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媽沒離婚,我卻開心不起來

爸媽沒離婚,我卻開心不起來,他們和好,我就撈不到好處了。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272個故事

爺爺買第一部手機的的時候,大概是九十年代末,那時候錢還很值錢,一個大大卷泡泡糖賣五毛。爺爺用一半的工資從賣牛肉的叔伯那裡買了台二手手機,說是手機還不如說是縮小版的大哥大,除了打電話什麼用都沒有。爺爺接電話的時候把天線拉得老高,聲音還是特別小,這台手機培養了爺爺在大街上吼電話的壞習慣。

幾年之後,手機變便宜,在外打工的爸媽也都買了手機。回家過年的時候,媽媽用著洋氣的翻蓋手機,爸爸則是花重金買了諾基亞的直板旗艦款。我那時候上小學已經知道了遊戲好玩,每年爸爸回來,我都能把他手機里遊戲的最高分全刷新一次。但我不怎麼玩我媽的手機。因為在我正記事的那十年,奶奶一直在我耳邊說媽媽的壞話:「你奶都還沒斷,她就跑了。你又不吃奶粉,我就只能用米糊一口口喂你。」每次聽到我都恨不得哭成個泥娃娃,生怕奶奶不知道我有多感謝她把我養大。

我們那裡屬於湘西北,中國著名的貧困連片地區。全縣除了公務員,教師和銀行職員再沒有其它的什麼活計能讓人體面的活著,但不是每個人都有一個能幹的爹,所以年輕人都喜歡去廣東打工,留守兒童特別多。

奶奶見了太多祖輩辛辛苦苦把孩子養大,結果最後都跟著媽跑了的先例。再加上小時候爸媽的關係不好,日常性地鬧離婚,所以機智的奶奶才從小就對我展開「洗腦教育」——我媽是不好的,她不顧我死活出去打工,賺得比我爸多,卻一分錢不給我寄,婚內和別的人曖昧還拿刀捅我爸的肚子。這些是真是假都不重要,只要我說「不喜歡媽媽,最喜歡奶奶」,這樣的話能逗奶奶開心就好。

我上五年級的時候,爸媽真的要離婚了,他們特意請假回老家拿了戶口本和結婚證。可孩子只有一個,於是我就成了他們的爭奪對象。平時提都不敢提的事情,這時候就敢大聲說出來了。

我對媽媽說:「我也要一台手機。」爺爺不用討好我,他知道我最喜歡他,所以他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爸爸也不慌不忙,他知道我喜歡爺爺奶奶肯定不會跟著我媽走。只有我媽,她的眉頭幾次蹙緊了又鬆開。我眼巴巴地望著,在她眉頭的正中間看到了一台向我飛過來的手機。

果不其然,頗有心計的我在五年級的時候就擁有了自己的第一台手機。雖然是小靈通,還是家庭號,但不管怎麼樣,我可是班上前十有手機的弄潮兒 。

爸媽沒離成婚,他們倆去民政局的時候不同時間出門,結果卻上了同一輛公交。我爸上車的時候看到我媽已經坐在了上面,說了句「離什麼離,坐輛車都要遇到你」就下車了。媽媽也沒辦法,迷信自己和爸爸又被命運綁上了紅繩。當時我不希望他們和好,因為和好了我就撈不到好處了。而我一旦撈不到好處,爸媽對我來說就只剩了一個名頭。

媽媽頂著全家人的壓力給我買了小靈通,所以她的電話我再也不能假裝不在家。如果買手機之前我一年和她說十句話,那買手機之後我就和她說一百句話,直到上初中之前。

當時,上我們那裡最好的初中要交六千塊的建校費。六千塊是一個什麼樣的概念,爺爺不吃不喝半年的工資,爸媽攢一年才能存下來的錢。那時候家裡還有之前鄉下修房子的欠款要還,爸媽剛結束了長達五年的婚姻攻防戰,才定下心來要好好過日子就遇到了這麼一件事。

