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補習班老師李國華決定誘姦房思琪。「他發現社會對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強暴一個女生,全世界都覺得是她自己的錯,連她都覺得是自己的錯。」

李國華站在補習班的講台上,面對一片發旋的海洋。抄完筆記抬起臉的學生,就像是游泳的人在換氣。他在長長的黑板前來往,就像是在畫一幅中國傳統長長拖拉開來的橫幅山水畫。他住在他自己製造出來的風景里。升學考試的壓力是多麼奇妙!生活中只有學校和補習班的一女中學生,把壓力揉碎了,化成情書,裝在香噴噴的粉色信封里。其中有一些女孩是多麼丑!羞赧的紅潮如疹,粗手平伸,直到極限,如張弓待發,把手上的信封射給他。多麼丑,就算不用強來他也懶得。可是正是這些醜女孩,充實了他的秘密公寓里那口裝學生情書的紙箱。被他帶去公寓的美麗女孩們都醉倒在粉色信封之海里。她們再美也沒收過那麼多。有的看過紙箱便聽話許多。有的,即使不聽話,他也願意相信她們因此而甘心一些。

一個女孩從凌晨一點熬到兩點要贏過隔壁的同學,隔壁的同學又從兩點熬到三點要贏過她。一個醜女孩拼著要贏過幾萬考生,夜燈比正午太陽還熱烈,高壓之下,對無憂的學生生涯的鄉愁、對幸福藍圖的妄想,全都移情到李老師身上。她們在交換改考卷的空當討論到他,說多虧李老師才愛上語文,不自覺這句話的本質是,多虧語文考試,李老師才有人愛。不自覺期待去補習的情緒中性的成分。不自覺她們的慾望其實是絕望。幸虧他的高鼻樑。幸虧他說笑話亦庄。幸虧他寫板書亦諧。要在一年十幾萬考生之中爭出頭的志願,一年十幾萬考生累加起來的志願,化作秀麗的筆跡刻在信紙上,秀麗之外,撇捺的尾巴戰慄著慾望。一整口的紙箱,那是多麼龐大的生之吶喊!那些女孩若有她們筆跡的一半美便足矣。他把如此龐大的慾望射進美麗的女孩裡面,把整個台式升學主義的慘痛、殘酷與不仁射進去,把一個挑燈夜戰的夜晚的意志乘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一個醜女孩要勝過的十幾萬人,通通射進美麗女孩的裡面。壯麗的高潮,史詩的誘姦。偉大的升學主義。

補習班的學生至少也十六歲,早已經跳下洛麗塔之島。房思琪才十二三歲,還在島上騎樹榦,被海浪舔個滿懷。他不碰有錢人家的小孩,天知道有錢人要對付他會多麻煩。一個搪瓷娃娃女孩,沒有人故意把她砸下地是絕不會破的。跟她談一場戀愛也很好,這跟幫助學生考上第一志願不一樣,這才是真真實實地改變一個人的人生。這跟用買的又不一樣,一個女孩第一次見到陽具,為其醜陋的血筋啞笑,為自己竟容納得下其粗暴而狗哭,上半臉是哭而下半臉是笑,哭笑不得的表情。辛辛苦苦頂開她的膝蓋,還來不及看一眼小褲上的小蝴蝶結,停在肚臍眼下方的小蝴蝶,真的,只是為了那個哭笑不得的表情。求什麼?求不得的又是什麼?房思琪的書架就是她想要跳下洛麗塔之島卻被海給吐回沙灘的記錄簿。

作者圖

洛麗塔之島,他問津問渡未果的神秘之島。奶與蜜的國度,奶是她的胸乳,蜜是她的體液。趁她還在島上的時候造訪她。把她壓在諾貝爾獎全集上,壓到諾貝爾都為之震動。告訴她她是他混沌的中年一個瑩白的希望,先讓她粉碎在話語里,中學男生還不懂的辭彙之海里,讓她在話語里感到長大,再讓她的靈魂欺騙她的身體。她,一個滿口難字生詞的中學生,把她的制服裙推到腰際,蝴蝶趕到腳踝,告訴她有他在後面推著,她的身體就可以趕上靈魂。樓上的鄰居,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一個搪瓷娃娃女孩。一個比處女還要處的女孩。他真想知道這個房思琪是怎麼哭笑不得,否則這一切就像他搜羅了清朝妃子的步搖卻缺一支皇后的步搖一樣。

