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面嘆息

很多美好的情景只在想像中。

臨潼的華清池就給我這樣的印象。

華清池因白居易《長恨歌》寫楊貴妃沐浴的詩句「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而聲名遠播。其實園子因年久失修很破敗。遊人稀少。在露天處,有個漢白玉的池子,池子里聚著一些污水,池邊有一個刻有楊貴妃沐浴情景的大石碑。據說這池子就是當年楊貴妃沐浴的地方。遊人可以洗澡,進了一個大屋子,有長廊,廊一側隔斷著許多小房間。一個人花兩毛六分錢買一張澡票,就可以進那些房間里洗澡。我們都洗了澡,感覺就是進了趟澡堂子。水倒是不錯,小房間的中央有個白瓷磚砌的池子,四平米見方,有兩個水口,一個進水,一個出水,水是自然的溫泉水,溫度適宜。

華清池園子里有間屋子叫五間廳,西安事變時蔣介石住過的地方。一扇窗玻璃上有幾個子彈打出來的孔,以印證一件歷史事件的真實性。那時候,蔣介石的名字被忌諱,小時候看過一本漫畫書,裡面的蔣介石叫蔣光頭。所以,進那屋子參觀的人都不怎麼多說話,低聲交頭接耳而已。

驪山在不遠處,山不高,遍栽樹木,山也就沒什麼樣子。它本是中國第一稱帝人秦始皇的墓葬地,現實卻西安事變的一個插曲而吸引遊客。

沿著一條崎嶇的土石路上山,半山腰一道狹窄的溝谷邊緣,有個「捉蔣亭」。蔣,自然指蔣介石。

亭子的所在地,是多年前的夜半蔣介石穿了睡衣從山下的五間廳倉惶出逃後的停留地。它是事件後修建,不大,四周依然亂石滾滾。多年前的夜半,想那蔣介石慌不擇路,跌跌撞撞,黑咕隆咚地到了這裡,站住了,腳底摸黑地試探著可以落腳的這塊石頭或那塊石頭,模樣一定狼狽不堪,很惱火。

離開臨潼,去華山,又折騰了一番。

到了臨潼火車站,張建國卻阻攔我們去買票。

張建國說:我們還可以撘貨車去,再到孟原下,反正車到那裡會停。孟原到華山只有八里路,比從西安東站到西安站還近。

我們都買了五分錢一張的站台票進了站,在站內蹓躂。

張建國去了火車站的調度室,打聽貨車的情況。過了一會兒,他神情沮喪地回來了。

張建國說:調度說了,臨潼是個小站,貨車基本上不停。

我說,我們一路走來,幾乎沒花路費。除了狗兒,除了我,張建國、娟子、w都是掙工資的人,難道他們的錢比我還少嗎?但這些話,我沒說出口。

張建國說:沒有貨車,咱們蹭客車走。

那天,我們在臨潼火車站的站台上滯留了很長時間。

我們混在其他乘客中間,有車來,北上方向,我們就跟了人亦步亦趨,想蹭上車。

但是,過了幾趟車,我們仍滯留在站台上。

過去的幾趟客車,車門前都站了乘務員,乘客需驗票上車。

我們繼續蹓躂。

過來一個禿頭男人,他手裡拎著兩個暖壺,見了張建國笑了笑,像熟人似的。

禿頭男人說:你們還沒走?

張建國說:沒票,上不了客車。

禿頭男人說:過去的都是快車,票查得嚴。哎,八點多有趟慢車,不查票。

禿頭男人走了,朝著不遠處的一個茶爐房。

張建國說:他是調度室的人,我剛才認識。忘了問他姓什麼。

暮色降臨時,八點多的客車來了。它果然不查票,門沒人把守,我們很順利地上了車。

車廂里人不多,有座位,我們都坐了下來,與那些有票的人無異。

車,走走停停,大站小站都停。不少乘客昏昏欲睡,我們毫無睡意,耳聰目明地關注著車行的情況,盼著早點兒到目的地。

我們打聽過了,去華山,在華陰站下車。

夜深了,下一站就到華陰了。我們開始往車門處移動。這時,車廂里一陣騷動,睡著的人被叫醒,昏昏欲睡的人徹底清醒了,原來是一個矮胖的列車長帶著一個瘦高的乘警在查票,逐漸走來。

我們開始緊張。

張建國說了句什麼話,誰也沒聽清,但從他的眼色里明白了意思,於是都往車門口移動。

我們到了車門口,車停了,列車長和乘警也到了我們面前。

乘務員用鑰匙打開車門,踢起一塊鐵踏板,帥先下了車。

這時,列車長拍了一下張建國的肩膀。

列車長說:票。

張建國說:沒票。

列車長說:沒票?沒票怎麼就上車了?

