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未來之國自殺,一座藝術孤島就此沉沒

1942年2月22日星期日,黎明之前,斯特凡·茨威格和他的妻子雙雙服鎮靜劑自殺。

這是電影《黎明之前》結尾,當我們知道時間終結點再隨著電影流淌的時候,一種刻入骨肉的孤獨與悲傷便相伴而行。這位偉大的奧地利作家、流亡猶太人、反種族主義者、靜默到最後的男人,在異國他鄉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之前,他遭遇了什麼,是這部電影想要傳達的。

1936年9月 阿根廷 布宜諾斯艾利斯

1941年1月 巴西 巴伊亞州

1941年1月 美國紐約

1941年11月 巴西 佩特羅波利斯市

1942年2月 巴西 佩特羅波利斯市

電影沉靜而工整地用編年的形式開始篇章,五個「日期+地點」,像是茨威格臨終前的日記,讓人想起他欲以用五種語言同步發行的自傳體小說《昨日的世界》,他那麼小心翼翼地為無處埋骨的英傑好友們造了一副小小的紙棺,他甚少談及他自己,甚少談及愛人,於是這部電影,成為了他的木棺。

《黎明之前》

導演:瑪利亞·施拉德

『預言』

1936年9月 阿根廷 布宜諾斯艾利斯

除了巴勒斯坦和美國,布宜諾斯艾利斯收容的難民最多。早在1934年,納粹吞併奧地利的四年前,他就已經開始了逃亡,這在之後逃亡成為茨威格安身立命的唯一方式。1934年他被德國歸入「德意志不歡迎的、有毒作家一號名單」,出逃至英國時,簽證上也赫然標註著「敵僑」二字,只能有五英里的活動範圍。從薩爾茨堡-倫敦-紐約-里約,物理的空間逐漸擴大,但內心的生存空間將越來越少。

當茨威格到達阿根廷的時候,一場盛大的宴會後他被民眾的熱烈擁護,這位作家還以為一切尚有未來。但當他接受記者提問時,他的身份變得微妙,作為為數不多的有著巨大影響力的德國作家,遭受了來自其他國家記者對於德國戰爭問題的問責,和同為猶太裔的記者布萊尼對他窮追不捨。茨威格一再對激進分子和政治諱莫如深,他厭惡政治,認為它用標語背叛了語言。當作家大會上,開始念起尚在集中營的作家名字,所有人在鼓掌,茨威格被迫站起身,被迫捲入一場政治宣言,那一刻,他好像頭眼昏花,他覺得所有的與會者們都視他為懦夫。那位對他怒目相望的記者布萊尼預言:「已經沒有孤島了,總有一天他將必須游向另一邊。」

『巴西:未來之國』

1941年1月 巴西 巴伊亞州

茨威格和綠蒂來到巴西的甘蔗地。綠蒂是茨威格第二任妻子,還是茨威格的前妻弗里德里克介紹認識的,綠蒂當時是茨威格那本《瑪麗·斯圖亞特》的文字秘書。電影里細嚼甘蔗的綠蒂是那麼美,茨威格也難怪會被她身上恬靜溫順的氣質吸引。綠蒂一直想要一個孩子,但是她的哮喘以及茨威格年邁的身體,不足以承受擁有孩子,她對巴西人民兒女成群的歆羨如此明顯。

臨走時為了幫困於倫敦的費舍爾辦巴西簽證,拿自己的出席市長的接待作為交換。這場匆匆忙忙在農場舉辦的接待會,茨威格贈送給市長一句「巴西,未來之國」,後來這句成為他在1941年出版、展望未來之作的書名。雖然這本書偏偏只在巴西受到強烈抨擊,有人大放厥詞,認為茨威格為了一張簽證出賣了自己的筆。但其實也沒有人會知道,當茨威格面對那樣滑稽又亂糟的樂隊,當奏起奧地利的第二國歌《藍色多瑙河》,不知何去何從的茨威格,眼眶也是紅了。

『自傳與女人』

1941年1月 美國紐約

就算茨威格來到巴西,那來自柏林和維也納的電報還是能追來。曾在全世界都深受歡迎的茨威格,成為所有流亡同胞的救命稻草,尊嚴盡失的信件一封一封向他飛來,求救的手緊攥著茨威格的良知。那是蘭茨貝格的信,曾經討厭茨威格的作品,那是1916年的事了,茨威格所創作的戲劇《耶利米》,第一部反戰劇,取材於《聖經》,當時蘭茨貝格用盡一切方式去詆毀這部劇。他早被拯救眾人的繁瑣事務耗費了心力,拒絕了蘭茨貝格的求助,他決心要遠離眾人。

這麼一個膽小懦弱又記仇的茨威格,也只有在這個女人面前盡顯自己的自私和懦弱。弗里德里克·瑪利亞·馮·文特尼茨,那個著名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的原型。茨威格想要寫自傳了,要完成這項工程,需要這個女人,她曾經陪伴自己三十餘年,曾經見證過自己光榮顯耀。

兩個茨威格夫人,電影為這兩個女人設計了一場非常有趣而微妙的會面。是誰最懂茨威格內心?又是誰在最後陪他一同喝下那鎮靜劑的?