李國華第一次在電梯里見到思琪,金色的電梯門框一開,就像一幅新裱好框的圖畫。講話的時候,思琪閑散地把太陽穴磕在鏡子上,也並不望鏡子研究自己的容貌,多麼坦蕩。鏡子里她的臉頰是明黃色,像他搜集的龍袍,只有帝王可以用的顏色,天生貴重的顏色。也或者是她還不知道美的毀滅性。就像她學號下隱約有粉紅色胸罩的邊沿,那邊沿是連一點蕾絲花都沒有,一件無知的青少女胸罩!連圓滑的鋼圈都沒有!白襪在她的白腳上都顯得白得庸俗。方求白時嫌雪黑。下一句忘記了,無所謂,反正不在「教育部」頒布的那幾十篇必讀里。

那時候即將入秋,煞人的秋天。李國華一個禮拜有四天在南部,三天在台北。一天,李國華和幾個同補習班、志同道合的老師上貓空小酌。山上人少,好說話。英文老師問物理老師:「你還是那個想當歌星的?幾年了?太厲害了,維持這麼久,這樣跟回家找老婆有什麼不一樣。」其他兩個人笑了。物理老師無限慈祥地笑了,口吻像在說自己的女兒:「她說唱歌太難,現在在當模特兒。」「會出現在電視里嗎?」物理老師摘下眼鏡,擦拭鼻墊上的油汗,眼神茫然,顯得很謙遜,他說:「拍過一支廣告。」其他三個人簡直要鼓掌,稱許物理老師的勇氣。李老師問:「你就不怕別人覬覦?」物理老師似乎要永久地擦眼鏡下去,沒有回答。數學老師開口了:「我已經上過三個儀隊隊長了,再一個就大滿貫了。」乾杯。為所有在健康教育的課堂勤抄筆記卻沒有一點性常識的少女乾杯。為他們插進了聯考的巨大空虛乾杯。

英文老師說:「我就是來者不拒,我不懂你們在堅持什麼,你們比她們自己還矜持。」李老師說:「你這叫玩家,玩久了發現最丑的女人也有最浪最風情的一面,我沒有那個愛心。」又羞澀地看著杯底,補了一句,「而且我喜歡談戀愛的遊戲。」英文老師問:「可是你心裡沒有愛又要演,不是很累嗎?」

李國華在思考。數了幾個女生,他發現姦汙一個崇拜你的小女生是讓她離不開他最快的途徑。而且她愈黏甩了她愈痛。他喜歡在一個女生面前練習對未來下一個女生的甜言蜜語,這種永生感很美,而且有一種環保的感覺。甩出去的時候給他的離心力更美,像電影里女主角捧著攝影機在雪地里旋轉的一幕,女主角的臉大大地堵在鏡頭前,背景變成風景,一個四方的小院子被拖拉成高速鐵路直條條閃過去的窗景,空間硬生生被拉成時間,血肉模糊地。真美。很難向英文老師解釋,他太有愛心了。英文老師不會明白李國華第一次聽說有女生自殺時那歌舞昇平的感覺。心裡頭清平調的海嘯。對一個男人最高的恭維就是為他自殺。他懶得想為了他和因為他之間的差別。

數學老師問李老師:「你還是那個台北的高二生嗎?還是高三?」李老師嘴巴沒有,可是鼻孔嘆了氣:「有點疲乏了,可是你知道,新學年還沒開始,沒有新的學生,我只好繼續。」物理老師不知道什麼時候戴上的眼鏡,突然抬高音量,自言自語似的:「那天我是和我太太一起在看電視,她也不早點跟我講廣告要播了。」其他人的手掌如落葉紛紛,拍打他的肩膀。乾杯。敬從電視機跳進客廳的第三者。敬從小旅館出來回到家還能開著燈跟老婆行房的先生。敬開學。英文老師同時對物理老師和李老師說:「我看你們比她們還貞節,我不懂為什麼一定要等新一批學生進來。」

