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舊篇】李世民回憶錄——貞觀之魂

華夏行誓 第二卷 中部 第一章 德篇 陽時第二

2009年12月初稿,2010年3月修改 別鶴

(全篇仿路德維希《拿破崙傳》結構,分為島、湍、海、岩,引用請完整註明)

一、島

「今中華強盛,徒兵一千可敵夷狄數萬,夷雖眾,有何懼哉! 」——唐太宗外戰宣言

   電影《大明宮》看後,我不想重複劇情,因為我的心,被一種久違的激情涌動著。劇情煙消雲散,它背後的時代,卻像閃電一樣划過我的靈魂——我在虛榮的光環中逃避陰霾,很久沒有問自己:你的使命?你的誓言?你的行動?我承認,在從事法律專業以後,法律的嚴謹思維,特別是法律背後波詭雲譎的「特色」政治,讓我瞻前顧後、小心翼翼地剋制著激情,卻渾然不知:這種患得患失已經變成了得過且過。怎麼說呢?就像漢朝崩潰後,五胡亂華,六朝血腥,除了一二人等,都沉浸在「南朝四百八十寺」的虛幻中。是的,我們的前世呵,他無法面對悲慘的世界,他不能解釋,這是怎麼了?怎麼了?為什麼我們的同胞一批批倒在金髮碧眼滿身腥膻的異族刀鋒之下?為什麼我們換了一姓又一姓,卻無法保護我的祖國不受欺凌?那離亂的親友,那破碎的文明,從大漢朝覆滅後,不,從我們的周王被犬戎殺死驪山之時,我們曾經那個嫣紅的黎明已經變成了漫天的血色。孔子說大道隱沒了,伏羲、燧人、有巢、神農教給我們衣食住行那個無限憧憬的創業史,難道已成絕響?莊子說道術已為天下裂,難道我們那美麗的鳳凰,註定只能白天凄苦地盤旋,夜晚悄悄棲息在那根黑煙染過的殘枝之上,為我們的子孫啼血流淚嗎?

   兩個靈魂的碰撞:一個是在沉默中滅亡,慢慢地隕滅,一個是直面慘淡人生正視淋漓鮮血,哪怕在瞬間燃燒而逝。無數的先驅者倒下了:冉閔——掛著荊棘的皮鞭,抽打著我不屈的脊樑,天上飄下了潔白的大雪,撫慰著我流血的鞭痕,那把顫抖的砍刀落下,我就要去了,我的民族,我為你發起了反攻的第一聲號角,你能否站起?祖逖——這滔滔的江流,不正是歷史的血脈么,我這隻沉重的船槳拍擊這搖晃的小船,聲音多麼像那個聞雞起舞的早晨呵,可北伐未竟,我就要去了,我的民族,這拍打聲、舞劍聲,穿透硝煙的湮滅,可曾傾耳聽見?楊堅——我又前進了一步,中原獲得了短暫的安寧,可一切剛剛開始,我的兒子卻揮霍掉了幾代人的血汗,他幾年的和平就又耗盡了幾百年戰亂已經耗掉的人丁,難道又要從頭開始,我的民族,難道太陽已不再升起?老子、孔子、墨子、漢高祖、漢文帝、漢武帝……——難道我們只是在漫漫長夜裡搜集著螢火么?可這螢火也被我們和我們的後代一次又一次踏滅。在浩瀚的沙海中,我們已經走出了正確和錯誤兩串足跡,我的民族呵,你多麼需要一個天之驕子,凝結我們用雙手壘砌的頑石,驅散我們快要驅散的烏雲。我們知道,即使羲黃唐虞的太陽再次升起,幾個世紀後又會悲壯地沉淪,但只要這次噴薄破曉,我們的民族就能在天祖之光的普照下,成長為堅強的大人。讓她成人吧!只要她這次真正地站起,我們的經驗和教訓就能永遠銘記,哪怕後世經歷再多的風雨,也只是我們成熟以後在永恆的前進中遇到的陣痛和洗禮!這一次,讓歷史女神分娩吧!

   可這即將產下「大唐」的,是怎樣一個產房啊?五胡的屠刀後,好不容易積攢起三分之二的同胞,又死在了暴政的壓榨和由之點燃的火藥下;曾經祥和淳樸的中原大地,空前未有的那麼多淫邪目光在黑暗裡窺伺:它,從西海到北海史無前例的霸主突厥,差點擄掠了那個二世而亡的君主,難道又是西晉么?它,讓各路起義軍不得不俯首納貢,難道又是漢初么?它,卵翼之下埋伏著空前繁雜的嘍啰,有些已在弓弦,有些尚在搖籃,吐谷渾、高昌、龜茲、回鶻、吐蕃、鐵勒、薛延陀、契丹、百濟、日本、高句麗、林邑、南詔、交趾、印度、阿拉伯、波斯……它們將和東突厥、西突厥一道,在未來三百年里瘋狂地撲向這位少女,她能否勇敢地拿起利劍,以全部敵人的血祭,完成自己的成人禮?這位少女的四周,找不到六匹相配的白馬,找不到幾畝肥沃的田地,甚至先祖的文獻,也已經在灰燼里模糊不清,甚至曾經的兄弟姐妹,也是枝葉飄零、萬徑無蹤。這樣一個從未有過的危局,我該怎麼辦?我不僅要從這樣的危機中站起,還要給子孫留下一個根深蒂固的規模,讓他們永遠能找到取之不盡的復興源泉,可是我能嗎?