媽媽在電話里問我願不願意上X中,那個學校很爛但是不用交建校費。只有我們小學班上倒數才會考慮那個地方,因為怕沒書讀,可我學習成績一直是班上前五。那邊聲音還響著,我就把電話一扔撇著嘴跑回了自己房間。媽媽很生氣,我掛了她電話,我總是掛她電話,我甚至可以為了看動畫片不接她的電話。那時候我和媽媽的關係就像是生意場上的甲方乙方,她出錢購買一種作為母親的體驗,而我負責提供一種關於貼心小棉襖的表演,不過我這個乙方總不合格。

作者圖|小時候打掃衛生的我

她馬上撥了一個電話到我的小靈通,一按接聽鍵,我們倆就對吼:「我不要你這個媽!你從來都沒有接我放過學!」然後是一句髒話,「死老淺」,意思是老不死的。

十一二歲的我早就意識到自己是一個留守兒童。遇到下雨沒有帶傘的時候,其他的小孩子都是爸爸媽媽騎著單車或者摩托車來接,只有我因為爺爺經常外出,都是奶奶步行過來接我。她總是打著一把黑色的大傘,穿著一件綉著梅花的紫色毛絨衫最後一個出現在教室門口。更小的時候是感動的,會搶著要幫奶奶打傘,說:「奶奶以後我也要接你。」但大了之後,除了感動會覺得羞恥。

爸爸媽媽不在家,一定是出去打工了,在我們那裡這幾乎是可以和貧窮劃等號的。我最好的朋友家裡太有錢了,她家在四年級就買了電腦,我不服輸也會開始吹牛:「我們家好幾個房間都有電腦。」可其實我連生日蛋糕都買不起。

奶奶爺爺經常會讓我叫媽媽回來帶我,本來覺得挺幸福的我,感到了兩對夫婦之間的排異反應。所以我是什麼?一個皮球,一個婚姻的砝碼,和父母一次親近的附庸……

「你等著,我現在就回來帶你。我回來就拉著你一起跳江,你是我生出來的,你這麼混賬,我也要把你帶走。」媽媽在手機那頭也崩潰了,這句話過了十多年,我都依然能夠在耳蝸里復刻當時的每一個音調。然後,我就把五年級那會兒的戰利品給摔了個稀巴爛,我再也不要聽到她的聲音。

爺爺把手機撿起來,說了一句:「我來想辦法。」

那時候離交學費沒幾天了,他能想啥辦法,一個五十多歲就要退休的會計,晚上七八點夾了一個黑皮包就去了單位,回來的時候皮包鼓鼓的。在客廳里坐下之後,爺爺把我叫過去開了一場家庭會議。「這些錢是公家的,不好好讀書爺爺就白拿了。」那些錢是他挪用的單位公款。雖然之後都還上了,但以爺爺的為人做這樣的事,我知道他是真的走投無路了。窮都是一窩窮,把親戚朋友榨乾了都一時半會擠不出六千塊錢。

幾天後我和爺爺一起去交錢,他把那六千塊現金包在塑料袋又藏在黑皮包里,最後再放進大衣裡層的口袋。交費的地方是一個禮堂,收款的人擺著桌子坐在舞台上面,爺爺墊著腳才能看得到他們的臉。「XX(我的名字)是吧,錢帶了嗎?」「帶了帶了。」爺爺把大衣拉鏈拉開,再翻出包和塑料袋,後面排隊的人哧哧笑了起來。我覺得難為情,低下頭臉上是燙的。

爺爺也聽到了後面的人笑,但他沒在意那麼多,用拇指指肚沾了沾口水,把六十張百元的票子一一數了再舉上去。可舞台加上桌子太高了,我們那兒秋天濕冷穿得多行動不方便,他就把扎進秋褲里的毛衣扯了出來,這才夠著桌子的檯面。數鈔機的聲音嘩啦啦地響了好一會,爺爺腳墊得沒力氣了就用手撐著舞台的沿兒,直到那人把頭伸出來,說了一句「可以了」。可能是因為桌子太高了,那時候我覺得整個世界尤其龐大,全壓在了爺爺的肩膀上。他不能倒,因為齊腰的地方有我。

