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無一用是書生|金庸人物點評第一彈·陳家洛

文|霍真布魯茲老爺 今日頭條簽約作者

《書劍恩仇錄》是金庸的第一部武俠小說,在這本書里里,依稀可辨很多經典名著的影子,比如紅花會群豪的刻畫多有梁山好漢的影子,陳家洛在海寧陳家與丫鬟晴畫為他梳頭的場景難免讓我們聯想到紅樓夢,而較早的一些版本里,鐵膽庄老英雄周仲英的幼子把文泰來下落告訴朝廷鷹犬,竟被周老英雄打死的段落也有梅里美筆下小說《馬鐵奧·法爾科內》的影子。

這只是一個武俠小說,金庸先生卻如此用力過猛。顯然,他是不滿足於只做一個武俠小說家,也是不滿足於塑造一個傳統俠客的。所以他筆下的第一個男主角,從一開始就帶有了複雜性。

從金庸於1955年創作自己的一部長篇武俠小說起,他就不甘於只做一個通俗小說家,從一開始他就有自己的野心和追求。

陳家洛,出身海寧陳家,是陳閣老的幼子,外貌英俊,風度翩翩,武藝得名師傳授,一出場就技驚四座,甚至連他的義父都是江湖第一大幫派紅花會的總舵主,而陳家洛一開始就被一群成名好漢央求做這個第一大幫的總舵主。

這樣的人物,是一個完美的主角模板,他生下來就達到了很多人一生的頂點,陳家洛應該是所有少女的夢中情人,事實上他也確實是,他也應該是所有男人嫉妒的對象。

但是這樣一個近乎完美的人物,卻以悲劇收場,江湖之中,被一個張召重搞得灰頭土臉,廟堂之上,險些被乾隆皇帝一網打盡,甚至連本該春風得意的情場,香香公主喀絲麗也香消玉殞。

有人總結,金庸的小說有個規律,凡是長得帥男主都要被虐,其實不是,長得不帥的也要被虐。金庸的小說都是悲劇,陳家洛也無例外,也是個悲劇人物。陳家洛的悲劇在於他是一個無用人。

無用並不是無能,而是放錯了地方。

他本來是一個貴公子,一個書生,卻被放在了快意恩仇的江湖上,陳家洛這樣的人本該是在科場之上,在秦淮河的畫舫上,在那裡他是春風得意,應該金榜題名,戴著紅花誇街。應該「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但在江湖上,縱然他也武藝高強,手下也是精兵強將,他只能是「百無一用是書生」,一無是處。

陳家洛是一個賈寶玉,而金庸先生卻把他放在了一個梁山好漢的環境里,所以顯得分外的尷尬和局促。

從一開始,命運就跟陳家洛開了一個玩笑。他一個江南世家的公子,前大學士之子,義父於萬亭遺命卻讓他接手江湖第一大幫派紅花會,更弔詭的是,這個紅花會的目標是反清復明,而自己的最大的敵人是自己的親哥哥乾隆皇帝。

陳家洛對於這副重擔沒有任何興趣,他的前途似錦,海寧陳家是科場大戶,生父是前朝大學士,自小飽讀詩書,就算他練武也與尋常武人,透著文化的味道,最後在大漠之中悟到的庖丁刀法也是出自《莊子》。以他的學養中進士唾手可得,將來封侯拜相,開府建牙,也未可知,他的生活至不濟也應該是風花雪月,畫舫妖姬,讓他捲入充滿仇殺和男性荷爾蒙的江湖,這是逼著賈寶玉上梁山。

從一開始陳家洛就是抗拒的,但是終於受所謂孝義的拘束,翩翩貴公子混了江湖。

與從小就是刀頭舔血的紅花會兄弟不同,陳家洛儘管有一身驚人的功夫,帶領著紅花會兄弟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但在江湖中卻似乎寸步難行,比如面對張召重,雖然紅花會幫大勢眾,幾乎處處佔盡上風,但卻處處拿張召重沒有辦法,歸根結底,是陳家洛這個領導處處以仁義禮讓為先,要講江湖規矩,每每可以置於死地,卻擔心傳揚出去對好漢名聲不利。張召重卻學了一肚子的權變機謀,在利欲熏心的張召重面前,陳家洛常常是束手無策,只能一次次放虎歸山,張召重這個反派反倒是生龍活虎,活靈活現。