   我的記憶忽然來到了十八世紀的法國,我看到一位矮個子的科西嘉上尉來到一間陰暗的禮堂,四壁漂浮著盧梭、羅伯斯庇爾、丹東、馬拉的英魂,他們告訴他:法蘭西革命未竟的事業,你能完成嗎?這不僅是拯救法蘭西,也是拯救整個人類文明,讓千年神權的鐵幕隨著黑夜中的火刑柱一起坍塌,讓久違的曙光重現……不,這似曾相識的記憶讓我又回到了東漢羌亂算起的四百年之後,拯救華夏,拯救整個人類,我們才是先驅。記起來了,那是一個寒風凜冽的早晨,大漢叛徒梁師都引路,十萬突厥鐵騎狂笑著逼近了首都長安城外的渭水便橋,就像一把利刃指向我已被凌虐四個世紀的心臟。我們退無可退,一無所恃,在我眼前剩下的,只有六個渺小的身影,向那十萬豺狼一步一步挺進。

   六個身影,十萬豺狼,中間的距離不斷縮小,隔著一段橋,這段距離僵住了,屏住呼吸。領頭的那位青年,我,下一步會幹什麼?硬拼?無異自殺;投降?可幾年前,父親想遷都避開突厥鋒芒,我卻勸阻了,我說一定能收拾突厥。可今天的局面,是我們這個民族從未遇到的,稍有不慎,我們就會變成古埃及、古巴比倫,永久消失在歷史長河裡。在對岸隨時可能衝過來的間隙,我閉上眼睛,在下一秒可能和這個民族一起死亡之前,我想起了二十七年的美麗歲月。

   那一年十六歲,我還是隋煬帝的臣子,他被突厥包圍在雁門,我設疑計退了突厥;那一年十九歲,我已破釜沉舟,決心傾覆殘隋,再造山河,由此轉戰南北;那一年二十一歲,河東追擊宋金剛,我踏過冰河,兩天不下馬三日無粒米;那一年二十二歲,武牢關下,我搶在竇建德和王世充會師夾擊之前,各個擊破,我心愛的馬兒中五箭死去;不久前,面對無法解開的宮廷死結,我親手殺死了哥哥和弟弟,我的雙手因為心靈的煎熬而發抖。多麼希望,現在的絕望是我一段新生命的開始,這樣我就能告別這無法忍受的痛苦,用光榮代替懺悔;多麼希望,現在有奇蹟出現,這樣我們這個民族就能走向壯麗的新生,我也將在幾十年的肉身之後得到靈魂的永恆……但以前我有兵,現在我只有一個人。百萬人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而今又臨滅頂之災的命運壓在我的雙肩上,對岸的刀鋒是那麼明晃,我能睜開眼睛威嚴地凝視他們么?終於,我睜開了眼睛,因為我的名字凝聚著一生的使命——濟世安民。

二、湍

「漢族之衰微,國威之不振,於是掃蕩群雄,拯斯民於水火,大張撻伐,揚國威於域外,則有待於民族英雄唐太宗之崛起焉。 唐太宗精明果斷、神武勇敢之英姿,懷仁民愛國禮賢下士之精神,削平內難,征服四夷,使唐人威聲,遠播域外,漢族勢力,震爍古今,斯誠吾民族史上最具聲色之一頁,太宗亦千古不朽之英雄矣! 」 ——抗戰時期成本俊著《民族英雄唐太宗之精神及其事業》

   送錢,送布,送糧食,這幾年只能這麼做。而這幾分鐘,要爭到這樣做的資格。我似乎感到一隻手攀在懸崖邊上,對,這是理智;還有一隻手呢?用力搭上來吧,勇氣!「吾與汝可汗面結和親,贈遺金帛,前後無算。汝可汗自負盟約,引兵深入,於我無愧?汝雖戎狄,亦有人心,何得全忘大恩,自誇強盛?我今先斬汝矣!」這是我對他們使臣的怒喝嗎?不,這不是我的聲音,這是千千萬萬祖先的鼓勵,這是一輩又一輩烈士的吶喊,雖然這個決策是屈辱的,但屈辱之中卻包含著雪恥的光芒,它是黑夜裡的螢火,雖然微弱卻在一點一點劃破長空,看吧!對岸的十萬突厥騎兵,一個,兩個,三個,十個,二十個,三十個……他們一個個下馬,跪拜,抖瑟,他們的可汗不得不同意和我們重新締約,退兵回去,只拿我們的錢、布、糧食,分批歸還我們被擄掠的人口。這是為什麼?我更加確信無疑,是祖宗,是先烈,在我單薄的身軀後,他們用千萬個偉岸的身影遮蔽了天空的陰霾,在我年輕的火熱靈魂里,他們用數千年的經驗和教訓保持了我此刻冰峰般的冷靜。突厥退兵了,大唐,華夏,我們贏得了第一線生機。

   「天地之道,貞觀者也。」雪恥的第一步,立下這條座右銘。我廢寢忘食地履行著誓言。在我床側的屏風上,記滿著這個國度里一個又一個寶貴的人才,我要以常人不能容忍的胸懷接納他們為國效力,對,魏徵雖然勸前太子殺掉我,但他已說那是為了避免戰端,捍衛蒼生,肺腑如此,何計前嫌?對,魏徵在朝堂上挺著似乎沒有膝蓋的僵直身軀,一次又一次指責我的錯誤和愚蠢,他是國家的柱石,也是我的藥石,那三百篇直諫就算是羞辱,我也要坦然受之,擇善從之。對,我後來一時衝動,推到了他的墓碑,又念及他的好,沒過幾年趕快給他修回來,在他的墳前笑著說,不久的將來,你們凌煙閣二十四臣又會在一起敘舊,在泉下保佑這個民族。對,你們先離我一步,我孤身度過人生最後的歲月,在滿身的刀傷之中重新咀嚼著兒子們的殘殺揭開的那個心靈的傷疤,可你們留給我的回憶讓我安詳地走完。對,李靖將軍,當我在斷頭台下救起你後,你在玄武門卻選擇了中立,可我知道你有衛霍之才,唐李衛公問對是我們留給後世的珍寶,你更是率領三千鐵騎,北伐東突厥,西定吐谷渾,短短几年之內,掃清了北面和西面的壓力。對,杜如晦你雖然沒有看到那突厥可汗獻舞漢廷的凱旋日,但你們主持的三省六部、租庸調、均田制、州縣制,為我有生之年看到最令後人懷念的理想國,締造了堅實的基礎。對,還有我的夫人,中華兒女從未忘記你溫婉的母儀,你在後宮糾正著我一次次孩子般的錯誤,三千宮女找到了她們的幸福,你的哥哥主持的法律,更成為我們華夏法典千年難越的圭臬,現在你在哪裡等待呢?更有我的萬千子民,不,我的兄弟們,你們在田地內,在集市上,在學校里,在戰場中,和我一起肩負著使命。我心疼你們,不忍你們的饑寒,所以我負荊祈雨,所以我規定死刑五奏,所以我在你們每一位因觸犯刑律而必須告別的時候,都來監牢里看看你們,在你們被執行死刑的時候,穿著素衣送別你們。所以我不用殘酷的刑罰對待你們,所以我不牽連你們有如枝葉的族人,所以我還曾經放你們四百人回去道別,你們竟信守承諾,全部回來完成你們光榮的死刑……是你們,托起了大唐的脊樑,舉起了華夏的利劍,你們面對空前絕後之多的四至虎狼,你們做得是如此的輝煌:

   東突厥——渭水那一幕是這麼的清晰。629年,我們六路北出雁門關,我這次不在戰場,但我知道你們前方要頂著呼喇的飛雪,吞著寒冷的冰塊,拿出比我當年三天不下馬更為強大的堅韌,去完成西漢一度接近、卻沒有真正完成的使命——北伐。不可一世的東亞霸主被你們擒拿了,他們請我做天可汗,我為天子,又下行可汗之事?可以,我們這個民族的天下秩序,在北方初步奠定了。大唐的雪恥,華夏的勝利!

