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鎖匠
楔子
所有的故事都有一個開端,這是最初的。
許家夫人生下許毅那天,天上掛著紅月亮,算命先生說是異象。
這孩子的血液里有一股氣。
先生這樣說。
周歲的時候,當地的風俗要在祠堂里「抓周」,這地方有先人保護著,後輩日後方能平平安安。
丫鬟抱著許毅進門,剛滿周歲的許毅卻抓住大門上的銅鎖不撒手,一來二去,兩人僵持在門口,進不了祠堂。
許老爺等得焦急,就要上前幫忙。
丫鬟還是先一步抱著許毅進了門,只是許毅懷中揣著一個大銅鎖,誰要也不撒手。
桌上擺著書墨筆尺刀矢等物件,一圈走下來,許毅什麼也沒選。
任憑眾人如何引導都無動於衷。
許久,夫人突然開口道。
「那銅鎖分明鎖死在大門上,毅兒如何拿得下來?」
1.
我就是許毅,許家最小的公子。
雖然有些像自誇,但我確實自幼聰慧。我還有一個大哥,同樣才識過人,現今已過接父親的重擔,成了一家之主。
如此以來,我更加輕鬆,可以專註於自身的興趣。
我自幼喜歡鎖。
簡單的鎖。
複雜的鎖。
都讓我著迷。
我也都能解開。
從小到大最常去的地方便是城裡的鐵匠家。
那裡有各式各樣的鎖。
但只要動動手指,我就知道這鎖的構造。凡鎖上的,只要逆著結構順序,我就能解開。
這是血液中那股氣的功勞。
我不知道如何使用它,但接觸到鎖的時候,那股氣如同活過來似的,讓我能理所當然地操控它。
時間長了,小小的鐵匠家便不能滿足我。
我希望能見到新的鎖,最好是我解不開的。
或許,我該先了解我體內神奇的氣。
「去學武吧。」
大哥建議我。
出發的那一天,大哥為我送行。
「記得常回來看看。」
2.
群山間,破落的山門聳立,一路上凈是蕭瑟的景象。半山處一根殘缺的石柱上新釘著牌匾,上面單刻一個「盟」字,蒼勁有力。
我聽人說過。
所謂的江湖與武林,已經破滅十四年有餘。
幾乎所有習武之人在十四年的那一天被殺死,活下來的也大都痴傻瘋癲,各大門派盡皆斷去傳承。
習武者殤盡,武林凋零。
只留下隻言片語在尋常百姓中口口相傳。
但也有逃脫之人。
山門裡,我見到了師傅,一個穿著布衣滿頭白髮的中年男人。
「沒想到還有先天真氣的苗子。」師傅說,「你想學什麼?」
「鎖。」我對武功並不是很感興趣,便如實說道。
師傅取出一個盒子,示意我打開。
我一接手,便明白過來,這是一個暗鎖。顧名思義一個「暗」字,無非是機關或隱蔽的鎖孔。畢竟如果找不到鎖孔,那還談什麼開鎖。
我的手輕划過盒底,夾層中的鎖孔暴露出來,我開鎖不需要鑰匙。
動動手指,咔嚓,盒子打開。
裡面放著一個大鑰匙,看起來格外沉重。
師傅用它打開一座石樓的門,在我驚愕的眼神中,把我扔了進去。
「藏經閣有五層,我十年間收集的東西大多在這。一周後再來看你。吃喝在第五層,不想餓死,想辦法上去。」
關上門,師傅並沒有再掛上鎖,而是直接把鐵鏈擰在一起。
我甚至懷疑這是師傅對我不想學武的報復。
總之,開門逃跑是不可能了。
我打量起石樓內部。
樓里就只是一個方方正正的房間,通往上層的樓梯被門封死,門上掛著鎖,四周擺滿書架,上面是各種書本與捲軸,而這些書架顯然不能負擔如此龐大的數量,於是地上也堆起一摞摞的書山。
隨手撿起一本,上面記錄著一種看上去十分樸素的拳法。
不感興趣。
我動動手指,鎖開了,攀到二樓。
3.
二樓與一樓的狀況相似,只是門上掛著的鎖不太一樣。
迷宮鎖,外表看上去與普通的大銅鎖別無二樣,鎖孔是圓形,徹底的圓。
鐵匠家做過這種鎖,它的鑰匙可不是一根圓鐵棍,鑰匙頭往往會很奇怪,甚至看不到鑰匙應有的形狀。
這種鎖的巧妙之處在於,即便你拿到鑰匙,都不一定能把鑰匙插到鎖孔里,即便插進去了,也不一定能打開。
但對於我,實在是沒什麼影響,我開鎖可不需要鑰匙。
入三樓,書與捲軸的數量明顯下降了很多,但仍是把書架擺的滿滿的。
隨意翻動幾本,最後還是把注意力集中到鎖上。
第一、二道鎖後,我剛著手第三道,第一道便再次鎖上了。
連環?