在江湖中,他既沒有文泰來式的豪邁,也沒有武諸葛徐天宏式的通變,一介貴公子在江湖之上,只能束手束腳,一將無能累死三軍。

而於萬亭之所以非要選陳家洛作為紅花會少總舵主,也並非看中了他的才幹,而是看中了他身為乾隆皇帝胞弟的身份,儘管這個計劃我們看來過於玄幻,於萬亭和紅花會群豪卻深信不疑,以為反清復明有望、不得不說,這群梁山好漢式的幼稚病。

他們理所當然的認為,乾隆皇帝身為漢人當然要反清復明。

可他們從來沒有想過的是,對於已經身為乾隆皇帝的陳大官而言,做回陳大官有什麼好處?別管他是真滿人還是假滿人,只要他坐在皇位上,他就是真滿人。而他身為最高統治者參加驅除韃虜的漢族革命,且不說最高統治者造自己反就很智障,造反失敗要冒失去一切的風險,即使成功能得到什麼呢?從滿族皇帝做回漢族皇帝,這次政治權力的更迭可能造成的時局動蕩,勢必還要任用紅花會的草莽們進入權力中樞,這些人把國家引向何方恐怕都是未知數,乾隆皇帝只要智商正常,就不會選擇參加這場除了情懷一無是處的革命。

從這個角度而言,紅花會這個反清幫會也當得十分不稱職,既沒有公然造反的能力,也沒有發展壯大的耐性,只是寄希望於「拳頭不硬龜頭硬",靠血緣佔個便宜。

而陳家洛這個被逼上梁山的公子哥在廟堂之上同樣是不合格的,名門的熏陶和宰相父親的浸染並沒有讓這個貴公子學會政治場上的權謀,儘管陳家洛不乏機智,但是他缺乏政治場上必要的狠辣,與在江湖中一樣,他既想潔身自好,愛惜羽毛,又要革命成功,還要兄弟和睦,所以才會寄希望于于萬亭這條帶有明顯空想性質的革命路線。

與之相比,他的親哥哥陳大官則是個標準的政治人物,把厚黑之術運用得爐火純青,在他的心中,盟約可以隨時締結,也可以隨時撕毀,愛情,親情,都可以隨時作為政治籌碼交易,必要的時候,也可以捨棄兄弟父母,一切以自我的慾望和利益最大化為前提。

陳家洛正如乾隆送給他的玉佩上所言,「強極則辱,情深不壽,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陳家洛的無能,恰恰也正是他的優點,他是真正的君子,然而真正的君子到在江湖和廟堂之中,只能照見他們的軟弱和無能、正所謂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陳家洛也是處處吃癟。

金庸用陳家洛這個人物要寫什麼?金庸要寫儒家的尷尬。

儒家的思想發展到了清代,邏輯已經十分自洽,在中國的傳統社會裡似乎一切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金庸一出手,他想的就不是單單寫武俠小說這麼簡單,他同樣在審視深受禮教熏陶的傳統讀書人在現實中的局促。

面對於萬亭,陳家洛講孝,面對紅花會好漢,陳家洛講義,所以接了紅花會,面對張召重,陳家洛講仁,講禮,所以不能以多欺少,陸菲青還是紅花會朋友,更不能寒了朋友的心,所以處處網開一面,面對乾隆皇帝,他的親哥哥,他講悌,講兄友弟恭,所以處處忍讓,面對反清事業,陳家洛講忠,所以獻了香香公主,可以說,在傳統的儒家倫理體系里,陳家洛忠孝仁義,樣樣不缺,但是這樣一個完美道德的人,卻樣樣不對,處處碰壁。

張召重雖然武功高強,卻勝在不是武功高強,而是勝在無道德,乾隆皇帝固然權勢熏天,卻不是勝在權勢熏天,而是勝在夠無恥,陳家洛有道德,陳家洛有恥,所以輸得乾乾淨淨,甚至陳家洛拿自己家的二哥,不會武功也沒多大權勢的陳二老爺也沒有辦法,陳二老爺霸佔自己的丫鬟,逼死人家,陳家洛也只能空發一陣怒氣,因為那是自己的兄長還是要講孝悌。