   西突厥——李治,我不大放心的兒子,你無愧地完成了我未竟的使命。657年,你身邊的名將,當然還有我深知的蘇定方,在烏茲別克的塔什干,擒獲了西突厥的首領,這份屈辱真正終結了,它們流竄西方,先後建立起塞爾柱、帖木兒、莫卧爾、奧斯曼四大汗國,像當年漢朝驅除的匈奴一樣,掃滅了後半個羅馬,我們成了人類的光源。我們這個民族的天下秩序,在西方也真正奠定了,我們後世一位同樣傑出的姓孫的兄弟,曾自豪地告訴國人,我們的西邊曾達到裏海。大唐的雪恥,華夏的勝利!

   吐谷渾——當然,我不能忘記,李靖將軍六十歲高齡這次出征,打通了西征的第一道屏障。635年,你橫穿沙漠,回來你就累倒了,又有小人告你的狀,你我相視莞爾,但你確實不想再操勞了。你和紅拂女的塵緣,是你應該享受的,你飼養的雄虎是否也在咆哮:大唐的雪恥,華夏的勝利!

   高昌——陌生又熟悉的天山,第一關就是七千里之遙。白天氣溫六十度,晚上滴水成冰,你們還要穿過茫茫戈壁,我在遠方曾夜不能寐。你們吃著自己戰馬的肉,飲著混合眼淚的馬血,640年搭著雲梯鑿通了這個西域重鎮。我們設安西四鎮,從漢朝得而復失的西域在三百年後再次收復,絲綢之路的駝鈴響徹兩大洲,它叮咚地傳遞著:大唐的雪恥,華夏的勝利!

   龜茲——還有你,侯君集。世人說我是少見的不殺功臣的皇帝,可還是殺了你,你不該卷進太子之爭啊。但我在凌煙閣始終放著你的畫像,你離去後我經常凝視著它,回憶你的身影。你滅高昌,為郭孝恪他們平定龜茲打開了閘門,我們怒潮澎湃戰旗飛舞,陸續平定焉耆、疏勒等二十餘國,在648年以安西都護府控制了西域全局,「漢兵屯在輪台北,平明吹笛大軍行」,岑參的詩歌回蕩著西疆的嘶鳴:大唐的雪恥,華夏的勝利!

   鐵勒——薛仁貴將軍,你一身白袍,救我於晚年的泥沼,我離去後,你不負我的寄託。漠北九姓,如回紇反覆無常,如仆骨狼子野心,他們屯兵現今蒙古的杭愛山,而你一馬當先,「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歌入漢關」。自此數番鏖戰後,瀚海鑿空,貝加爾湖和裏海一樣成為我們的內湖。西海和北海歷史上唯一一次囊入中華,血染的波濤在怒吼:大唐的雪恥,華夏的勝利!

   薛延陀、契丹——那時我登基十九年,躊躇滿志,征伐高麗,我放言給他們:長安空虛,有膽就放馬過去。他們貪慾橫流,襲擾南下。李績,是你,我死前對你耍了一手,是為了你能報恩於我的兒子,你理解么?我相信,因為你當時毫不猶豫地赴任地方官,那會兒更是毫無遲疑地北向閃擊。645年,六府七州,紅毛碧眼,大漠南北,俱歸中華。王忠嗣將軍,你742年北掃契丹,同年平定後突厥汗國,和前人一樣,讓我們泉下猶記:大唐的雪恥,華夏的勝利!

   百濟、高句麗、日本——我未曾目睹,但李治,我的孩子,你完成了它。660年,百濟傾國來戰,蘇定方老將軍、劉仁軌少將,你們相得益彰,平我東線。高句麗,我和前任隋煬帝幾征而不下,我軍事生涯的唯一遺憾,由你們,蘇定方、薛仁貴、李績前仆後繼完成了。666年,高句麗亡,我們的天下秩序深入東北。而663年,劉仁軌將軍,你率170艘戰艦在白江口痛擊日本,自此日本全盤唐化千餘年,數派遣唐使,這也是我們東亞漢字圈的一個里程碑。最終,武媚娘在黑龍江設立黑水軍,東三省和庫頁島盡入中華,大唐的雪恥,華夏的勝利!

   印度——王玄策將軍,每一個為我華夏揚威的將士,子孫都不會忘記。儘管在將星如雲的史書中,你只是輕輕一筆,但你借兵七千,橫掃印度的壯舉,也堪稱孤單奇蹟。647年,你作為使臣,將印度幾王擒歸,可與漢朝班定遠前後齊驅,我漢家西南勢力自此發軔,大唐的雪恥,華夏的勝利!

   吐蕃——真正最厲害的角色是它,而我當年不夠重視,給你們添了麻煩。但我欣慰的是,你們最終還是戰勝了它。自拖垮漢朝的百年西羌之亂算起,青藏河西一帶彪悍的族群就一直占著我們的上風。我們不會忘記蘇定方將軍,你年過七十,仍在烏海一戰,八千擊潰吐蕃十萬。我們也不必隱晦,薛仁貴將軍,你在大非川慘敗,讓吐蕃有了崛起之機。儘管我們松州一戰,初降吐蕃,松贊干布稱臣受封,見文成公主必著漢服禮遇,雪域歸入中國版圖,但畢竟此族初脫野蠻,與我漢種雖一家語系,卻有先後進之分。果然,此後百餘年,安史之亂無暇西顧,吐蕃漸擴河西,農奴壓榨,生民凄苦。但你,張義潮將軍,你卧薪嘗膽,起兵歸義,竟然在晚唐強弩之末時,仍然發出耀眼的餘暉,驅除胡虜,光復河西,重收西域至哈密衛,後人贊你「河西歸宗,百年左衽,復為冠裳,十郡遺黎,悉出湯火」——866年,你擒殺元兇,徹底擊潰了吐蕃,自此青藏高原再無威脅中土的強大勢力,兩百多年的爭雄,我們依然笑到最後,隴右重歸故國。在你同樣出色的行政才華下,萬戶歌謠滿路,千門谷麥盈倉,瓜沙十一州商旅絡繹,不忘故土的百姓,和你一道再現盛時光芒:大唐的雪恥,華夏的勝利!