外頭的纜車索斜斜劃破雲層,纜車很遠,顯得很小,靠近他們的窗子的纜車車箱子徐徐上爬,另一邊的緩緩下降。像一串稀鬆的佛珠被撥數的樣子。李國華心裡突然播起清平調。雲想衣裳花想容。台灣的樹木要入秋了還是忒繁榮。看著雲朵竟想到房思琪。可是想到的不是衣裳。是頭一次拜訪時,她說:「媽媽不讓我喝咖啡,可是我會泡。」這句話想想也很有深意。思琪伸長了手拿櫥櫃頂端的磨豆機,上衣和下裳之間露出好一大截坦白的腰腹。細白得像綠格子作文紙先跳過待寫的一個生詞,在交卷之後才想起終究是忘記寫,那麼大一截空白,改卷子的老師也不知道學生原本想說的是什麼。終於拿到了之後,思琪的上衣如舞檯布幕降下來,她沒有抬頭看他一眼,可是磨咖啡豆的臉紅紅的。後來再去拜訪,磨豆機就在流理台上,無須伸手。可是她伸手去拿磨豆機時的臉比上次更紅了。

最終讓李國華決心走這一步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一個如此精緻的小孩是不會說出去的,因為這太髒了。自尊心往往是一根傷人傷己的針,但是在這裡,自尊心會縫起她的嘴。李國華現在只缺少一個縝密的計劃。房爸爸房媽媽聽說老出差。也許最困難的是那個劉怡婷。把連體嬰切開的時候,重要的臟器只有一副,不知道該派給誰。現在只希望她自珍自重到連劉怡婷也不告訴。結果,李國華的計劃還沒釀好,就有人整瓶給他送來了。

就是有那麼一天,思琪覺得老師講解的樣子特別快樂,話題從作文移到餐廳上,手也自然地隨著話題的移動移到她手上。她馬上紅了臉,忍住要不紅,遂加倍紅了。藍筆顫抖著跌到桌下,她趴下去撿,抬起頭來看見書房的黃光照得老師的笑油油的。她看老師搓著手,鵝金色的動作,她心裡直怕,因為她可以想像自己被流螢似的燈光撲在身上會是什麼樣子。從來沒把老師當成男性。從不知道老師把她當成女性。老師開口了:「你拿我剛剛講的那本書下來。」思琪第一次發現老師的聲音跟顏楷一樣筋肉分明,捺在她身上。

作者圖

她伸手踮腳去拿,李國華馬上起身,走到她後面,用身體、雙手和書牆包圍她。他的手從書架高處滑下來,打落她停在書脊上的手,滑行著圈住她的腰,突然束緊,她沒有一點空隙寸斷在他身上,頭頂可以感覺他的鼻息濕濕的像外面的天空,也可以感覺到他下身也有心臟在搏動。他用若無其事的口氣:「聽怡婷說你們很喜歡我啊。」因為太近了,所以怡婷這句話的原意全兩樣了。

一個撕開她的衣服比撕開她本人更痛的小女孩。啊,筍的大腿,冰花的屁股,只為了換洗不為了取悅的、素麵的小內褲,內褲上停在肚臍正下方的小蝴蝶。這一切都白得跟紙一樣,等待他塗鴉。思琪的嘴在嚅動:「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跟怡婷遇到困難時的唇語信號。在他看來就是:婊,婊,婊,婊。他把她轉過來,掬起她的臉,說:「不行的話,嘴巴可以吧。」他臉上掛著被殺價而招架無力後,搬出了最低價的店小二委屈表情。思琪出聲說:「不行,我不會。」掏出來,在她的犢羊臉為眼前血筋曝露的東西害怕得張大了五官的一瞬間,插進去。暖紅如洞房的口腔,串珠門帘般刺刺的小牙齒。她欲嘔的時候喉嚨擰起來,他的聲音噴發出來:「啊,我的老天爺啊。」劉怡婷後來會在思琪的日記里讀到:「我的老天爺,多不自然的一句話,像是從英文硬生生翻過來的。像他硬生生把我翻面。」

隔周思琪還是下樓。她看見書桌上根本沒有上周交的作文和紅藍筆。她的心跟桌面一樣荒涼。他正在洗澡,她把自己端在沙發上。聽他淋浴,那聲音像壞掉的電視機。他把她折斷了扛在肩膀上。捻開她制服上衣一顆顆紐扣,像生日時吹滅一支支蠟燭,他只想許願卻沒有願望,而她整個人熄滅了。制服衣裙踢到床下。她看著衣裳的表情,就好像被踢下去的是她。他的胡楂磨紅、磨腫了她的皮膚,他一面說:「我是獅子,要在自己的領土留下痕迹。」她馬上想著一定要寫下來,他說話怎麼那麼俗。不是她愛慕文字,不想想別的,實在太痛苦了。