謙謙君子,還是干不過無恥小人。

這就是儒教倫理的困境。

陳家洛的愛情也是悲劇,他的愛情也同樣是受束縛的愛情。陳家洛曾經喜歡的是翠羽黃衫霍青桐,可是卻因為女扮男裝的李沅芷與她親昵,惹來了一肚子煩惱,這種本來可以輕易化解,霍青桐也讓他只要問李沅芷的師傅陸菲青自然一切明了,但陳家洛與陸菲青多有接觸,卻從不動問,何也?因為霍青桐直爽熱烈,是女英雄女豪傑,這不符合陳家洛理想中男尊女卑的認知,這就是傳統男人的另一面,一方面他們拘謹膽小,一方面面對他們的女人,他又想讓他們伏低做小。所以他對霍青桐的感情很複雜,既有愛慕,也有擔憂,當他遇見喀絲麗的時候,他也反思過,「難道我心底深處,是不喜歡她太能幹嗎?」這大概是他心裡的真實寫照,所以他選擇了更美麗也更溫柔多情的香香公主。

柔弱的香香公主配上柔弱的陳家洛,更是悲劇,最終被陳家洛獻上了祭壇,這個犧牲是毫無意義的。在封建禮教里,犧牲是一種神聖的標誌,好像所有犧牲一定可以換來某樣東西,少女的犧牲可以換來惡龍一年的安靜,寡婦的守節可以換來兒子高中狀元,這些傳說和人造神話都在說一個事情,犧牲是有意義的。

所以陳家洛在紅花會的事業和自己的愛情之間,義無反顧的犧牲了愛情,是的,只要犧牲一個香香公主,犧牲自己的愛情,就可以讓乾隆皇帝回心轉意,就可以驅除韃虜,恢復中華,這是多麼偉大。

然而紅花會的事業既然是如此可笑,陳家洛的犧牲自然是毫無意義的,他看似偉大的獻祭毫無意義,甚至險些讓紅花會集體殞命雍和宮。

與陳家洛命運相同的還有另一個書生,金笛書生余魚同。他同樣面臨著愛情的悲劇,余魚同瘋狂的愛上了自己的義嫂駱冰,這種愛戀在讀書少的粗豪漢子文泰來看來不值一哂, 在讀書多的余魚同看來卻是有悖於綱常倫理的畸戀。他一時的意亂情迷變成了他一生的污點,所以余魚同一直陷入悔恨和羞恥之中,罪惡感讓他痛不欲生,他的毀容某種意義上是他的贖罪。

他對駱冰的愛讓他受著「義」的折磨,愛上義嫂是不是不講義氣?而李沅芷對他的愛又讓他受著「忠」的拷問,接受清廷鷹犬之女的愛情是不是不忠?

所以面對這兩種感情,余魚同選擇逃避,避入空門,一走了之,但其實根本放不下,只不過是自我犧牲來尋求解脫,直到李沅芷幫助他報了殺師之仇才去掉心中塊壘。

這是讀書人的困境。禮教告訴讀書人,要「忠孝節悌」,要知「禮義廉恥」,告訴讀書人,要兄友弟恭,可沒有告訴讀書人,自己的哥哥愛上了自己的女人該怎麼辦,自己愛上了自己的嫂子該怎麼辦?

在傳統的綱常倫理里,只有忠孝仁義,愛情是不應該有的,有了愛情,只能犧牲。所以深受儒家思想浸染的讀書人得不到愛情,《書劍恩仇錄》里愛情圓滿的是武諸葛徐天宏和俏李逵周綺,大大咧咧的女漢子和精明強幹的江湖人,伉儷情深的是文泰來和駱冰,不拘小節的豪傑和大盜的女兒。

而陳家洛這種有著傳統儒家理想人格的男人是不會有愛情的,在傳統中他別無出路,也只能在犧牲和自我犧牲中得到救贖,他最後皈依了伊斯蘭教,但與余魚同一樣,宗教的自我犧牲也無非求個心理安慰而已。

金庸先生寫陳家洛不能說不成功,只是在他寫陳家洛的時候,還不能寫出來這種人物的複雜性,陳家洛還是個比較單薄,這種人物還有待於他到寫作自己最後一部小說《鹿鼎記》時,才能寫得入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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