我精神起來。
不顧及前面的問題,繼續解下去。
一道又一道,道道相扣,足有九連環。
解開第九道的時候,裡面傳出「咔咔」的機栝聲響,全部的鎖都重新鎖死。
解鎖需要順序,前面的鎖重新鎖上後,每層解鎖的順序又會改變。
其中的規律雖然可循,但是麻煩,實在浪費時間。
還是取巧吧,我不顧忌後續順序,解開一道鎖後輕敲鎖面,一縷堅韌的氣便巧妙地卡住機括,以免在後續解鎖時關閉。
九環如此,「咔嚓」一聲,鎖解開了,卻崩壞散落一地。
這種取巧的方法,導致鎖不可逆轉的崩潰。
也是好在制鎖者沒有傷人之意,不然早在第一次嘗試九連環失敗的時候,便可以觸發鎖中機關,取人性命,哪有這樣的機會給我取巧。
四樓寬敞許多,書更少了,甚至靠窗的方向還有一套桌椅。
但是沒有門,沒有樓梯,沒有所有通往五樓的地方。
我怕想了一下,那恐怕是布置了某種機關,管它一個還是多少,都先找出來。
我用手划過地面,氣從我的指尖竄出,化作無數縷在房間中蔓延開來。
片刻間,氣在房間里繪出一副卦圖,深奧到我看不懂。
這就是這層樓機關的路線。
我抬手,卦圖重新激活,房間里所有機關都重新開啟,流動的氣將把它們的運轉記住,氣將卦圖逆推,機關也由開啟逐漸關閉。
靠牆一端的天花板無聲地露出一個缺口,放下一副木梯。
攀上木梯,木梯便帶著我收回,上到五樓,缺口又無聲地關閉。
倒是巧妙,我驚嘆,回身打量起房間來。
最後一層顯得及其精緻,分出幾個房間,主房有三個小巧的書架,上面零散地擺放著各式各樣的書冊,窗邊的地方依舊有有一張木桌,桌上孤零零立著一盞未點亮的油燈,與木桌相反的方向還有一張小床。
床邊有乾糧和水,床上卧著一個少女。
4.
一個少女。
師傅沒提到還有其他人。
我感到不解,卻不敢有所大動作,因為少女睡得正熟,長長的睫毛隨著呼吸不時一顫,薄薄的被子遮擋住身姿,隱約勾勒出曼妙曲線。
但是,當務之急在我看來並不是少女,而是我餓了,真的很餓。
自上山起就沒在吃過東西,然後就被初次見面的師傅扔進石樓,更消耗體力的是動用血中的氣,現在我實在是餓得發慌。
我急需吃些乾糧,而食物就在床邊。
或許禮貌地叫醒少女更好?
我一邊這樣想著,卻一邊放輕腳步。
出於一點點私心,我不忍心叫醒少女,就讓她睡著吧,別打破這美好的畫面。
看來之後吃飯的動靜也必須要小一點。
我拿起一塊乾糧,還未轉身,耳邊就有破風聲起。
我下意識偏過頭,一隻潔白的手掌在眼中極速放大,印上我的胸膛,那少女不知何時已經坐起,嘴角噙著狡黠的笑。
這一秒,少女抬起頭,我們兩人四目相對,我看到她眼中的欣喜頃刻間變為了錯愕。
我沒有辦法思考,那嬌小的手掌中帶著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大力量,透進我的身體。
蠻橫的衝擊力直接把我擊飛出去,少女出招的手已由掌變握的,她速度更快,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即便抓住了我,這臨時的補救也敵不過那「蓄謀已久」的一掌,僅抵消部分力量,我們兩人便並在一起飛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線後又在地上滾了幾圈,直到撞在牆上才得以停下。
牆角處,兩人糾纏在一起,女上男下,姿勢尷尬而旖旎。
少女沒在意這些,她歉意地眨眨眼,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隨後俏皮一笑,就從我身上爬起來。
「啊,對不起,把你當成我爹爹了,怪不得這回這麼容易就得手。」
她把我從地上拉起來。
「盟里從沒見過你呢,新來的?」
「恩。」
我的頭還有些發暈,是餓的,更是摔的。
「我叫洛陽,洛陽的洛,洛陽的陽,是盟主的女兒,你呢?」
「許毅,許毅的許,許毅的毅,今天剛來的。」
腦袋逐漸清醒過來,我感覺剛才的介紹好像有哪裡不對。
「今天來的?爹爹竟然讓你進藏經閣五層!」
洛陽眨眨眼,露出驚訝的表情,繞著圈打量起我來。
「師傅把我困在一樓,告訴我吃喝全在五樓,一周後來接我……」
我吃著乾糧,和洛陽聊起來。
不得不說,這裡乾糧真好看!呸,我是說洛陽的身材真好吃!
總之,看著洛陽,我有些緊張。
洛陽則格外開朗,直接拉著我的手講起故事來。
她講起小時候師傅與她四處收集武術傳承的經歷,遇見的風景,遺迹,故事與人。
踏過黃沙漫天的荒漠,見過終年不化的冰川。
即便現在安頓下來,早已習慣於漂泊在外的洛陽也難以閑下來,整天往外跑。
但是師傅沒辦法一直陪在她身邊,擔心她安危的師傅讓她好好學習武術,來藉此防身。
可洛陽對習武並沒什麼興趣,一來二去,師傅決定把她丟到藏經閣里,要洛陽學到他滿意再放出來。
結果就有了洛陽先前那「報復」師傅的一掌,只是沒成想這次上來的竟然是我。
我啞然,這一掌可真是吃的「合情合理」。
我還要在這學習很長一段時間,既然是師傅的女兒,也就沒什麼好隱瞞的。
於是我和她聊起自己的先天真氣,聊起自己對鎖的天賦與興趣。
我說我想見識一下我打不開的鎖。
但洛陽顯然沒有聽我的夢想。
因為當她知道我可以輕易地打開藏經閣所有的鎖時,立即高興得跳了起來,幾乎抱住我親上一口。
她拉住我跑下樓,笑容卻在看見一層大門外被擰死的大鐵鏈子時戛然而止,氣呼呼地轉過頭看著我,大眼睛一眨一眨,長睫毛跟著一顫一顫。
「這個不是鎖。」我佯裝鎮靜。
「那你怎麼不早說?」洛陽磨著牙。
「你沒問,我沒說。」我故作無奈地聳聳肩,眼前靈動的少女,我忍不住想捉弄。
「壞人!」
我又吃了一掌。
5.