家裡沒有什麼關係,我就被直接被分到了普通班,班上還有賣 K 粉的小混混,儘管這樣我還是得好好讀。每天早上六點半就摸黑去上學,到食堂的時候全校一個人都沒有。飯堂的大媽看我來得那麼早,還一邊看書一邊吃飯,總是給我打很多的肉。身邊的女生都穿著韓庚謝霆鋒代言的衣服,只有我穿著爺爺奶奶買的「老人時尚款」,騎著一輛嘎吱嘎吱的自行車,每天除了吃飯就是讀書,但我能在課堂上把當天要學的課本全背下來。初二的時候,我已經成了年級第一了,班上所有的代課老師都爭著我當課代表。

沒有爺爺,我連幼兒園都上不了。全家人除了爺爺,誰也沒想到我會讀書讀得這麼好。爸媽從沒在讀書上對我上心,因為小學他們帶過我一年,測驗總拿五十九。爸爸讀了多少年書就談了多少場早戀,而我媽更厲害,小學就開始把課本撕了擦屁股。他們對我最大的期望是能找個活少錢多的工廠當普工。

爸媽感情穩定下來之後,我們家經濟情況好了很多,爸爸換了一個新廠,媽媽也升了職。不過升職她要去越南,小靈通可接不了國際長途,她出國之前回來看我,在縣城裡買了一部聯想的國產手機給我當年級第一的獎勵,那部手機我一直用了六年。

我兩台手機都是我媽買的,除此之外,還有第一個生日蛋糕,第一條名牌的裙子,和第一台電腦。這讓她在我責怪她沒有撫養我長大的時候有了底氣:「怎麼說我不疼你?我不疼你給你花那麼多錢?」我前十八年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加起來不滿兩年,每次想要尋找一些她關心我的證據,就只能找到一本本綠色的存摺和上面一串串的匯款記錄。我不愛我媽,也覺得她不愛我,所以我從來不唱《世上只有媽媽好》。

不對,我唱過一次,很小的時候住在鄉下,出租的摩托車要幾小時才出村一趟。我和爺爺趕場回來沒有車,他就背著我走回去,一邊背著我一邊教我唱歌。我愣是把「媽媽好」改成了「爺爺好」,「爺爺」那兩個字唱起來的時候,聽起來特別像「葉葉」不好聽。爺爺還年輕,沒有松垮的肚皮,我小腳丫時不時蹬蹬讓爺爺走快點兒,他就裝腔作勢地跑兩步。那時候天真藍,就算農村的路上都是灰,但你知道它們不是 PM2.5,最後都會變成鼻屎被摳出來。

而這些時候,爸媽都不在。

我十三四歲,已經拿了年級第一,家裡的錢也還得七七八八,好像什麼都很美滿。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於是,我完蛋了。

整個初中里,我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學習上,可以說是一個朋友都沒有。有次語文小測要互相找人測試評分,我跑遍了整個班都沒有人要和我一起。但那時候我在上《新概念英語》也是要互相評分,有個男生竟然主動拿走了我的試卷幫我改。從那時候起,我就喜歡上了他。慢慢的,我繼承了爸爸的優良傳統。

他又高又白,籃球也打得不錯。雖然他那時候成績沒我好,但是我不介意。早上等他一起上樓,他打球我就去買水,不讓他一天看到我個五六次我決不罷休。

我在樓梯間堵過他,給他送橙汁,不是一般的那種水貨,買的是鮮橙多。一開始他還覺得不好意思,到後來十次有八次,他會直接當著我的面扔進垃圾桶,剩下的兩次是回到班上再扔進垃圾桶。我第一次被扔的時候掉了幾滴眼淚,但那時候我正處於自信爆棚的年紀,追一個男孩子嘛,不會比做物理題難,做錯了再做,追不到再追。我從來都不是那種容易因為挫敗就放棄的人,在愛情上也是,並引以為傲。