   阿拉伯、波斯——若說大唐奠定了東亞漢字文明圈和半個中亞的文化圈,那麼我們和阿拉伯的勝敗,就決定了西亞和中亞西部的地緣。747年,高仙芝將軍,你贏得了東方漢尼拔的威名。蔥嶺雪峰,直穿群霄,你們因氣候和缺氧就減員千餘。孤雲隨殺氣,飛鳥避轅門,但將軍你在這樣的惡劣環境中仍然閃擊小勃律,擒其國王,捍衛大唐西門。那麼天寶十年的怛羅斯戰役,你因為聯軍臨時退兵而敗於阿拉伯,我們又何能深責呢?自此,唐與阿拉伯維持了東西均勢,自穆罕默德遣使而來一百餘年的關係並無實質改變。至於波斯,我們更不能忘記一代智聖裴行儉,你接護送波斯王子回國,假道伐虢,676年擒獲阿史那首領,勒石碎葉,再鼎西疆,更是你用兵如神的範例,盛時西抵波斯灣,遠超古來之想像,大唐的雪恥,華夏的勝利!

   回鶻——安史之亂後,元和中興,會昌中興,仍是大唐虎威不倒的明證。我的後代唐肅宗,曾為收復京都,允許回紇劫掠三日,雖然讓我寒心,但也是我們李唐世襲皇室永遠的恥辱。而我的後代唐武宗,尤其是你,李德裕,842年的大唐已經遍體鱗傷,你卻運籌帷幄,奇襲烏介可汗。君子報仇,九世不晚,此役不僅擊潰了回鶻勢力,也為光復河西鞏固西域,打開了一扇久違的大門,記功殺胡山。大唐的雪恥,華夏的勝利!

   林邑、南詔、交趾——我們與南洋建交,林邑、真臘、獅子國等數十餘國,仰望我們的威儀,「唐人」之名,最得南洋廣播,他們以妻寢唐為榮,更乃奇聞。我們奠定南洋,不能不說南詔和交趾的反覆。安史之亂後,南詔與吐蕃一度結盟,夾擊我大唐,然而礙於唐朝聲威,很快與吐蕃斷交,反攻吐蕃,鐵橋戰役沉重打擊了吐蕃,為842年吐蕃的徹底崩潰立了大功。我最感嘆的是交趾,那時大唐已漸衰弱,時日無多,但高駢將軍從860年開始,五年整軍,七載備戰,擊退南詔,平定安南,南部勢力仍然鞏固了下來。南詔乘我內亂,辱我中原,蕩平交趾也為大唐的雪恥,華夏的勝利!

   從渭水便橋上,我咬牙含淚,斬白馬盟誓之時,就下定了決心,「雪恥酬百王,除凶報千古」。上天給了我奇蹟,祖宗給了我們整個民族觸底反彈的激勵,「昔乘匹馬去,今驅萬乘來」——我們實現了諾言,在戰火之中,用所有外敵的血,祭祀了我們的成人禮。在每一階段的戰爭中,我們有過這樣那樣的挫折,有過損兵折將的屈辱,有過城池淪陷的災難。但是,對每一個敵人,我們都以最後的勝利,捍衛了華夏的尊嚴!我們好比一頭雄獅,在最後農民起義的內亂中被獵手一齊投槍致死,但在此之前,自五胡亂華以來前所未有的邊患被我們一一掃蕩,自犬戎滅西周以來華夏民族的被動被我們扭轉為攻勢的頂峰,為「平天下」的理想贏得了空前絕後的經驗。自軒轅黃帝一統黃河流域以來,我們恢復漢朝版圖並超越漢朝第二次擴張,巔峰時期是接手領土的三倍多,真正奠定了炎黃子孫廣袤的生存空間!儘管我們最終的崩潰,出現的權力真空引起的連鎖反應,導致了新的外族勢力——東胡系列的崛起,但大唐三百年堅韌不拔的我們,戰鬥到最後一刻的我們,臨死前也要也能征服最後一個勁敵的我們,已給後世立下了我武唯揚的自信,這使得後世像明朝、民國一系列「驅除韃虜、恢復中華」之舉,都以我們為楷模,或者悉遵唐制,或者以漢唐精神和「漢疆唐土」號召天下華人。

   浴血沙場的大唐將士們,你們好似湍流,在數百年的慘烈浩劫後,在數千年的道術破碎後,你們發揚著最後也是最為壯烈的尚武精神,捍衛了華夏。而在湍流的洶湧奔騰之中,大唐的文官士子,你們卻好似宏大壯闊的海洋,在文化上也凝結了根深蒂固的規模,締造了後一千多年的體制框架,對人類共有的價值觀產生了決定性影響。你們還未受到後來虛學的羈絆,出將入相,文武雙全,而在文化與治理上,你們有著不遜於甚至超過武功的熠熠卓輝。

三、海

「三代以後如文皇者,真千古一帝也!「--明朝王志堅

   當血染的戰袍永久覆蓋我的身軀,靈魂卻從中飄逸,它穿透一千餘年,審視著這一切。

   我來到那個雪恥的起點——渭水便橋,它像歷史一樣繼往開來,連接著兩段命運,似乎成了我留下的大唐的縮影。後世將我譬作堯舜再世、神農重生,以貞觀之治作為衡量他們政績甚至執政細節的依據。我微笑著搖搖頭——我不過是上天和祖先的一件工具,一件偶然的工具。

   我只是以赤子的情懷,加上自以為豪的,超出一般人的政治眼光和帝王手段,完成了我自己都意識不到的命運安排。或者說,我先是個軍人,一塊粗糙的璞玉,在眾人的打磨之下,以民為師,以士為師,才做到了這一切——是的,這也是軒轅黃帝的遺言。我們大唐之所以要用國家形式祭祀黃帝,也是冥冥之中的巧合,或許,這就是人性的根源吧。