她腦中開始自動生產譬喻句子。眼睛漸漸習慣了窗帘別起來的卧室,窗帘縫隙漏進些些微光。隔著他,她看著天花板像溪舟上下起伏。那一瞬間像穿破了小時候的洋裝。想看進他的眼睛,像試圖立在行駛中的火車,兩節車廂連接處,那蠕動腸道寫生一樣,不可能。枝狀水晶燈圍成圓形,怎麼數都數不清有幾支,繞個沒完。他繞個沒完。生命繞個沒完。他趴在她身上狗嚎的時候,她確確實實感覺到心裡有什麼被他捅死了。在她能夠知道那個什麼是什麼之前就被捅死了。他撐著手,看著她靜靜地讓眼淚流到枕頭上,她濕濕的羊臉像新浴過的樣子。

李國華躺在床上,心裡貓舔一樣輕輕地想,她連哭都沒有哭出聲,被人奸了還不出聲,賤人。小小的小小的賤人。思琪走近她的衣服,蹲下來,臉埋在衣裙里。哭了兩分鐘,頭也沒有回過去,咬牙切齒地說:「不要看我穿衣服。」李國華把頭枕在手上,射精後的倦怠之曠野竟有慾望的芽。不看,也看得到她紅蘋果皮的嘴唇,蘋果肉的乳,杏仁乳頭,無花果的隱秘所在。中醫里健脾、潤腸、開胃的無花果。為他的搜藏品下修年代的一個無花果。一個覺得處女膜比斷手斷腳還難復原的小女孩,放逐他的慾望,釣在桿上引誘他的慾望走得更遠的無花果。她的無花果通向禁忌的深處。她就是無花果。她就是禁忌。

她的背影就像是在說她聽不懂他的語言一樣,就像她看著濕黏的內褲要不認識了一樣。她穿好衣服,抱著自己,釘在地上不動。

李國華對著天花板說:「這是老師愛你的方式,你懂嗎?你不要生我的氣,你是讀過書的人,應該知道美麗是不屬於它自己的。你那麼美,但總也不可能屬於全部的人,那隻好屬於我了。你知道嗎?你是我的。你喜歡老師,老師喜歡你,我們沒有做不對的事情。這是兩個互相喜歡的人能做的最極致的事情,你不可以生我的氣。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勇氣才走到這一步。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小天使。你知道我讀你的作文,你說:『在愛里,我時常看見天堂。這個天堂有涮著白金色鬃毛的馬匹成對地親吻,一點點的土腥氣蒸上來。』我從不背學生的作文,但是剛剛我真的在你身上嘗到了天堂。一面拿著紅筆我一面看見你咬著筆桿寫下這句話的樣子。你為什麼就不離開我的腦子呢?你可以責備我走太遠。你可以責備我做太過。但是你能責備我的愛嗎?你能責備自己的美嗎?更何況,再過幾天就是教師節了,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教師節禮物。」她聽不聽得進去無所謂,李國華覺得自己講得很好。平時講課的效果出來了。他知道她下禮拜還是會到。下下個禮拜亦然。

思琪當天晚上在離家不遠的大馬路上醒了過來。正下著滂沱大雨,她的制服衣裙濕透,薄布料緊抱身體,長頭髮服了臉頰。站在馬路中央,車頭燈來回笞杖她。可是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出的門,去了哪裡,又做了些什麼。她以為她從李老師那兒出來就回了家。或者說,李老師從她那兒出來。那是房思琪第一次失去片段記憶。

(為保證單篇故事完整性,本文有部分段落刪減)

-END-

作者 | 林奕含,台灣已故作家

本文選自林奕含作品《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簡體版於1月25日上市,已獲磨鐵圖書授權

本期故事推薦:《尋找失樂園的援交女孩 》:作者是一名新聞系學生,偶然的機會,她接觸到了自己學習和生活的廣州大學城裡隱藏的一批援交女孩。隨後,她開始以社會調查的方法去研究這個群體,與她們交朋友,深入她們的生活。在這個過程中,她也逐漸了解到這些金錢女孩的不為人知的真實一面,那些血和淚交織的回憶。

請移步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zhenshigushi1),回復:援交女孩,看全部故事。

真實故事計劃:每天一個打動人心的真實故事。


推薦閱讀:

公開投標怎麼搞?
在澳門科技大學讀書是怎樣一種體驗?
火葬真的能節約土地資源且保護環境嗎?
黑幫談判是怎麼進行的?

TAG:性侵犯 |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书籍 | 社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