後面的幾天,我也會翻翻四周的武功心法,但我倆對武術都沒有太大興趣,反倒是聊天佔據了大半時間。
一周之後,師傅如期而至,帶著水和食物。
「書你都看了?」
「看了一些。」
「有感興趣的嗎?」
「沒有。」我撓撓頭,心想這樣說不會被師傅又關到其它地方吧。
「哎呀,管他感不感興趣,爹爹你直接教他不就好了嘛。」一旁的洛陽忍不住插話。
「我沒法教一個有先天真氣的人。」師傅嚴肅地接過話,「你們這種人自古以來都只有自己的路。」
師傅頓了頓。
「但是既然答應教你,我會想辦法。現在你就待在這裡,洛陽是我的女兒,按她的性子,你們也應該混熟了。這裡的功法你都可以學習,什麼時候打過她,什麼時候出來。」
「爹爹!那我呢!我都被你關了半個月了!」
「你那點三腳貓功夫,還想著到處跑,要學到我滿意為止。」
「這不公平!」
洛陽一下子撲上去,速度比先前還快上幾分,卻被師傅捏住鼻子,然後拎著整個人丟到床上,轉身離開。
嘩啦嘩啦。
樓下又響起擰鐵鏈的聲音,身旁的洛陽生氣地捶打著枕頭。
看著洛陽的樣子,我應該是笑了。
因為我又吃了一掌。
6.
一個月的時間裡,我第一次真正認識到了氣的存在,平日里在血液中徐徐遊動著,或者沉寂於全身各處,卻可以在瞬間凝集起來,各方面的能力不是單是一加一的疊加,而是幾何倍數的增長。
學習各大門派曾經的頂級心法,讓我進步神速。
於是在石樓里的生活便變成了,練武,聊天,和洛陽打一架。
「你怎麼這麼認真?就那麼想打過我,丟下我先跑嗎?」
洛陽眨著眼,睫毛一顫一顫的,似笑非笑,下起手來一點都不留餘地,將挑戰的我一頓暴打。
「總得有人出去吧。」我想笑著說,卻一下碰到痛處,疼得一咧嘴。
還好,雖然洛陽毫不手軟,但出招也有分寸,造成的都是皮肉傷,只是痛,不會傷到根本,也不會留下後遺症。
洛陽遞過來浸濕水的冷毛巾,我小心地敷上,找了個舒服些的姿勢坐下,剩下的時間無非是看書或者聊天。
我皺眉,第一次向洛陽提起那種遠方的惡意。
前些日子我第一次掌控氣的時刻起,惡意就如附骨之疽,縈繞不散。
「沒有辦法去描述,甚至很多感覺自相矛盾。無時無刻感受得到,卻又若隱若現,與周圍的一切不同,你永遠無法適應。唯一確定的只有它是惡意,純粹的,斑駁的,全都混雜在一起。」我儘力描述著。
「說完等於沒說,我也從沒感受過你說的那些感覺。」洛陽偏頭,給我一個白眼,「不能具體點嗎?」
「有一次我彷彿看見有東西在游,看不清模樣,只有很多眼睛,全是冰冷冷的眸子,在很遠的地方。」惡意一直都在,但那次格外特殊,我努力還原那感受。
洛陽問:「很遠的地方,你能感覺到它在哪嗎?」
「具體不知道,在很遠的北方。」
「北方……十四年前的大恐怖便是起自北方。天下所有的第一都死了,一夜間平了江湖,沒有徵兆,只剩結果。我娘就是那一夜沒了。」洛陽的聲音平靜下來。
我訝然,沒想到可能與武林的顛覆相聯繫,也沒想到洛陽的母親曾因此喪生。
「對不起,我不知道。」
「沒什麼,其實說失蹤更合適,那個時候爹爹帶著我,沒和我娘在一起。後面再找,卻連屍體都不曾有,那一夜都沒有屍體,整個武林如同失蹤了一般,各個門派只空留下的破敗痕迹。」洛陽笑著,是我從未見過的勉強。
「師傅什麼都不知道嗎?」
「不知道,爹爹帶著我找了十年,我們沒有線索,漫無目的,什麼都感受不到,什麼也沒有。」
我疑惑:「那你們怎麼逃脫的?」
「這就要靠我啦,天生有趨福避禍的體質。那天一早我就開始哭,幾乎是七竅流血,差點成了一個血娃娃,嚇得爹爹快失了魂。後來爹爹發現只要向特定方向跑,我的癥狀就會減輕。於是爹爹就抱著我跑了一天一夜,我也哭了一天一夜。雖然後面我大病一場,但卻和爹爹活了下來。」
「真是幸運呢。」我找不到說辭,只能心中暗下決定。
「真是幸運呢。」洛陽拉著我的手,笑起來,眼睛眯成月牙,睫毛一顫一顫,彷彿只是一件小事。
7.
又一個月,我出了石樓。
師傅還沒可教我的東西,讓我自己琢磨。
於是我就每天查閱資料,有關我痴迷的鎖,有關十四年前的真相,有關遠方的惡意。
還有,隔三差五被洛陽威脅著幫她逃出石樓去玩。
當然,每次最後以被師傅抓回去告終。
「這不公平,許毅都出來了!我為什麼還要被關這麼久!」洛陽隔著門,生氣得張牙舞爪。
「你現在能打過他嗎?」
「氣死我了,放他進來,本姑娘要揍他!」
我看著師傅,師傅點點頭,轉身離開。
然後我打開鎖,走進石樓。
一柱香的功夫,洛陽已經是第四次被我擒在床上動彈不得。
「笨許毅,你不能放點水嗎?」
「額,我已經……放水了啊。要不我給師傅說我打不過你?」我學著她眨眨眼。
「啊……你滾!」洛陽把我打出石樓,狠狠地搭上門。
自那天起,洛陽就把自己關在第五層,足足三個月才出來。
這次,師傅沒再把她關進去。
「哼哼,我才不要被你甩太遠呢。」洛陽得意地對著我笑,俏皮地做著鬼臉。
我以微笑回應。
這些日子我也沒有荒廢,了解著各式各樣於鎖有關的古籍。幾乎一切的鎖皆有規律可循,只要逆著規律,我就能解開鎖。
簡單的道理,卻是真理。
而有關十四年前的真相則毫無進展,我還不到灰心的時候,畢竟師傅和洛陽已經找了十年。
那惡意也依舊縈繞不散。
8.