   我的一生,有兩個堅定不移的目標,或許在我奄奄一息握著武媚娘和李治的手時才清晰地知道:一是重建並超越漢朝的霸業,二是復興並落實上古先賢的理想。我並不知道,我完成的是父系宗族天下和母系姬姜文明的天人合一,應該說,我是照著天性去做的,所以這個民族的本性,也恰好被我挖掘出來,並刻上了永恆的烙印——華夏民族,因為我的遺產,在刀劍和詩歌中重建了兩漢的秩序,在文治武功中長大成人,自西元七世紀以後有了兩個舉世皆知的昵稱:漢人、唐人。

   戰爭是勢如破竹的,治國卻是抽絲剝繭的。玄武門的血腥後,我並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中國安居樂業,豐衣足食,怎樣才能聲威文教,化成天下。於是,我嚴格恪守著一些原則。我們認宗李聃,信奉《道德經》的治國原則,我根據經驗歸納為十二篇《帝范》,媚娘時期還有位耿直的史官將我的言行編輯成一部《貞觀政要》——豈料,這三部文獻的原則,成為了後世一千多年想奉行、卻很難做到的東西。這是什麼原則呢?我也說不出來,就具體看看吧。

   前朝的血痕里,有一些寶貴的和氏璧碎片,它由數千年歷史陶冶而成,恰逢成型時期,我小心地拾起了它們,呵護著它們,它們竟然在我的手裡發出光來。我敏銳地看到,漢朝的三公九卿,就像一個皇族的管家,慢慢地脫離出來,變成一套比較獨立的政府,依稀是上古先賢的影子。對,我要光大它,在我的手裡三省六部日漸清晰了,他們不再是李姓的管家,而是「上民」的僕人(這個詞黃帝尤其愛用)。也許你們覺得奇怪,我為什麼和很多好大喜功的帝王不一樣,注意的不是自己做了什麼,而是自己沒有做什麼,或者做錯了什麼。是的,我信奉黃老之道,我相信自己的權力很有問題,玄武門更是教訓,所以我警惕兩條,一是聽取別人的反面意見,二是主動約束自己的權力。後世說我最喜納諫,主動規定詔書非經門下省副署不得生效,其實我只是敬畏自己的身份,只是時時要求自己貼近大地,做那百穀之下的江河啊。

   然而,江河也是奔騰不息的,我不知道自己正在結合母系文明和父系宗族,我只知道有所為,有所不為;我不知道自己正在完成天人合一的民族偉業,我只知道天生萬民,祖生萬民,要實現「老有所終、壯有所用」的光榮理想,來洗刷我外在的污點和內在的羞愧。所以,除了約束我手上不乾不淨的皇權,也要動用最關鍵的皇權,讓前人栽下的樹好好長起來。我統一了中原,我們恢復並超過了漢朝疆土,下層又一次完善了單一制,我叫做州縣制,但是,上層卻被很多門閥堵住了,這個民族有些融不掉的隱患。我觀察幾十年前的考試製,幾百年前的察舉制,決心讓科舉形成法制。欣喜地看到,人才遍地,布衣迭起,天下英雄盡入我彀中。放心吧,我決不會壓榨你們,我的兄弟們,我要讓你們人盡其才,出將入相,像我的昭陵六駿一樣帶著這個民族不斷走向歷史的巔峰。

   房玄齡說得對,我還是看得不夠低,田賦是百姓的生命:「凡事皆須務本。國以人為本,人以衣食為本,凡營衣食,以不失時為本。不失時者,在人君簡靜乃可致耳。」 所以,我決定推行均田制和租庸調製,可以要百姓過富,不能要百姓過窮。看到裡面還要看到外面,看到犁,還要看到劍,在租庸調基礎上,我決定沿襲北朝的府兵制。我絕不會因為它是異族的制度而一杆子打死,一切利國利民的辦法,都要全力駕馭它。靠著府兵制,我們建立了一個曠古未有的強國。

   然而,六朝以來,漢家文明支離破碎,必須整理。我還要看到過去。我們立道為國教,呼應上古理想,然而光有理想不夠,一個現實的問題是,宗族秩序起來以後,儒家該怎麼定位?有了,道為根基,儒為主幹,因此我令孔穎達修訂五經,大祭孔子,果然從此以後,南北九經混一,孔子廟宇遍布天下,從音韻到註疏,堯舜禹湯文武周孔之道也給了後人依據。當然,我並不知道,竟然是把母系文明的根基,和父系宗族的主幹,這兩個歷史階段的精神,凝聚在了一起。

   王珪結巴,反而能聽清他的意見,確實還要看到外面。我也不會知道,以天地為法則的上古黃帝之道術,影響了印度和歐洲,我只知道從東漢以來,佛教深入了中華。吸收它的營養,但不能被它牽著鼻子走,六朝沉迷其中,隋朝幾為國教,這股風怎麼辦?有了,以法令形式,把佛教放在道、儒之後的第三位。為此我放逐了一個沙門,對玄奘這樣的脊樑我又熱烈歡迎。果然在我身後,結出了禪宗的果子,佛學成了一個漢化的、入世的、人格獨立的哲學。可惜,後世在這三者定位上搞錯了,搞成了一個「知之非艱,行之唯艱」的怪東西。

   我做過弓箭,這些弓弦、箭頭,怎樣搭配起來,才能百步穿楊呢?需要一部完備的法律。我主持的貞觀律,在我兒子李治的完善下,形成了唐律疏議,後世一千多年,都將這部法律看做了一種真理。我後來才知道,它成為了世界五大法系之一,和拿破崙法典共同支撐了東西方的文明。也是後來才知道,辛亥革命的英雄們,遵循上古先賢的理想,重新締造了「天下為公、選賢與能」的共和體制,而在我這裡形成一個整體的政權治權分立制、六部制、考試製、監察制、縣自治、田賦制、兵役制、唐六典(這是唯一一部古代行政法典,難道和我約束行政的思想有關?它竟然成了六法全書的傳統依據)等等,竟然為共和英雄們提供了材料,使他們小心翼翼地延續了傳統。

