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爐香》：爐香裊裊

讀《沉香屑第一爐香》，點上一爐香，聞香識女人。

發表時，女神逆天二十三，顏高嫩出水，妙手老司機，出名趁早，人生還在正軌，越明年遇人不淑，他領著女神跑偏啦。她對他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女神往右看，第一爐香在左邊，巧妙地躲開了慈悲的窠臼，悲而不憫，溯起源來，《紅樓夢》等一眾頑書最是淵藪。

二戰中，「一個極普通的（用意很深）上海女孩」葛薇龍逃難到香港，投奔交際歐皇土豪姑媽，梁太太。梁太太有兩個心腹丫環-睇睇睨兒，若干寵好喬家少爺司徒協等，排名不分先後，筆滑到誰那，都是戲精的誕生。年輕人都漂亮，眼睛美的人不會老，朱顏永駐的梁太太關門做「小慈禧太后」，彷彿就等著小皇帝即位呢。鑒於這一屆親友不行，薇龍羊入虎口，頃刻香港摺疊，三觀盡毀，人設崩塌，物質與愛情，葫蘆與瓢，每逢人生抉擇，慎之又慎，薇龍一思考，姑媽就發笑，步步為沉，最後叔可救嬸也救不了。這個故事有什麼好講的？測評派言之鑿鑿預計巴巴侃三小時。籠統來說，文學是有潮流的，五四以後青年脫離宗法社會，魯迅發聲著名的《娜拉出走之後》，兩條暗路，一盆冷水。夢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隨後，文學家為女青年的人生際遇建模，張恨水的《啼笑姻緣》，曹禺的《日出》，旨在教育社會，影響較大，乃及《第一爐香》，以上作品都是在強調造成後果的選擇合理性，即自我為人生負責。再往下走，長江後浪，黃蓉趙敏，同樣是出走，作者一媚俗，人物就可愛。

好的文字，王小波舉良錚先生譯的《青銅騎士》的栗子，壞的文字，他指出，仍是這首詩的二人轉體。《第一爐香》裡面有句話疑似躺槍，「薇龍心裡便像汽水加了檸檬汁，咕嘟咕嘟冒酸泡兒」,艾瑪，畫面太美不敢看，夾帶味覺高能，此外我也找不到什麼槽點了，「糖醋排骨，粉蒸肉」，愛玲女神說什麼都對，秀色可餐，上餐也靠品位。通篇而言，字字皇麗，目無全牛。由相歸象，大段的繽紛斑斕的工筆，最後歸束成把玩，立象盡意，象是分割線，以下是形而下的極致，一隻金漆托盤就是一個世界。

對白切合身份，言辭犀利肯綮，每個人物、每種行為、每條對話都有如錘鍊，克推克敲，張弛飽滿，不經意處暗藏玄機，草蛇灰線，寫人則戲精，雙商擔當，寫物則雍雅，掌眼流連，寫雨則浪漫，郁辣悱惻，寫愛則微塵，「我愛你，關你什麼事，千怪萬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溫情提示，瓊瑤粉請別借題發揮！暗示設伏的頻率疑為重度強迫症，行文有機綿密，敘事滴水不漏。倘文明衝突，小女子先致敬林語堂，生怕不知道糖粉。你要不是遺老遺少，你都不好意思開口說話。

汽車裡送鐲子這場戲，有武俠小說+京劇《三岔口》的即視感，骨子裡的世俗小說，您就照著紅樓夢入門番琢磨，也染諷刺小說的習氣，別嫌刻薄，照著書里買買買，如私人博物館開張指南，算計東西沒了，有名圖個響。文藝發展到電影，基本上是走到頭了，許多作家發現了這一點，如阿城，張愛玲等，表現方法各有千秋，張愛玲去古不遠，鏡頭感小試，「一隻朱漆描金折枝梅的玲瓏木屐」溜溜飛來……製造衝突，攪動空間，偷換動靜，轉變視角，移花接木，承前啟後，自由切換心理和行為，這就一長鏡頭啊，委實精彩絕倫，你竟然是這樣的木屐，物質主義者就服你。還有在本篇及《金鎖記》的一點蒙太奇，亮瞎千里眼。

三個女人一台戲，不同框不成活。能讀懂中國字真好，不納罕穆齊爾的三個女人，國產的劉姥姥陳媽們都蠻好的，張愛玲的女人們，這麼巧你也在，你方唱罷我登場，自帶主角光環的葛薇龍練級打怪，愛情來得太快就像龍捲風，想下賊船，鐵馬冰河入夢來,一覺如舊，「活到哪裡算哪裡吧」。反覆鋪墊的大boss-醉鬼士兵終於從天而降始出來，繼續拷打薇龍不堪的靈魂。天地不仁，闌珊處黯然，讀者痛心疾首啊痛心疾首，遂以斜杠同情之，曰上海傻白甜/優衣控/粉蒸肉/港幣玩家/讓人賣了替人數錢的交際傀儡/以母愛為馬/渣男五指山修行者/撲火的橙紅色的娥/一爐香燒完了。

最後，終於可以解釋為什麼叫《沉香屑第一爐香》，也許對香消玉殞的一種補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