這一日,師傅對我的修鍊也有了些眉目。
我被師傅叫過去,師傅的表情很鄭重。
「屏氣!凝神!收心!」
師傅指如疾風。
每一下都點在我的心臟上,霸道的真氣無視我的防禦,在心臟束上枷鎖。
「你有一周時間,解不開,會死。」
師傅簡短地說明道。
留下在地上痛苦翻滾著的我。
一周,無解。
我嘗試各種辦法,可心臟上的真氣紋絲不動。
期間洛陽來看我,我甚至沒有回應的時間。
這是一個鎖,我告訴自己。
這和我以往接觸過的都不同,致命而複雜。我熟悉它本質,摸索它的規律,但時間不夠了。
心鎖,心鎖,心鎖!
時間到,我沒能解開。
身體熱得發燙,心臟像是被大手扼住,手越收越緊,直到心臟爆開,我就要死了。
「爹,你幹了什麼?如果他出什麼事,你可別想我能跟你好好的!」
眼前只有一片混沌,我好像聽到洛陽的聲音,卻不明了。
「小子,張嘴,運轉真氣。」
我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被灌到嘴裡,心臟被一股涼氣護住。
不知多久,我醒過來,師傅和洛陽在身旁,洛陽哭過。
「靈丹能幫你多撐三天,盟里只有這一顆。」
師傅總是這樣,不會多說一句話,轉身離開。
「你等著,我去教訓我爹,讓他給你解開!」
我拉住要衝出去的洛陽。
「這條路是對的,我早晚得走,師傅只是提前告訴我方向。」我說道。
「那要是三天沒解開怎麼辦?我去找靈丹,不可能只有一顆,肯定是爹爹故意藏起來!」她說,那神情彷彿想把這座山都掀過來。
「別去。相信我。」我說,「三天,夠了。」
「哼,虧我還想著救你,結果你自己也不要命!你要是死了,那我就鞭屍!」洛陽的眼睛好紅,惡狠狠地說。
「這麼嚴重?」我笑道,不知為何有點開心。
「對,所以你最好別死了!」
洛陽也扭頭走掉。
三天……
當然不夠,那天一早,師傅便下山去了,沒有出現。
我又「死」了一次。
無形大手拽住我的心臟,要捏碎它,我渾身如同刀割。
先天真氣動起來,竟然自主模擬靈丹運轉,對抗師傅的『心鎖』,雖然消耗巨大,好在能勉強護住心臟。
我止不住地咳血。
規律規律規律規律規律!
規律規律規律規律規律!
規律規律規律規律規律!
我發瘋一般看著「心鎖」運轉,不敢放過一絲細節。
三天之後又三天,
第十五個三天,我又「死」了十五次,終於逆著規律,解開師傅的鎖。
之後的一年。
我心鎖的技式大成。
心鎖有二。
其一為心,心為實,鎖五臟六腑,七經八脈。
其二為情,情為虛,鎖七情六慾,喜怒哀樂。
這是新的瓶頸,我需要讓自己進步。
師傅說,我沒什麼再教你的了。
我想,是時候去尋找這世上我解不開的鎖,去尋找十四年前的真相,去尋找從未消散的惡意。
洛陽要跟著,師傅點頭。但師傅自己走不了,來盟里習武的人越來越多。
總有一天會有新的武林,新的江湖。
我帶著洛陽回家,家裡人都很喜歡洛陽,大哥已經娶妻生子。
我們沒有停留太久的時間。
走的時候,大哥還是說。
「記得常回來看看。」
我笑著答應,沒想過再也回不來了。
9.
我在找解不開的鎖,洛陽陪著我,在找過去的真相。
十四年前的那一夜是一片空白,如今除去將它遺忘的,剩下的都用謠言和傳說填滿了。
但我們還不算漫無目的,或許感受到的惡意是一個目標。
北方。北方。北方。
那種令人不寒而慄的感覺這樣提醒著我。
於是我們就向北走,期望能發現什麼。
越向北,惡意就越明顯。
「你說它在變化,是什麼意思?」洛陽問我。
「惡意還是惡意,但是它裡面的東西似乎在轉變,這話聽上去不明所以,可就是這種感覺。」我刻意提起氣,惡意在我周圍清晰起來,如墜冰窟。
「它要變成什麼?」
「不知道。」
「反正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洛陽挽住我的手臂,定下結論。
一路行去,見到的破敗景象讓我無法理解究竟是怎樣的力量在一夜之間顛覆整個江湖。
洛陽不在意,這些景象在那十年間她早已見過太多,習以為常。
我們一路走,一路幫助路上的人,讓我對氣的使用越發熟練,心鎖傷人,情鎖封神。
我們也見到許多奇人異士,幫助過無心之人,無情之人,見證人與妖的戀情。
但這都是他們的故事了,我與他們約定,不會多說。
依我看來,這世上最好做的莫過於情鎖,無非是記起與忘卻。
有情傷的人,我便出手讓他忘記另一人罷,無論是戀人、夫妻,還是父母兒女。
只要他們同意,鎖住他們部分的記憶與情感便是。若是不願意忘記那人,也不過是多費些功夫,將鎖做的精緻些,讓他們不再為那些往事傷心、後悔、憤怒、痛苦便好。
每次做完這些,他們總笑著感謝我。
但洛陽卻不喜歡這些,她不喜歡我動用情鎖。
洛陽說,一個人的心裡哪怕只是突然少了一小部分,就不是同一個人了。
可我沒有剝奪他們的七情六慾,只是幫他們鎖住他們不願意記起的人、事、感情而已,我只是讓他們忘記得更容易,記憶得更深刻,人就是人,哪有什麼改變?