喝下毒藥的是綠蒂。她對茨威格的愛是那麼卑微,他竭盡自己去寫作,她竭盡自己去處理他的文字,因為自己的哮喘而害怕拖累。然而即使在茨威格的自傳中,綠蒂也只有在結尾處出現。甚至這一場自殺,也早有預謀,《與魔鬼作鬥爭》中的那篇《克萊斯特》,綠蒂被描述為一個「過去對他來說誰也不是的」「身患絕症的女人」,在主人公克萊斯特決定與這麼一個「註定要死」的女人共赴死亡時,他想的還是「為他所愛」的瑪麗·馮·克萊斯特。

瑪麗·馮·克萊斯特,弗里德里克·瑪利亞·馮·文特尼茨。綠蒂看到這篇小說該是有多悲傷。

『生日禮物』

1936年9月 阿根廷 布宜諾斯艾利斯

最後那本自傳,是阿布拉霍·柯剛出版的,要知道,在德國、奧地利已經沒有出版社願意為他出版任何書籍了。其實當茨威格給弗里德里克讀那些求助信的時候,他的內心已經開始坍塌了,「我的作品,怎麼能和這種現實相比」,他說。信仰在他的生命里是缺失的,他沒有民族情緒也不信仰上帝,他們生活在一座荒島上,恐懼和孤絕相伴。

之後,茨威格回到巴西,里約是不能呆了,那裡都是德國間諜蓋世太保。在11月28日,他的生日那天,在街上散步的茨威格遇到恩斯特·費德先生。送他前往車站的時候,茨威格狀態明顯不如從前,不知是因為《巴爾扎克》寫不下去,還是寫《蒙田》時過度地沉浸,隔著四百年,茨威格和蒙田有著同樣的逃亡處境:「蒙田無限悲傷地談及那些生活在對別人悲傷的想像中的人,建議他們沉默並保持孤獨」。

他還和費德先生談及了《象棋的故事》,這是在編寫蒙田過程中完成的。《象棋讀故事》里講述的就是一個B博士,他被蓋世太保囚禁於大飯店單人房,不挨餓不打罵,人道至極;B博士偷來一本棋譜,自己和自己博弈,最後精神崩潰。這無疑是茨威格最難以逃獄的囚籠。茨威格反戰小說不多,除此之外,《十字勳章》《無形的壓力》《日內瓦湖畔的一個插曲》。他就那麼看著,看透了人生,槁木死灰的眼神里,哀極。

11月28日,是茨威格的生日。在《茨威格在巴西》這本書里,也有詳細的對這場生日一個描述,綠蒂給他找到了巴爾扎克全集,費德先生送了他蒙田,而柯剛,送給他一隻硬毛狐猩狗,于勒·羅曼給他寄來最寶貴的一份禮物,天主教文集,收錄了法國作家的發言,被命名為《斯蒂芬·茨威格:偉大的歐洲人》。電影做了改編,茨威格最喜歡那隻狐猩狗,他匍匐在地用頭拱它。如此率真而敏感的人,是不可能真的無所記掛逍遙在遙遠他鄉的,他是有收到消息,從11月開始,成千上萬的猶太人被送往集中營,大屠殺正在發生,這成為茨威格灼心的惡火。

或許這麼多年了,茨威格還是會想起《耶利米》的那句台詞:「我詛咒上帝,在精神上將他殺死。」

『自殺』

1942年2月 巴西 佩特羅波利斯市

在影片的開頭那場記者會,茨威格就被各種語言包圍。這之後的年歲,德語成為他鄉的異種,用英語、用西班牙語,都能透著他那一股德語腔。他是異類,被擠壓成了怪胎。他也想學習其他語言,他希望德語能從他的口中死亡,以此他能獲得重生。

但他不曾等到了,他筋疲力竭了,在里約熱內盧的嘉年華狂歡後,他聽聞新加坡的淪陷,人類文明的最後堡壘被攻陷了,他已經無路可逃了。以上自殺前的種種遭際,都不曾在影片中表現。影片用另一種方式去呈現死亡,一面穿衣鏡,貫穿生死空間,對死者轉瞬的一撇和對空間長久的凝視。電影以極度的剋制和留白在講述這場死亡,靜默的又飽含深情的,非常的漂亮。

茨威格自殺了,用一種孤絕到極致的方式,他內心的坍塌,以一種相當釋懷、安寧的方式呈現,不再擔驚受怕了,他給前妻弗里德里克寫了封信,裡面寫道:「帶著我的思念和友誼,望你勇敢起來——你知道我現在是怎樣的安寧,幸福。」

(完)

本文選自 深焦Deepfoc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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