娟子說:我們要去華山。

其他乘客提著各種形狀的行李,磕碰著我們,擠過我們,下車了。

車外的火車頭髮出兩聲短暫的鳴笛聲,表示準備開車。若它長聲鳴笛,那就是要開車了,張建國這樣說過。

該下的乘客都下車了。矮胖的列車長橫在我們面前,擋住大半個門。

車下的乘務員動了動腳步,想上車的姿態。她仰臉看著我們。

我說:讓我們下車吧!

一側的乘警看了看我們。

乘警說:看樣子,是幾個學生娃。

我說:對,我是學生。

列車長說:有學生證嗎?

我和w忙掏出學生證。

列車長並沒有看學生證,而是把胖胖的身體靠在牆壁上,讓出門。

列車長說:下去吧!記住,以後乘車要買票。

夜晚的華陰縣到處黑乎乎的,燈光亮一點的地方可能是旅店。

奔著燈光,找了幾家旅店,都客滿,我們沒能入住。

又到了一家旅店。門廳的一個角落裡有個櫃檯,櫃檯後負責辦理登記的女人答覆我們沒有床位後就悄無聲息了,很安靜地織著毛衣。門廳里亮著四盞燈,對比外面的夜色,屋裡如白晝。夜晚,人是需要燈光的,呆在有燈光的地方,才覺得安全,女孩子尤其如此。廳里靠牆放著幾把木椅,我們很疲憊,坐在椅子上,再不想動。牆上掛著一個鐘錶,鐘擺咔咔地響著,快11點了。

鍾在11點時噹噹地響了。

櫃檯後的女人站起身,拿著一條鐵鏈和一把大鎖,徑直走向門,然後用鐵鏈稀里嘩啦地把兩扇門連在一起,鎖了門。

我們很詫異。

女人說:這黑更半夜的,不好找住處了。找到了,也睡不了什麼覺。你們是上華山的吧?上華山都是後半夜兩點就開始登山。這店裡住了不少上華山的人,我兩點開門,你們跟他們一起走。我有個兒子,和他差不多大。

女人走向一個燈光昏暗的通道,沒回頭,扔過一堆話後消失了。

女人說的那兒子,大概是和狗兒差不多大,我想。

過了午夜,就是第二天。

這家旅店可以小件寄存,存一天一毛錢。離開它時,w和娟子都存了一個網兜,網兜里裝著幾包點心。之前,我沒注意到這些點心,想來是她們在西安時就買了。她們有錢和糧票。W說她買的是水晶餅和綠豆糕。娟子說她買的是扇面酥和蜜三刀。女人把她們的東西拎走了,放到什麼地方去。

夜半兩點多,我們跟著一幫人開始上華山。

有暗淡的月光,路面黑黢黢的,多虧隊伍里有人帶了手電筒,隔一段距離會晃動一束束光,勉強看得見路。

最初的路是平緩的繞山路,走了一個小時的樣子,有人在隊伍里喊了句:過了五里關嘍!

夏季的天亮的早,剛過了五里關不久,天就蒙蒙亮了。

天一亮,我們就被隊伍甩開了。那些人走的太快,聽對話,他們已多次登過華山了,一切輕車熟路。走得太急,喘不過氣來,彎了腰,兩手支在腿上,看著前面的路,張嘴呼吸。

張建國說:自古華山一條路。我們不跟人家了。我們迷不了路。

我們就走走停停,很悠閑的樣子。

人頭有血,山頭有水,一路走,路邊的峽谷里都有流淌的水。走熱了,走渴了,遇到能下坡的地方,我們就去喝水,洗臉,那水清澈冷冽。

最困擾我們的是飢餓。出發的早,不到吃飯的時間,誰也沒想吃飯的問題。隨著天越來越亮,我們也越來越餓。喝了水,仍然餓。但是,我們沒帶任何可以吃的東西。

W說:唉,應該拿上那些水晶餅和綠豆糕。

娟子沒吭聲。

又走了一段,路邊蹲著一個女人,她的面前放著一個藤條編的籃子,籃子上半掩著一塊白布,暴露的地方,是一堆饅頭。

女人說:買饅頭吧!不要糧票。

我說:多錢一個?