   這些就是行政的謹慎、關鍵。我也犯過大錯,張蘊古非常好,我一時衝動竟然斬了他,傷心啊。我頓悟到,衝動是魔鬼,生命是根本,所以我創立了死刑的三複奏、五復奏,沒想到這些也成了後來各國死刑複核制度的一個來源。說到這裡我非常自豪,大唐的文明不僅是華夏的總結,而且點亮了這個黑暗的世界。從我重新打通的絲綢之路,傳去了我們好多發明,在我們的朝代,孫思邈煉丹就造出了火藥,一次排版金剛經竟然創立了印刷,它們傳到歐洲,炸碎了封建領主制,推動了文藝復興——當然,還有絲綢之路大規模傳去的造紙術,我們中後期大規模入海的指南針,這些竟然造成了它們的文藝復興和大航海。對,還有我兼容並包的宗教政策,也給它們的新教改革留下了火種,《道德經》在它們那裡,竟然發行量超過了聖經——至於道教煉丹煉出了工業革命,驅除突厥引起了羅馬徹底覆滅和歐洲民族國家有如雨後春筍地出現,以及八片尖皮塞個動物尿泡的改良式蹴鞠,怎麼就被人說成了現代第一運動——足球的起源,都非我所能預料了。也許那時候我們真的接近了平天下和天下大同的理想,以至於千年神權中世紀後的白人們,把我們想像成無所不尊的上邦吧。對了,與我在時空隧道中互尊師友的現代中國之父,也曾以此號召黃種人的「大亞洲主義」並獲得廣泛認同。

   這些證明我們的文明是一個天人合一的文明,我不知道那是天道和人道的統一,但我知道那讓我們的本土文化走上了巔峰。詩歌、小說、繪畫、歌舞、書法、茶道、散文、圍棋、瓷器……幾乎所有陶冶情操的領域,後世都在我這個朝代找到了成熟的基礎。其實,這些只不過是我們對以前數千年的總結,我無意間留下的,還有一個人口占絕對優勢的國際首都——長安,以及它的標誌——相當於後來四個紫禁城、十二個凡爾賽宮的建築瑰寶——大明宮。至於飛券鈔引這些紙幣的雛形,一揚二益、廣州泉州這些商貿大都,那純屬無心插柳,或者叫水到渠成啦。有人說近代民族國家的第一首國歌《馬賽曲》受過《秦王破陣樂》的形式影響,我覺得誇張了,不過,要說民族國家,自我而後確實形成了「文物儀章悉備於唐」的規模,比歐洲早太多了。有人問思想的寬容和男女地位、貴族平民地位的相對平等,可以自豪地說,比歐洲中世紀要文明太多——歐洲同時代,會出現「天子呼來不上船」的詩句,或者「無能子」說帝制違反自然規律的學說么?

   當然,這些很多都是在我身後出現的,我的時代,GDP還不高,但是不會把糧食放在倉庫里不拿出來。所以老百姓臉上有笑容,馬牛布野,囹圄常空,後人讚頌我締造的貞觀之治,是中國歷史上最值得稱道的治世。其實我哪裡有這麼厲害,我只是洞察了百姓的需要,嚴格按這個民族最淳樸的本性做事,無意之間,實現了母系文明和父系宗族的合一,天道與人道的合一,信天和仰祖的合一,漢朝規模與炎黃理想的合一,倫理原則和體制原型的合一,從唐山漢水發源的這個華夏民族空前的大一統。忘了,我們官修了八部史書,編撰了括地誌、氏族志等等,盡量澄清了五胡和六朝的混亂,甚至像子午線測量、唐本草、曲轅犁一類,我都說不完了,那是一個繁星滿天的春分點。我從來沒想過要做後世帝王的榜樣,請你們記住軒轅黃帝的原則就是了,「夫江河長百穀者,以其卑下也。」後人包括我們李家,有時沒把握好「高者抑之、下者舉之」的分寸,陣痛不少——必要時得剷除強梁,像我們流血的將士一樣。

四、岩

「天命聖智,率其雄傑,補其裂,紉其絕,續其歇,益其竭,東西南北,張再造之乾坤,春夏秋冬,皎重新之日月,功有如是之大者,唐太宗文皇帝者哉!文皇未起兮四維如毀,文皇既位兮八荒如砥,文皇之跡兮炳如丹青,文皇之功兮配於天地!」--宋朝祭唐太宗昭陵

   我的遺產和我的身體一樣,被歷史埋沒了,它在1911年才真正挖掘出來。儘管在我之後,這個民族的骨骼已經發育成熟,但只是和我的名字聯繫在一起,而我的靈魂,這個傳承著炎黃兩漢的靈魂,卻從西元755年開始,漸漸歸於沉寂了。

   尚書六部制,科舉考試製,單一稅收制,自由兵役制……後一千多年的體制,人們說,是我用歷史的巨手鑄造的混凝土。但我並不高興,這些並非我的本意。它們失去了靈魂,只是「漢唐規模」的殭屍,無法遮掩這一千多年,我們被征服、被異化的歷史。自仰韶而龍山兩千年後,漢高祖漢文帝立下約法三章廢除挾書律,恢復了母系文明,漢武帝以金戈鐵馬打通了父系宗族,而我在他們之間的大裂谷「不在六藝皆絕」中,首次注入血與靈的運河,將母系文明和父系宗族融為了一體。這才是我的遺產,在銅鐵時代一個民族得以恢復和振興的遺產,但後人丟掉了這份遺產。

   「借問幼安無寸土,欲將何術拯姬姜?」章太炎接到這封書信,和他主筆的《民報》英雄們一起陷入了深沉的思索。他們爬出兩宋的一個心理陷阱——要三代義理,還是要漢唐事功?滿身污泥的他們,發現陷阱四周,已是屍山血海。我們這一代留下的國家機器,在我們之後丟掉了漢唐的魂魄,卻披上漢唐的斗篷。很遺憾,我只差一點點就能解決這個問題,卻過早地撒手了。

   ——在我手中,政府開始從皇室獨立出來,中書、門下、尚書、御史台,這些比起漢朝的太常、光祿、宗正、少府等等皇室家僕來說,已有質的變化——它們正好是顧炎武在國破山河碎的總結,上古帝王只是宰相的職能,氏族部落大會下嚴格約束的首領,黃帝所說的「盜怨主人,民害其貴」。不幸的是,董仲舒偷天換日,用王字三橫比作天地人,這一隱患,我卻沒有解決。所以在我之後,皇室又幾次侵奪政府權力,終於在十一世紀,「坐而論道」變成了「面取進止」,最後黨爭亡國;十五世紀,皇權和相權平衡打破,七品內閣的皇家僕從開始攪亂官場的黑市,最後黨爭亡國。讓我欣慰的是,辛亥英雄們重新發掘了遙遠的靈魂,他們推翻皇室,重塑了上古國家機器,嚴格明確了民眾的「政權」和政府的「治權」,法以載道,是為共和。我應該做卻沒做好的事,耽誤了上千年。

