靜的嚇人。午夜時分,我給父親翻身,聽得李牧伴隨著啜泣的講述:

那是我的兩個哥哥,我沒成家,這麼多年一直把我當傻子看,我生病這麼久沒看過一次。

他們現在過來,是以為我要死了,想繼承我的房子。可我不會給!

這房子是爹媽給我的遺產,老兩口是被他們氣死的。給了他們,我有臉去見父母?

不是我小心眼,我是沒辦法忘記父母的恨,更是不相信他們的人品——對親生父母都如此,對自己的弟弟能好嗎?

那年,我差點成家了。原本想結婚後跟父母住在一起。這兩個混蛋,一個找父母鬧,一個找女方鬧。好好的婚事,被他們鬧散了。

李牧的自言自語伴隨著病痛的呻吟,他似乎是說給我聽,又好像誰給他自己。那晚,我沉默坐在床邊,聽他講述到天亮。

「王大哥,把你兒子借給我用半天。就半天,行不行?」

國慶節前一天早上,李牧突然央求父親:讓我為他辦一件事。

見父親同意,李牧遞來一條黃鶴樓——我在武漢待了四年,這是我習慣的味道。與香煙一起遞來的,還有一個文件包。裡面是他的證件和委託書,「你去把自己的證件複印一下,去房管中心替我簽字。其他的,就不要管了。」

原來,他要賣房。

「好啊,錢也是我帶回來嗎?」我傻乎乎的問到。

「不,你簽了字,他們就會打過來,我有卡的。」

李牧自以為聰明,嘻嘻哈哈的塞給我一踏零錢:天熱,你路上買點水和吃的。

剛完成售房手續,我就在接到李牧的電話:錢已收到。李牧的房子有100平米,售價50萬。在當地,著是一筆巨款。

「我要買一輛紅旗,就是毛主席都坐過的那種!我要檢閱一下你們,哈哈哈!」

剛到醫院門口,我聽到李牧的聲音。他站在挂號區凳子上,模仿著領袖的樣子:先是抬起右手行了一個納粹軍禮,後又借了一頂帽子,拿在手中揮舞。所有的動作,以雙手劃十字、虔誠的禱告結尾。

圍觀的人群,半是嘲戲謔半是羨慕:

「李牧,你還是去理個毛主席一樣的髮型……」

「李牧,你到底是信上帝,還是信毛主席啊?」

「李牧,你姿勢不標準啊!」

那個下午,他徵用了我的筆記本電腦,一遍遍查閱著紅旗的各類車型,遺憾的自言自語:毛主席坐過的車,我買不到了,也買不起了。

第二天一早,醫院樓下就出現一輛老式紅旗,連車帶司機,都是李牧租來的。他告訴我們,接下來的日子,這輛車將是他的私人座駕,負責給他送餐、帶他兜風和送他去教堂做禮拜。

有病,燒包……這些字眼逐漸在等待死亡的病友們和家屬中傳開。有人羨慕李牧的富有和洒脫:這麼有錢,活的輕鬆哦!更多的人則咂咂舌頭,等著看李牧的笑話:萬一人死了,錢沒花完,那可就便宜兩個哥哥咯!

也是從那天起,那輛紅旗每個早上準時停在樓下。不過,李牧再用它檢閱過任何人——相反,它成了腫瘤醫院病人和家屬們的通勤車,買生活用品、送飯、甚至送出院的病人回家……這一切,從未收過費。獲益的病人和家屬們,也心安理得的享用著李牧的專車:他快死了,我們替他把錢花光。

除了紅旗車變成住院者們公共用品。李牧豪爽的一面開始顯現。

老實巴交的劉闖,是附近鄉下的農戶,只有36歲。住進來的前一個月,他的妻子經常躲在走廊里接電話。不知何時開始,這位頗有幾分姿色的農婦就不見了蹤跡。後來聽說,她把兩個孩子塞給爺爺奶奶後,便卷著所有的積蓄消失了。

見慣了病房裡悲歡離合的醫生們斷定,劉闖的妻子「飛了」,建議他不用找了並回家「休養」。誰都知道,回家的結果意味著什麼。

劉闖妻子消失的一周後,李牧提著塑料袋走向醫院的收銀台——他給劉闖續交了剩餘兩個療程的化療費。末了,還遞過來五千元。

整個過程,一如傳統的領導慰問,李牧拉著劉闖的手說:組織不會遺忘你,上帝也不會拋棄你,希望你能夠堅定信心,戰勝病魔。

這一次,病房裡的掌聲詭異而熱烈。

冬至那天傍晚,李牧照例去六樓傳播福音。這一次,他暈倒在樓梯口。接著,他的病床也轉移到了六樓,死亡越來越近了。

大概是他搬家後的三天,我拒絕了一個陌生的QQ號的交友申請。隨即,我的手機響了起來:小王,我是你李叔,是我加你好友,快同意!聽上去,群主的聲音洪亮有力。

剛同意作為好友,我又被拖進一個QQ群,群簡介上寫著:我們必須健康的活著,看到「四化」實現的那一天;我們必須歡樂的死去,這是上帝給予我們的自由。

我暗暗發笑,這麼個不倫不類的群,堅持不了多久就會四散而去。

群友全是腫瘤醫院的危重病人或家屬。這所醫院收治的癌症患者,大多來自於周邊農村,且整體年紀偏大。他們當中的多數,並不知互聯網為何物。前來陪床的家屬們,多數用等待死亡的心態迎接最後的結果。所有的人心知肚明,卻又從不點破,在壓抑和絕望中,互聯網是唯一的發泄渠道。

起初,群里只有李牧一個人發言,內容照舊:

「偉大而仁慈的主啊……請你寬宥我們……阿里路亞……」

「這裡是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新聞之聲……」

「各位觀眾晚上好,今天是X月Y日,農曆X月初X,今天新聞的主要內容有……」

半個月後,群里逐漸熱鬧起來。病人和家屬們,或通過QQ號大膽的討論著死亡和人生,或互相澆灌心靈雞湯,或咒罵社會的不公,或共享網路段子。

伴隨著相互敞開的心扉,眾人對群主的鄙夷、嘲笑,不復存在。每天清晨,群里總有人刷屏:

「老李,你啥時吃完啊?該聯播了!」

「老李,咋還不開始傳播福音?」

「老李,你的車呢?弄出來檢閱下!」

絕症終究是絕症,死亡在冬日如期而至。馬年春節前兩天的下午,李牧死了。

臨死前,李牧委託同病房的家屬發了如下一段文字:

「進來這個醫院的人,很少有人能活著出去。對群里的每個病人來說,剩下的時間都是可以用天來計算的。我知道,大家都很煎熬。

我沒有家屬陪伴,化療的時候,我也會疼。我能挺下來全靠你們,大家都等著我唱歌、播新聞、傳播福音呢。

我不傻,也不愣,只是希望每個人都像我這樣,開心瀟洒的把生命走完。我走了,還是有點疼啊,希望到了那邊,我們還能一起祈禱、一起看新聞。

李牧」

群里沉寂了片刻,最初,四樓病房傳來哭聲,迅速蔓延到五樓和六樓。大家知道:那個用樂觀教會我們坦然的人死了。

群主的後事,是紅旗車駕駛員幫忙料理的——李牧臨死立了遺囑並留下五萬塊前。駕駛員在靈堂哭了一場,把李牧埋在他父母的墳旁。這些安排,都被寫在李牧的遺囑之內,兩位哥哥,並未參與葬禮。

李牧走後,群里活躍依舊,一位不怎麼識字的胃癌患者接過角色,繼續傳播福音、播報新聞,直到最後一位病人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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