洛陽便說我不懂。
我了解洛陽的固執,不去辯駁。
10.
這樣走了一年,我沒遇見解不開的鎖,有關真相的線索依舊毫無頭緒。
唯有那股惡意離得近了。
山間的小道,要過山只有這一條路,我們遇見了山賊。
窮山惡水養出來的強盜格外的兇狠,動作迅速的幾個上前便要動手。
但他們只是強壯一些的普通人而已。
武林都毀了,他們幾乎未見過能動用真氣的習武之人。平日間有訓練有素的官兵路過,想必也不敢下手。
我三兩下就把他們放倒,一個個在地上動彈不得。
為首的刀疤臉躺在地上賠笑。
「小少爺,我們有眼不識泰山,擋了少爺的去路。還望大人有大量,放我們一條生路,我們這些弟兄也只是為了討口飯吃,只劫財不害命的。」
我故意冷起臉:「問你些事。」
「小少爺儘管問,這片兒地方沒幾個比我熟悉的了。」刀疤臉諂媚地點著頭。
「你在這住多久了?」
「我們都是自小在這長大的,從來沒離開過。」
「關於十八年前的事知道吧?這附近有什麼異樣嗎?」
「知道,知道,十八年前,前面那座山上有個什麼門什麼派來著,一晚上裡面的人全沒了,周圍村上的人都說裡面鬧了邪,讓天老爺收了去。」
「就這些?」
「就這些。」
刀疤臉一頓,見我面有慍色,趕忙補充道。
「小少爺,要說異樣,倒是這一年來,北面突然出了座神山,許願挺靈的,不過現在上不去,大家都在山下拜。」
「你去拜過?」
「我們弟兄都不信那一套,這年頭自己命硬不比啥都好。」
刀疤臉訕笑著,那醒目的刀疤在臉上蠕動起來,看得我有些不自在。
我反手鎖住他的聲音,略提真氣,要做情鎖。
「許毅,你要做什麼?」洛陽從我身後探頭問我。
我說:「鎖了他們做山賊的記憶,放他們回去。」
洛陽反對:「不行,你那麼一改,他們就不是他們了。」
地上的山賊們興許從洛陽的隻言片語中錯會了情鎖的作用,紛紛瞪眼顫抖起來,但我鎖了他們的身子,故發不出聲,也動不得。
我說:「不記得自己是個山賊,回去做個老實人有什麼不好。」
洛陽說:「那他們豈不是大半的記憶都成空白?」
我說:「都是惡人,不用顧慮太多。」
洛陽有些生氣:「不行,不准你用情鎖。就算不記得,但環境不變,他們在這後面還是只能成了山賊,一旦記憶混亂,到時候情鎖崩壞,誰來處理?」
我明白洛陽的固執,不再辯駁,下手解開山賊的聲音,問他們願不願意做個老實人。
山賊似乎誤會得更深了,止不住搖頭,期間摻雜著幾聲少爺饒命。
我也不過多解釋,只是各鎖住他們一條腿,這下他們至少也要卧床休息一個月。
讓他們吃個教訓,以後收斂一些,少做些惡。
山賊看出我未下死手,紛紛道謝,相互攙扶著沒入山林。
待他們消失不見,我轉向洛陽,說道:「他們身體里都沒有血,我本想鎖他們一個月,但如今他們恐怕都活不長了。」
洛陽不解:「沒有血?那他們怎麼可能活到現在?」
我不好解釋,鎖住他們第一個時我便發覺了,山賊們都只剩下一副空皮囊,有人用過他們,卻留著他們的性命,不讓他們死,但他們似乎不知道。
我想不出要何種手段才能這樣,也猜不透他們背後的目的。
我內心不安,我們離惡意已經很近了,後面的每一步都得小心。於是我打破他們體內的平衡,固然殘忍了些,但我顧不了這麼多。
這些我都瞞著洛陽,不讓她擔心。
不再拖延,我與洛陽則往他們口中的「神山」行去。
11.
到達的時候天色已經微暗。
神山腳下依然有些許村民在祭拜。
我們站在遠處留意觀察。
所謂神山並不是很高,只是山腳處格外陡峭,像被人故意削去的,山上的樹木稀疏,卻看不清切。
在這裡惡意被無限放大,似乎來自這座山,又好像只是山上的某一處,明明已經如此清晰,卻又朦朦朧朧,這種矛盾讓我更加難受。
回過頭,我看見洛陽留下兩行血淚。
「洛陽,你的眼睛……」我大驚,心中一緊。
「我知道,沒事。」洛陽點了自己的穴道,血不再流,然後一下撲上來,把臉上的血都蹭在我的衣服上,「這就乾淨啦,這種程度還可以應付的。看來找對地方了,我們過去問問,小心些。」
我拗不過她,只得跟著她去。
山腳下的儘是些老人,拜得很虔誠,我們走到近前也未起身,根本不搭理我們。
「拜神心要誠,不然不靈驗。」
最後,外圍一個年逾古稀的老人拄著拐杖戰戰巍巍走過來。
「年輕人,你們不是這兒的人吧?」
洛陽搶著答:「對,我們聽說有座神山,過來看看。老人家你能給我們說說嗎?」
「這座神山吶,一年以前都還沒啥由頭,也沒人注意,一天夜裡大家都聽得外面轟隆隆的響,第二天就變成這樣,拔高數十丈,誰也上不去。有人說是山神顯靈,領著大家拜,結果真的靈驗,就在附近傳開了。」
「許願都能實現嗎?」我疑惑,老人的描述與我的感覺相去甚遠。
老人說:「只要山神答應了,就能實現。許願要還願,不還願,要遭報應勒。」
我問:「還願是還什麼願?」
老人說:「只有許願的才知道,不過也沒人說起,都說講出來就不靈驗了。」
洛陽問:「大家都在拜,老大爺你不拜,難道就沒有願望嗎?」
「我無兒無女,也活夠了時日,用不上什麼願望。倒是你們,來到這裡一定是有什麼麻煩吧,去拜拜山神,說不定山神就能幫你們解決。」老人笑著,又戰戰巍巍地離開了。
我搖頭。
這座山恐怕才是麻煩。
我帶著洛陽繞著山腳走,越是貼近,惡意的味道就越發濃郁。
洛陽把我貼得更緊了,身體在發抖,我低頭看,她的眼裡滿是不安。
我擔心洛陽,便問她,怎麼了?