   ——在我手中,國家機器開始向全民敞放,解戎衣而開學校,飾賁帛而禮儒生,它們既和科舉制一起,通過陸地上八百多個羈縻州縣的廣播,和太平洋印度洋上木蘭舟的遠航,催生了西方民族國家,又在中後期將東漢以下四百多年的門閥打破,使一批批富有修養的農民普及了國家意識,在拿破崙戰爭的一千年之前,就迎來了民族國家的成型——它們正好是軒轅黃帝的部落聯盟時代,力牧、力果、大山稽、大鴻、倉頡、容成等群星璀璨共鑄華章的原型重生。不幸的是,從商鞅耕戰到漢武告緡,士農工商的地位嚴重不平等,很難產生一個穩定的中產階級,開放的國家機器因此缺乏寬闊的地基,漸漸壘成了一座頭重腳輕的高塔,並且十一世紀文武分途,十五世紀胥吏分流,數次文官亂國,終於官僚亡國。讓我欣慰的是,辛亥英雄們重新發掘了遙遠的靈魂,他們既延續了歷史上「節制資本、平均地權、扶助農工」的國策,又像我們沿海的交州明州廣州福州、內陸揚州益州、西北沙州涼州迅速崛起一樣,大力推動了城市化進程,這使得「人盡其才」的大廈,建立在「貨暢其流」的地基上。我應該做卻沒做好的事,耽誤了上千年。

   ——在我手中,繼秦漢郡縣制後,進一步發展為州縣制,我小心避免著十羊九牧的局面,推行著「撫民以靜」的國策,一個兩萬人的縣,所有縣級公務員才五十人,收到了休養生息的奇效,自三國五胡六朝隋末數千萬成批減員的悲慘世界,恢復為玄宗開元時人口十倍於其它最大國都的盛況。不幸的是,我忽略了漢朝的教訓,東漢的地方監察機構逐漸演變為行政機構,再而州牧,終而軍閥混戰。在我之後,地方監察機構也重蹈覆轍,漸為行政,再而節度使,終而藩鎮割據,這成了後世的惡性循環——中央一次次侵奪地方自治,它們派出的諸侯卻一次次反過來割裂擾亂了中央和地方:宋朝剝奪了地方財權,再不能重現我們安史之亂後,藩鎮抗敵大唐中興的奇蹟,所以中央一渙散,地方也跟著崩潰;明朝繼承了蒙元帶入的行省制,各縣山水不接,鄉邦不睦,地方官僚達到了四至五級,上令難貫,下民難親,最終難以動員,兵分內訌,淪於滿清。讓我欣慰的是,辛亥英雄們重新發掘了遙遠的靈魂,他們設計出中央地方的均權制,打破了積重難返的諸侯制,也回擊了倒行逆施的聯邦制,「治大國若烹小鮮」再次實踐於台灣、日本和新加坡,留下了二戰以後亞洲的復興經驗。我應該做卻沒做好的事,耽誤了上千年。

   ——在我手中,上古為民制產的精神,由均田制和租庸調製發揚開來。十八受田,六十還官,粟米之徵,四十稅一,力役之徵,二十晝夜,布帛之徵,稍貢土產。有田始租,有身始庸,有家始調,輕徭薄賦,厚積薄發。田賦之上,府兵勛勵,開創了民族國家的總體戰先河,爆發為空前全盛的武功,並由此首次建立起「世界領袖」的天可汗控制制度,躍為華夏帝國。唐人下馬賦詩,上馬殺敵,馬球養戰,以漢吟唐,漢唐之名遂播四海,今天國內仍稱漢族,海外仍稱唐人街。不幸的是,我沒有解決好這一田賦和兵役如何維持的問題,在我之後租庸調逐漸荒廢,府兵制繼而渙散,兩稅制和募兵制興起。農民增添了負擔,國力凋敝,士兵變成了苦工,受人歧視。此後越來越惡化,宋朝免役法,執行變為攤派,靜養冗兵,動輒調防,農兵混亂而亡國;明朝欲撥亂反正,一條鞭法欲補兩稅之失,衛所制欲仿府兵,但田賦之毀,難以為繼,也因混亂而亡國。讓我欣慰的是,辛亥英雄們重新發掘了遙遠的靈魂,他們設計出耕者有其田和平均地權的國策——在農村保護自耕農,遏制土地兼并;在城市核定地價、低價國買、高價抽稅、漲價歸公。前者在大陸「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喚起工農千百萬,台灣兩蔣時期開展十大建設,後者在新加坡創造了居者有其屋的奇蹟,住房率達全球最高。我應該做卻沒做好的事,耽誤了上千年。

   所以我的遺產中,既有尚書六部之得,也有政權侵奪治權之失;既有科舉州縣之美,也有文官諸侯浮腫之缺;既有稅收兵役之全,也有好景不長之憾……後人屢次振興中華,皆以我為榜樣,但只襲我形,未復我髓——這形,便是國家機器的零件,便是我們初造的民族國家的雛形;這精髓,就是姬姜之道術,直到辛亥革命才告振興。我的錯誤,就是沒有把這一精髓,總結為理論、原則,轉化為法律規則。後人說,我的十二篇《帝范》已經是理論了,記載我言行的帝王教科書《貞觀政要》已經是原則了,而東方法典的結晶《唐律疏議》更成為法律規則了。我笑笑搖頭,如果這些已經形成了理論、原則和規則,我們還會像周末、漢末、五胡、六朝、隋末那樣,又被異族輪番凌辱上千年,並且一度被異族奴化兩個半世紀,首次敗在我們歐洲學生的鐵蹄下嗎?