直到初二的時候開家長會,老師說:「這次是進初三之前的最後一次家長會,必須要是爸爸媽媽來開會。」班上就有調皮蛋舉手問:「爺爺奶奶可以嗎?」老師說不可以,叔叔阿姨外公外婆都不可以。那我怎麼辦?我家裡只有爺爺奶奶。這時候一個和我情況一樣的男生舉了手:「老師那爸媽在外面打工的呢?」老師說爸媽外出打工的可以是爺爺奶奶。

是打工,不是工作也不是出差。工作可以是事業單位,是外企員工,出差可以是商人和記者,但是打工對應的永遠都只有一個,那就是農民工。那時候政治課本上已經有了關於農民工的介紹,說他們用極其廉價的勞動力掙取酬勞,同時還忍受著工廠原料和廢氣蠶食著自己健康的器官。而我爸媽就是打工的,並且在家長會這種所有人都要來的場合,我的身份無所遁形,就差在額頭上摁一張農民工子女的貼紙。

那時候我的自信是有多膨脹,我的自卑就有多深入骨髓。之前我還可以出於感恩,護著爺爺奶奶,但那時候不一樣了,獨樹一幟的追求風格,讓我在年級里出了名,家長會還沒開呢,身邊一群人起鬨說我和他是見婆婆。那個男孩兒爸媽都是有單位的,我著急了,特別勢利地背著爺爺奶奶給我們家最有錢的人打了個國際長途:「媽,你快過來參加我的家長會。」那是我第一次主動給她打電話。

「今年家長會我媽媽幫我開。」我穿著媽媽給我買的名牌衣服對爺爺說,那時候我已經不再看得起爺爺奶奶帶我去超市買的所謂高級貨。奶奶不高興了,晚上吃飯的時候冷不丁來一句:「就說孩子怎麼樣都還是跟娘,你肯定不會想起爺爺奶奶,都疼你媽去了。」我心虛。爺爺倒是讓奶奶別再這樣,我也不小了。他每天該上班上班,時不時還把他多餘的高級本子當成草稿紙送給我。

一周之後,媽媽真的過來了,從越南轉到一個中部小破縣城,到的時候連衣服都來不及回家拿就直接往我學校跑。但問題是,越南太熱了,她帶的最厚的衣服就是一件外套,而那時候我們家鄉已經到了個位數的溫度,我媽就那樣在一群穿棉襖的家長里坐了一上午。她沒參加過家長會,我在窗外盯著她坐得像個小學生一樣端正。

作者圖|縣裡最繁華的街道之一

她一個人在越南,英語不會說,越南語也不會,就每天手把手教那些工人怎麼操作機床。她瘦了好多,也不知道在那邊睡得怎麼樣,吃得好不好,生病了有沒有人疼。上次聽到爺爺說,媽媽的廠里有個同級的女工因為操作失誤機器把手指給弄斷了,落下了終生殘疾。想到這裡,我鼻頭很酸,再想不起來她犯過什麼不可饒恕的錯誤。

但奶奶的話我不能當成沒聽到:「你媽還不是看你成績好,要不然她就又不要你了。」不管是奶奶為了督促我讀書,還是她擔心我會拋棄她說的這些話。的確是這樣的,愛媽媽就是背叛了爺爺奶奶,這種身份上的兩難,從一開始就陪伴了我很多年。

後來我擺脫了青春期過分的虛榮,能毫不心虛地承認我爸媽是農民工,都沒辦法對我媽說出一句我愛她。因為同樣的感冒,她只會讓我憋著別咳,但爺爺奶奶會給我煮冰糖雪梨。一定是他們對我太好了,我才對愛變得如此挑剔,有時候我也會這麼安慰自己。

紙包不住火。初三家長叫得勤,爸媽的遠距離運輸無法再滿足我的需要,爺爺就頂替了上來。

那天開完家長會之後,因為還要接著上晚自習,所以爺爺並沒有馬上走,而是給我帶了晚飯。我坐在教室靠前門的位置,一邊玩手機一邊吃飯,爺爺就守在我的旁邊。媽媽買的手機是《一起去看流星雨》裡面楚雨蕁用的那款,雖然學校不允許帶手機,但我還是一空閑就會無意識地掏出來。