她說:「不知道,這裡讓我感覺不好,我控制不住自己發抖。」
這是一種本能,就如我能感受這惡意一般,洛陽天生就是趨福避禍的體質。
這地方很邪,如果這裡就是真相,我和洛陽或許還沒強大到承受它的地步。
我們應該來對了地方,我準備帶洛陽先離開這裡,現在該從長計議了。
「山神!山神顯靈了!」
周遭突然嘈雜起來,本在跪拜的老人們都抬起頭來,他們叫嚷著,看向我們的方向……
12.
山神?
我疑惑,回頭看去,景色忽然間大變,連喧鬧叫嚷聲也一併消失了。
風很大,惡意都夾雜在風裡,強烈得幾乎能壓迫得我喘不過氣來。
「許毅,我們倆好像被移到山上了。」洛陽說著。
她的狀況驟然加重,明明已經點住自己的穴道,現在她的嘴角卻又滲出血來,被她擦掉。
我們在半山腰的位置,還能看見山下的老人,但他們好像看不見我們,兩邊的聲音也都聽不見。
惡意凝成透明的牆壁,我們下不去。
原來他們口中的山神顯靈顯靈在了我和洛陽身上。
洛陽又擦去一些血,一本正經地說:「一會兒出了事情,記得你先去死,然後我來陪你,畢竟我怕我先死了,你會傷心。」
我說:「好,擋刀我來,送死我去。」
這時候也就洛陽的性子還能開得出玩笑,我擔心她,也由著她。
她卻佯裝嗔怒:「不行,也不准你受傷,不然我會傷心。」
我說:「又要我先死,又不准我受傷,這回哪有這麼好的死法。」
她說:「那算了,這麼麻煩,不如咱們先別死了。」
洛陽笑起來,身子卻越發抖得厲害。
我只能牽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冰,先緊張地一顫,然後放鬆下來,捏了捏我的手。
「走吧。」她說。
上山只有一條小徑。
再往上,路兩邊儘是跪著的人,匍在地上,一動不動,乾癟得不成樣子。
我走近看,他們身上的皮肉都凹下去,大多頭髮花白,但能看出是年輕人的樣貌,臉上沒有半分血色,眼神渾濁,都還沒有死去。
這時我才意識到,山下還在祭拜的幾乎都是老人了。
沒有死,和死也沒太多區別。
這就是還願?
我起手點上一人,他的身體里也沒有血,只是空皮囊。
下手,我鎖住他身體的大部分機能,讓他短暫的恢復過來。
他抬起頭,卻沒有看我。
望著山頂,乾枯的喉嚨已許久沒說過話,艱難而含糊地漏出兩個字。
「謝謝。」
然後碎成一堆灰燼,或許是解脫了。
我不語,再下手,後面幾個也皆是如此。
我們什麼都不知道,甚至不清楚那句謝謝到底是對我們在說,還是對向山頂。
所謂的解脫,是心愿已了,還是於苦中抽身。
上山,上山,那惡意還逼迫著我。
登頂,洛陽咳出一大口血來,搖搖欲墜,我扶住她。
她說:「仙,那裡刻著一個『仙』字!」
我大驚。
哪裡有什麼「仙」字,我只看見血,血後面又用血凝出一個「魔」字!字上斜插著一柄劍!
震人心神。
惡意如潮水般淹沒我,凍透我的骨髓,令我窒息,反倒是那個血刻的「魔」字透出一股剛正霸道的氣息,在與惡意對抗。
「我,等你,好久。」
有一個聲音說。
13.
「終於,來到。」
一個無男無女,無喜無悲的聲音自心頭響起。
洛陽驚訝,她也聽見了。
心中的不安被放到最大,我們如此突兀,如此輕易地直面著未知。
我問:「你知道我是誰,也知道我要來?」
他說:「不知,是誰,但有,先天真氣,來。」
我問:「你是誰?」
他說:「神。」
我遇到的,看到的,感覺到的東西,讓我不可能相信他的這句話。
於是我說:「不,你是魔。」
「神,魔,何種,不同。」他說話的方式很怪異,沒有完整的句子,沉默片刻,他說,「你想知道,我說。然後,放我,出來。」
我沒說話,用眼神詢問洛陽。
「真相,十八年前的真相。」洛陽脫口而出。
這是我們此行的目的。
「我,降臨,殺死,全部。」
那個聲音沒有絲毫猶豫。
水落石出,洛陽找了十八年的答案,竟這般輕描淡寫地知道了結果。
即便還被困在這裡,那聲音也沒有絲毫的悔恨。
當我們聽完的時候,我有些明白,他不需要悔恨。
有誰會在意自己踩死過幾隻螞蟻?