   那什麼是章太炎、孫文及以他們為領袖的那一代革命志士,普遍地思考並且付諸實踐的姬姜道術呢?就是我前面提到,屢屢告誡後人的:「夫江河長百穀者,以其卑下也」。這不是一句簡單的詠嘆,而是一個真理的洞見:我們的民族要健康成長,必須生活在權利決定權力的正氣中,而不是反過來,掙扎在權力決定權利的病灶里。換句話說,我們的國家機器,必須形成一個生產集團控制暴力集團的機器,而不是一個暴力集團控制生產集團的機器。我們的不幸就在於數千上萬年的姬姜炎黃以後,由於銅鐵的出現,地利累累,人力相爭,顛倒了四千年。漢高祖和漢文帝,以《黃帝四經》立國,我以《道德經》立國,兩次復興了姬姜道術,如果後世帝王都像我們一樣嚴格壓縮權力機器,捍衛炎黃子孫的衣食住行的生存權利,用強大的權力來保護子民的權利不受官僚和異族的侵犯,這個民族就能自化自成。姬姜炎黃的經濟土壤,強漢盛唐的倫理主幹,就能迅速結出共和體制、四民開放、均富銳兵的政治果實。可惜,很少有哪個帝王擁有我這樣的自制力,這樣的行政理性,他們只能靠分權制衡來約束,這一分權制衡我卻尚未有效形成;然而對比後來居上的歐美國家,我深知,除了自己未能再進一步,也因為滿清的鐵蹄在關鍵時刻,踏碎了這一切。

   我們漢唐驅逐匈奴突厥,間接引起羅馬覆滅後,歐洲經歷了千年以上的黑暗中世紀,人性在口含天憲、唯我獨真、逆我者亡的神權政治下,淪為血腥的獸性。後來,在我們一系列文明成果的雨露之下,歐洲成長起民族國家的萌芽——首先是文藝復興,然後是地理大發現,繼而是宗教改革,接著是啟蒙運動,接下來是工業革命,最終通過法國大革命和拿破崙戰爭,霹靂一聲,整個歐美在沉睡中蘇醒,一系列民族國家洶湧澎湃,掀開了西方的復興。這是人類在長期的災難後,走向復興的幾扇門。反觀我們,其實前面幾扇門早已打通了。

   我們的黑暗中世紀——從犬戎滅周,到五胡亂華,異族不斷深入中華腹地,先秦百家嘆息的「大道隱沒」「道術破碎」即為標誌。我們的地理大發現——漢唐兩次陸地擴張,唐中後期直到宋明的海上擴張,我們擴展了生存空間,積累起磅礴國勢;我們的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從漢高祖漢文帝第一次恢復黃帝道術,到我第二次恢復並且明確了母系道術、父系儒學和異域佛教的輕重緩急後,經過韓愈、慧能、李白、吳道子、顏真卿這些劃破夜空的名字直至兩宋,科技藝術文學如花怒放;我們的啟蒙運動——而至明末,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在世界上首次提出了大規模質疑和批判君主制度、呼喚宋明教條世俗化的理論……就在這時,滿清滅掉了大明,後面的一切,我不忍述說了。

   大家看到了么?就在啟蒙運動這扇門之前,我們被甲申國難,擋在了工業革命之外。所以,我們即使有兩次擴張,我們即使有威駕羅馬帝國和拿破崙帝國的漢唐帝國,這個民族國家卻沒有迅速地現代化,沒有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與我有何哉」的小農社會,迅速整合為一個集體國民高度凝聚的人文團體,一個工業化契約社會,一個像拿破崙的法蘭西那樣人人為祖國而戰的堅不可摧的民族共同體。我們落後了兩百多年,直到辛亥革命光復中華建立共和,這一共同體才建立起來,在有史以來最艱巨的救亡運動——抗日戰爭中,無分老幼南北,揭開了又一次崛起的序幕,一次華夏民族擺脫列強奴役、走向自由與重生的序幕。

   我欽佩一千三百多年後,被各個黨派和華人地域尊為國父的中山先生,他在豬尾巴肆意招展的豬圈裡,拾起了船山先生的《黃書》,將埋沒已久、指向姬姜大道的《禮運大同》發掘而出,圍繞其「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的主題,借鑒後進文明國家之法,總結了恢復中華振興中華的靈魂,這就是從華夏數千年回望母權、父權、大同三階段,而總結的道統——民生主義、民族主義、民權主義。在理論上,我《帝范》走了九十九步,他《三民主義》走到了第一百步,明確了只有手創共和,才能刷新政治,找回國家機器的靈魂;在原則上,我《貞觀政要》設計了從東方的文藝復興到啟蒙運動的方略,他《建國方略》則進一步深入到工業革命,其實業計劃、平均地權、耕者有其田、扶助農工、會議通則、均權制、軍政訓政憲政、四權五能、黃埔軍校、民生史觀、知難行易、四維八德、聚宗族而國族、及呼籲固有智能等等,將「世界文明唯有我先」的姬姜道術,取法為工業國家的國策;在規則上,我們《唐律疏議》《唐六典》等等,奠定了腳手架,尚未添磚加瓦,而他《臨時約法》《建國大綱》和一系列捍衛共和法統的護法鬥爭,則將「天之道,損有餘以補不足」的平等之法,推進到一個勿忘在莒、繼往開來的里程碑……在昭陵六駿的脊背之上,我駕著它們故國神遊,雖然一代代復興志士已早生華髮,雖然辛亥以後仍然出現了一次次劇痛,然而,我知道這就和我當年在渭水便橋一樣,世代懷胎,一振分娩,冬天正去,春天不遠,曙光已近,朝陽必現!

   高霞孤映,明月獨舉,青松落陰,白雲誰侶?我們已化為天之星辰、地之河嶽、幽之鬼神、明之新人,從軒轅黃帝到中山先生,從老子墨子孔子到漢高漢文漢武明祖,從管仲蘇武冉閔李靖到岳飛文天祥王船山鄒容,我們常常聚首,默然凝望著今天十三億炎黃子孫的生活。我相信,從執雌持下的真理,到天人合一的美情,至天下為公的善法,我們已為後世同胞奠定了萬世不易的岩石。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在滿目瘡痍的華夏大地上,這塊堅強的岩石將衝破層層枷鎖,再次矗立起東方的凱旋門,重新屹立起我們被焚毀的大明宮——每一位炎黃子孫心靈深處的神殿。而那時每一個中華兒女,都將生活在一個「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的世界,共同擁有一個「剪長鯨而清四海,掃欃槍而廓八紘,乘慶天潢,登暉璇極,襲重光之永業」的壯麗山川。為了這一天的使命,我們全力以赴,生死以之,以此明誓,代代前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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