正嗦著青菜呢,一個快一米八的大活人出現在門口,是喜歡的那個男生剛好來找我們班一個高個子出去打籃球。他應該看到了我的時髦到掉渣的手機吧,但是那一瞬間,我好想自己有一件隱身衣,因為爺爺也在場。

爺爺的出現不僅會暴露我的「出身」,而且他已經開始衰老,臉上有了老人斑,背也開始佝僂。而喜歡男生的媽媽會噴香水,背名牌包包。每次爺爺來學校我總急匆匆地進教室,急匆匆地送走他。他和我揮手打招呼,我都只能笑笑不敢回應。那時候我特別鄙視自己,每天都在日記里罵自己虛榮噁心。

我趕緊扒了幾口飯就開始整理保溫盒,說想起來有點急事兒,讓爺爺趕快走。我哪有什麼急事兒啊,那只是個借口。但我說什麼爺爺都會相信,我說要天上的月亮但媽媽沒給我,他就會把骨頭拆了當梯子去幫我摘星星。

爺爺一聽到我有急事兒,他也著急,但是人老了,動作變得遲緩跟不上想要的速度。那時候我們的課桌桌子和椅子之間有條杠,要比膝蓋高一些。爺爺年紀大了變得特別怕冷,又捨不得花錢買又薄又暖和的棉襖,上身就穿了五六件,下身還穿了棉毛褲。他站在椅子里想跨過那條橫杠來幫我收桌子,提了一下腳,鞋子被橫杠颳了下去,又提了一下,才蹭著橫杠邁過來。我看到他褲子膝蓋內側長滿了褶皺,發出棉花被壓得極緊時才會發出的難聽的摩擦聲。

相比於小時候,爺爺臉色變得蠟黃了一些,眉毛是徹底沒了,眼皮鬆松垮垮地耷拉著,不笑的時候臉上也有很多刀刻一樣的皺紋。他邊收拾邊嘀咕著:「這麼多菜都還沒吃完,你不是喜歡吃的嗎?我還特意從鄉下給你買的正宗黃牛肉。」

小時候爸媽都不懂事,兩個人在外面打工,都不往家裡寄錢。我和奶奶就巴望著爺爺那點兒工資活著,每天就是吃素,為了不讓我覺得家裡窮,爺爺就說吃這些都是為了健康好。後來我長個兒了,爺爺就天天都往樓下的一家餐館跑,運氣好的時候,他們結束營業會有做多了的肉,爺爺就端上來給我添菜。雞肉不扛餓,頂好的是黃牛肉,爺爺跑了幾年就端上來過一次。

我知道黃牛肉珍貴,雖然覺得丟臉,但還是坐下來悶頭把那天的飯吃掉了。看著光掉的菜盆,爺爺笑了出來,露出了好幾顆牙齒:「好吃吧,鄉下的牛肉是最正宗的,都沒注過水。」想看又不敢看地回頭瞥了一眼,喜歡的那個男生早就已經離開了教室,我這才和爺爺一起放鬆地笑了。

我以為那個男生會嘲笑我,但他好像並沒有那麼在意。我以為全世界都會因為這件事情瞧不起我,但我的父母是農民也好,或者是教師也好,其實都並不會比我這個人本身更重要。我總是把責任推卸給外在的一切,這樣就可以不用承認是我自己有問題。

我想一切都是從那幾年開始的。我開始承認自己的出身,不再掩飾貧窮,從一個虛榮又自負的小屁孩兒慢慢開始長大。雖然第一次操作還那麼不熟練,分不清吃飯的時候羞愧和幸福哪一個更多,但已經和之前的我不一樣了。

媽媽後來又調回了國內,好幾年之後,分上了廠里只有管理層才有的員工宿舍。她不想一輩子只當一個流水線上的女工,所以就參加了廠里的考核。

分上房子已經是我大學快畢業的時候了,我看家裡經濟又好了一些,大三的時候就和媽媽說想要出國念書,在學校宿舍的陽台上我給她主動打了第二個電話。我們倆之間總是這樣,談論的話題除了錢還是錢。但隨著我長大,唯一能給她帶來安全感的錢,也沒辦法束縛我了。她在那頭開心得不得了,一個不字都沒有說。