他說:「神,很多。我,其一。」
我了解到,他口中的神,是對於這天地理解更深刻的存在。
他們接近部分規則,使用部分規則。
他們是主觀的存在,擁有感情,但理智主導時,感情只是工具,他們運用感情,而感情不能影響他們。
他說:「我,憎惡,掌控。」
神也有慾望,他說:「需要,進步。了解,恨。」
感情不能影響他,但他想要更清楚地體會,於是做出判斷。
他說:「脫離,神。」
主動脫離成為稍低一等的存在,為了確保自己的安全,他決定清理潛在威脅。
一夜,武林崩壞。
只是他沒想到,武林中有接近他們存在的人。
「先天氣,以死,封印。」
雖然身死,卻用性命將他封在此地。
他能自己脫身,但他不想多浪費時間,於是我來了。
因果明了,他的話,我不可不信,也不盡信。
我說:「我沒答應放你出來,你太危險了,這裡無故犧牲太多人。」
這是詭辯,畢竟讓他說出真相的是洛陽。
一旦動手,我相信我們是死路一條。
我得賭,試探他的底線,為我們爭取多的籌碼。
「轉變,完成。血氣,不再,需要。」他沉默一陣,「放我,出來,許你,願望,一個。」
「成交。」
答應的不是我,是洛陽。
洛陽笑著,她的身體狀況極差,白得瘮人,幾乎沒有血色,她看著我說道。
「不用現在,我們會報仇的,對不對?」
清楚自己面對的什麼,清楚自己的弱小。
洛陽要賭,賭我的先天真氣,賭我的天賦,賭我能更近一步,賭我有一天能夠弒神。
於是我點頭,轉過身問他。
「要我怎麼做?」
14.
「先天氣,血解。」
那血染的「魔」字晃動起來,斜插的劍顫抖著,發出金屬的悲呤聲脫落出來,這是一柄斷劍,只餘下三分之二的長度。
我刺破自己的手,血滴在字上。
一個模糊的影子半跪在我面前,用斷劍竭力撐起自己,他渾身是血,若癲若狂。
我看見地動山搖,每一次都讓影子咳出血,他的動作依舊堅定有力,用自己的血刻下「魔」字,一切平息下來。
我捕捉到殘留在血上的先天真氣,它們匯成複雜的紋路,我點在上面,逆著痕迹划過。
乾枯的血跡紛紛裂開。
有東西出來,我什麼也沒看見。
惡意是重了十倍?百倍?還是千倍?我心中莫名升起無名戾氣,先天真氣在我體內發瘋似的運轉,讓我足足咳出三大口血來。
「洛陽,凝神!」
我回身,卻發現洛陽已經昏了過去,臉上滿是紅黑之氣,白暫的皮膚下遊走著渾濁的血紋。
我扶住洛陽,最後的力氣鎖住她全身血脈。
再慢上一息,洛陽必定血脈爆裂而亡。
我們太天真了,要死了嗎?
心中一陣凄涼。
終究抵擋不住,連我也昏死過去。
15.
混沌中,我看見洛陽在山間走動。
天色好暗,好多樹,好多樹。
我拚命地追,洛陽卻越來越遠。
我看見她回過頭看我,不停地哭,不停地哭。
然後有眼睛。
眼睛出現在樹林之間。
模糊間,我看見魚,四目,透出幽光,魚身而犬首,在洛陽頭頂浮游著,好像有嬰兒的啼哭聲,讓我頭痛欲裂。
我艱難地開口:「我們死了嗎?」
「你知道你面對的什麼,你以為我沒守承諾,但這裡沒有人會死。」魚說,「我是鮨,執掌憎惡。」
我聽見笑聲,似乎不是鮨的聲音,但卻從他體內傳出,那笑聲詭異刺耳,令我發狂。
鮨說:「你能看見我,在你瘋之前,許願,結束。但願望只以我的形式實現。」
瘋狂!瘋狂!瘋狂!
我跪在地上,不停用手抓著自己的臉,眼前是血紅,幾乎把眼睛摳出來:「你去死!」
鮨游到洛陽身旁,洛陽與他相比如同一株纖弱的稻草:「這是她的願望,不是你的。我看見你尋找的,將如你所願。」
破碎,山體崩壞了。
地面塌陷下去,我和洛陽跟著一起墜落。
鮨浮游在上空,他顯得越來越小,只有帶著幽光的眼睛依舊清晰,冰冷刺骨。
洛陽就在我身邊,我伸手想抓住她,可我永遠差一點……
16.
我醒時,烈日當頭,也不知已經過了多久。
但溫暖的陽光終究讓我安心不少。
山頂上的血跡全都已經乾涸,以血刻出的「魔」字碎成粉末,地上只有一道裂口,斷劍被蹦飛到一旁。
洛陽蜷縮在樹蔭下,扯住衣服包住自己全身。
還好她沒事。
我踉蹌地走過去,陪她坐在一起,握住她的手:「洛陽。」
洛陽緊張得一顫:「你是誰?」
我一愣,拉住她的手:「哪裡受傷了嗎?」
洛陽卻抽出手,害怕地挪開,直到背撞上樹根才停下,原本靈動的眼睛沒有神采:「別過來,浩就要回來了,他會保護我的。」
洛陽是真的在害怕,可為什麼?