女人說:五毛。

娟子說:饅頭應該五分錢一個。

女人說:那是山下的價格,還要糧票。我?這饅頭,走了兩個多小時才到這裡。

我們走過了賣饅頭的女人。

路邊又一個賣饅頭的女人。看見她,誰也沒說什麼,每人買了一個。那饅頭,比山下的饅頭小許多。

繼續走,繼續餓。好像吃過饅頭後更餓了,只好又買饅頭。我們買女人的饅頭,買老頭兒的饅頭,買老太太的饅頭。

在藥王洞和毛女洞的附近,看到了道士和道姑,都穿了灰白色的袍子,帶黑帽,都默默地上山或下山。

千尺幢是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它是一個巨石的大裂縫,直立的崖壁狹窄得只能一人通行,兩人交匯,得側身。它有幾百級極陡的台階,台階很窄,不滿腳掌。人們一個挨一個地上台階,都小心翼翼,怕踏空了摔倒,後仰,砸了後面的人,想像著一堆人會滾落下去。台階兩側有粗粗的鐵鏈,拽了它,人穩定許多。仰望,可以看到石階的頂端有個井口樣的出處。

這時,張建國突然提出他和狗兒不再走了,狗兒累了,走不動了。一路上,我幾乎沒聽見過狗兒說話,以為他是啞巴。這會兒,他湊近哥哥的耳邊,眼裡噙著淚,嘴唇蠕動著,極小聲地說著什麼。因為狗兒,我們沒有什麼理由挽留張建國。

張建國說:自古華山一條路,你們不會迷路。你們繼續走吧!我們在山下的那個旅店等你們。

我們看著張建國哥倆向來路走去。照相機掛在張建國的脖子上,它好像在天剛亮時被使用過,在一個溪水邊,拍照了幾下。

我們三個女孩上了千尺幢的頂端。

回首俯瞰,我憑生一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感慨。

過了千尺幢就是百尺峽,它雖沒有千尺幢陡峭,卻也讓人心悸,抬頭望,峭壁上有搖搖欲墜的懸石。有人說,那些懸石几千年幾萬年就懸在那裡了,不會掉下來。

出了峽,過仙人橋,又走了5000多個石級的老君犁溝。傳說此路是太上老君牽了青牛在陡壁出犁出來的一條小路。沿途,看到幾個負重而行的男人,他們都免起褲腿兒,裸露著肌肉緊繃的小腿,汗順著他們的皮膚流淌。他們一步一步地向上走,背著磚、炭、糧食……遠處的崖壁上有洞穴,過了溝,就到北峰了。站在北峰上,壁立千仞,雲海四溢,有的雲撲面而來,包裹了身體,或把身體部分地淹沒。看著自己的上半截身體浮在白雲上,我想到了古代的神仙。放眼看去,儘是神功斧般造就的山峰,想那山下人工所成的小丘小壑,不免失笑。

路上去了趟廁所。有幾根長長的圓木排列在懸崖邊,有一半木頭深向崖外,構成一小平地,木頭間有縫隙,蹲在兩根木頭上,大小便就從縫隙間如雨似雹地落到深不見底的山谷。

這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廁所。

去東峰,有一段路走在山脊上,路兩邊都是萬丈深淵。走這路,我感覺比千尺幢還膽戰心驚。我們隨大流,打算夜宿東峰,第二天一早看日出,然後轉途中峰、南峰、西峰。

其實,到了東峰就傍晚了。

停止了走路,一下子就感到山上很冷,冷得很徹骨,即使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

東峰上沒有旅店,只能住宿在一個道觀的大殿里。殿很大,正面供奉著一些神像,像前燃著蠟燭和香。天擦黑,殿里的一切都影影綽綽。住在大殿里,需要從道士那裡租一件軍大衣,一晚一元錢。我們都租了軍大衣,進了殿里,按吩咐,以殿門為界,男左女右,靠著一面牆躺下了。蓋里軍大衣,儘管還感覺到有點兒冷,但它抵不住疲倦,不一會兒我就睡著了。我是被凍醒了,睜開眼,在黑暗中朦朧地看到原本躺在旁邊的w和娟子都坐著,接著,我聽到她們在爭吵。

W說:娟子,你太自私了!

娟子說:我冷。

W說:你冷,我們就不冷了?你真行,一個人蓋三件軍大衣!

我這才發現我的身上根本就沒有軍大衣。

W扯拽了幾下,然後把一件軍大衣扔給我。她又扯拽了幾下,把一件軍大衣裹在身上,翻身躺倒,不再有動靜。

殿外有樹,是森林,風掠過它們,發出低沉的怒吼或呼嘯。

我久久沒睡著。

醒了,天已大亮了,早過了看日出的時辰。

大殿里的其他人都不見了,只有我們三個女孩龜縮在牆角里,像三堆舊衣服。

我沒想到,我們的華山行到東峰就終止了,沒去其它峰,走最捷近的路下山。

路上,w和娟子再沒說一句話。

張建國如約在山下的旅店等我們。他的脖子上掛著照相機。

W和娟子取出了那兩個網兜。網兜的樣子變了,破破爛爛,纏繞著一些包點心的碎紙。點心蹤跡全無。

女人說:點心都被老鼠吃了。

今後,我要獨自旅行。

返程的途中,我不斷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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