然後就是長達兩年的語言班,在一六年的時候我最後一次參加了語言考試。那次考試如果過不了我就出不去了,在進考場前我一直緊張得發抖。我跑到走廊里給爺爺打了個電話,一直都是這樣,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我總是會想起爺爺奶奶,而不是爸爸媽媽。而那時候我出國的一個間接原因,就是想逃離我不得不承擔責任,但是內心又十分抗拒的父母。「你就這麼討厭我,要離我這麼遠啊?」媽媽曾經這樣問過我,我就直接說是。

作者圖|連夜複習

雖然那時候課程還沒結束,但我已經拿到了可以申請的語言資格,卡里存上保證金,我就可以著手準備申請學校的步驟。十一放假的時候,我去廠里宿舍找了趟媽媽。從我的學校到爸媽的住處,要去最髒的區坐一個小時的大巴,然後再轉半個小時的公交,十五分鐘的摩托車。這一路上公交車牌上的廣告從最時髦的電影,變成房地產,然後變成治療不孕不育的醫院,到媽媽宿舍樓下的時候連廣告都懶得貼了,只有路邊噴著治療梅毒和賣迷藥的電話號碼。這樣的漸進一直讓我覺得魔幻,像是一步步從天堂走到地獄,所以我儘可能的不回家。能逃避就絕不去面對,這是一種年少特有的怯弱感。

我低著頭回到家,隔著窗戶看到媽媽一個人在家。大中午的,她坐在餐桌旁邊吃八寶粥,電視柜上面還放著鋪成一排的蘋果,一箱的泡麵,和不滿十瓶的八寶粥。她還用著我之前不要了的 iPhone4S,對著屏幕戳了好幾下發出了咋舌的聲音。那台手機太卡了,切換程序要花好久。

我連忙往回走,沒有進門的勇氣。真幼稚啊自己,就因為讀了幾本關於原生家庭的破書,就開始責怪父母沒有一直陪在自己身邊。就是看了幾篇留守兒童的報道,就認為只給錢的愛很低級。但對貧困家庭來說,什麼才算是對的呢?生活其實並沒有給我們另外的選擇機會。

就像小時候媽媽總是讓我憋著不要咳嗽,因為她自己就對自己很差。她有次發燒到三十九攝氏度,咳得痰里都有血絲了都沒有去醫院。爸爸不在,她就自己捶了生薑泡水喝,裹在被子里睡了一整天,第二天照常去上班。她不是不疼我,她是外公最大的孩子,從小又當姐姐又當媽,就是沒有當過女兒。

我沒有再提出國的事情,而是馬上參加了工作。媽媽以為我語言過不了了,立馬就買了iPhone 6S,也不再吃泡麵和八寶粥,還用學費在縣城買了套房子養老,說如果我以後沒人要就呆在家裡和他們一起過。她從來不催婚,我問她為什麼,她說:「我和你當母女的時間太短了。」

爺爺倒是一直希望我能繼續讀書,讀研究生再出國讀博,我和他說家裡沒到那種富裕程度。他伸長脖子,悄咪咪地伏在我的耳邊,還用手遮住嘴說:「爺爺有錢,存了有兩三萬呢,你媽不送你出去我送。」二十年過去,爺爺已經比我矮半個頭了。

其實留守兒童不一定要活得像新聞里那麼悲慘,我就是一個有兩對父母的女孩子嘛,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END-

作者 馬拉拉,編輯

同樣也是留守兒童,只不過小燕並不像上述作者那般幸運,失去父母的她只能依靠捐助上學,為此,她裝扮成一個卑微的感恩者,忍受著各種無理指摘。再度相逢,小燕成了一個陪酒女孩。她已經懂得如何揮霍自己的青春。微信後台回復關鍵詞【49】提取故事 【成長路上失足的女閨蜜】

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ID:zhenshigushi1),每天一個打動人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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