浩是誰?我似乎快要明白了,心中有一股戾氣被死死壓住,那是熟悉的技式,但我不願去想。
「浩,浩在哪裡?」洛陽哭了,眼淚大滴大滴落下,不停重複著這個名字。
「浩……是誰?」我僵硬地問,努力讓自己不去想。
「你是誰?」洛陽又往後縮了縮,她的眼睛眨呀眨,長睫毛一顫一顫,卻沒有落點,只是朝向我的方向。
一直朝著我的方向,眼神沒有焦點。
「我是許毅啊!許毅!」洛陽的眼睛沒有神采,我想靠近,聽見聲響的她卻害怕得發抖,我問,「你的眼睛怎麼了?」
「快走開!浩就要回來了!他出去那麼久,就要回來了!」
洛陽摸索到斷劍,慌亂中划到了自己,她卻沒有在意,半坐著,沖著我的方向胡亂地揮舞。
她叫到:「浩就要回來了!你快走開!我不會讓你靠近我的!」
現在我不得不明白,我感覺自己憤怒得要炸開。
這就是鮨的方式!
在洛陽的身體里,我熟悉的。
情鎖。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竭力保持些理智。
「浩,你快回來,你說過你會回來的。」洛陽在哭,仍然不讓我靠近,斷劍割傷的地方淌出鮮血,染紅大半截衣裳,她仍不管不顧。
「浩回來了。我就是浩啊。」我沒辦法和受傷的洛陽僵持下去,更不能傷到她,只好順著洛陽虛假的記憶說道,「我不該這樣和你開玩笑,我回來了。」
劍掉到地上,洛陽一愣,然後破涕為笑:「你走了好久,幹嘛還要騙我,害我那麼害怕。」
我咬住自己的嘴唇,努力不發出聲音,輕輕地幫洛陽止住血:「我回來了,不會再離開你了。」
洛陽笑得好開心,握住我的手:「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你找到治好我眼睛和腿的葯了,對不對?」
「眼睛……和腿?」我的聲音不覺地顫抖。
洛陽的眼睛空洞地望著我聲音的方向,即便是先前抗拒我的時候,她也沒有站起來逃走。
「你說你會找到的,你說你回來的時候,會找到的。」洛陽又開始哭,撲到我懷裡捶打我,動作好輕。
洛陽看不見了,也站不起來,我看著她從未有過的羸弱模樣,恨意瀰漫,我咆哮:「鮨!你都幹了些什麼!你出來!」
洛陽被嚇到,又往後縮著身子,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儘力不讓自己哭出聲。
憎恨。
我沒想過會是這樣,讓我無法原諒。
我跪在洛陽面前,輕輕握著她的手,抵住我的額頭,欲哭無淚,我發出悲吟。
這就是尋找到的真相,這就是尋找到的鎖。
「對不起,我不會再哭了。」洛陽擦去自己的眼淚,弱弱地說:「求求你別生氣,我只剩你了。」
洛陽順著我的手輕撫我的臉,親吻我的額頭:「你在外面一定也很辛苦吧,有沒有受傷。我不會再任性了,會一直聽話的。」
17.
我的手緊握成拳,關節噼啪作響。
還沒到最後。
還不應該是恨的時候,我要解開鎖。
血液中的氣在激蕩,我用手貼上洛陽的心臟,先天真氣從我的指尖鑽進洛陽的身體。
洛陽的身體里是我熟悉的技式。
情鎖。
我接觸它,了解它。
探尋的結果讓我害怕得發抖。
這是一個簡單的,容易理解的,不可能的,不該存在的鎖。
連環鎖。
每次只能解開一個,解開它的條件是前一個鎖是打開的。
一環扣一環。
可它是一個圓。
無解的圓。
首尾相接,沒有起點,沒有終點。
沒有下手的第一步,無從開始,無從逆推。
看似如此簡單的一個鎖,我的手在發抖,我解不開。
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樣,我明明了解了這鎖的全部,卻無能為力。
最簡單的最致命。
我的洛陽就在眼前。
她賭上了自己,可我救不了她。
因為我的弱小。
洛陽不再是洛陽了。
我明白洛陽曾經的話了,以如此極端的結局。
洛陽成了誰?
誰的記憶取代了洛陽?
她的記憶中經歷過什麼?不能再看見,不能再走路,甚至能依靠的人只剩一個人。
浩又是誰?他為「洛陽」許諾什麼?做過什麼?
我無能為力,甚至一無所知。
面對鮨,只讓我留下不幸和憎恨。
我跪倒在洛陽面前,她的手還溫柔地捧著我的臉,我卻感覺洛陽離我越來越遠,再也抓不住。
「我會治好你的,我發誓。」我說,眼淚無聲地滑落。
即使如此,我還是要告訴洛陽,她能依靠的還有很多,無論是師傅,還是我的家人。
「靠近其他人。不幸就會傳播。」
如同告誡一般,鮨的聲音在我心底響起,彷彿他就浮游在我耳邊,我感覺自己的心快結冰了。雖然仍不帶一絲感情,但我聽出那聲音背後的嘲弄。
鮨在享受我的恨。
我恨他。
「別哭,我相信你,浩。」洛陽沒聽見鮨的聲音,她不知道我為什麼而哭,只是溫柔地吻去我的淚,向我露出微笑。
「我一直好愛你,一直好愛你。」我從來沒說過這些話,我以為我和洛陽之間不需要,因為我們一直在一起,「我好希望你能知道,我好希望你能知道。」
「我知道的,我一直一直知道。」洛陽靠在我懷裡,「我等到你回來了,浩。」
18.
「聽說……伊家的人偶成精了,現在皇城那邊人心惶惶,添了不少冤魂!」
客棧里,酒客們大聲談論著。
「哼,皇上現在召集各地的能人異士,能解決的,有重賞,去的人可是不少。」
「重賞?那也要有命拿才是,我看那妖女不是那麼好收拾的……」
眾人議論紛紛時。
客棧窗邊,安靜地坐著一對男女,兩三小菜,一壺清酒。
女的依偎在男子身旁,眼睛眨呀眨,卻空洞無神,不見光彩。
男子夾起菜,溫柔地餵給女子。
他小聲說:「人偶么?倒是那裡惡意更濃了,我們也該動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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