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案」概念小考

前段時間跟大家分享了我對告訴才處理與自訴關係的思考，之後不久一位朋友就遭遇了財物被侵佔求告無門的窘境，並在微博上講述了自己的遭遇。為此我重新查閱了相關的比較法材料，修改了部分不確切的表述，結合實際案情撰寫了《控告才處理還是起訴才處理？》一文，發表在2017年11月30日的《南方週末》上。發表時編輯老師出於方便讀者理解的考慮，將標題改為《向警方控告財產被侵佔，為何無法立案？》，原始版本中有一處打字錯誤，修正後的版本見《向警方控告財產被侵佔，為何無法立案？》。

最近修改德文簡歷，在如何翻譯這一標題上犯了難，因為「立案」是一個很本土的概念，似乎難以譯成德文。一開始我使用了「為何向警方告發侵佔無法啟動偵查程序？」（Warum setzt die Meldung einer Unterschlagung an die Polizei kein Ermittlungsverfahren in Gang?）的譯法，後來在與吉冠浩博士的討論中，他提出「立案」一詞的來源應該是蘇俄刑事訴訟法，從而勾起了我的考據癖。

經查，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網站提供了現行《俄羅斯聯邦刑事訴訟法典》的英文譯本，其中第2編預審程序（Part Two. Pre-Trial Proceedings）下的第7分編名為「刑事案件的建立」（Section VII. Institution of a Criminal Case），這一概念也被多次使用，如第19章即名為「建立刑事案件的理由與根據」（Chapter 19. Reasons and Grounds for the Institution of a Criminal Case）。但這是否意味著已經能夠確定「立案」概念來源於蘇俄刑法呢？恐怕還不能著急下結論。

從俄羅斯最大的法律信息網站中，我們能夠找到最新版本的俄羅斯立法，其中當然包括《俄羅斯聯邦刑事訴訟法典》，我們直接跳到第2編的位置，確定了第7分編的名稱為「刑事案件的啟動」（Возбуждение уголовного дела）。既然術語已經確定，那麼就可以從俄文維基百科上找到相應的詞條了。該詞條詳盡地考察了「刑事案件的啟動」概念在帝俄→蘇俄→俄羅斯刑事訴訟法中的發展歷程，其中值得注意的是以下兩個時點：

1. 1917年十月革命後，刑事案件的啟動其法律基礎被1917年11月22日第1號令確立。1917年12月18日，蘇俄司法部作出有關革命法庭的決定，該決定首次為刑事案件的啟動賦予了根據。

2. 1957年2月11日頒布的「關於授予加盟共和國組織加盟共和國法院、制定民事、刑事訴訟法典之立法權」的法令，對於進一步發展和完善刑事案件啟動的法律基礎具有決定性意義。該法令成為1960年各加盟共和國起草和頒布新的刑事訴訟法典的根據。到此時立法者才首次將刑事案件的啟動規定為獨立的階段，並賦予該制度特殊的意義。

這說明無論稱之為「立案」還是「刑事案件的啟動」，將之作為獨立的訴訟階段並賦予特殊意義是蘇俄刑事訴訟法的創造，我國刑事訴訟法中的「立案」制度由此而來或許不會有疑問，只是為何當年會將「刑事案件的啟動」譯作「立案」，還有待進一步考察。或許與當年的譯者參考了蘇俄官方英文譯本有關，這也能說明英譯本《俄羅斯聯邦刑事訴訟法典》中存在「刑事案件的建立」概念這一巧合；又或許就像王作富先生等老一輩刑法學家當年將法理學的「處理」概念譯作「罪狀」一樣，是一個神來之筆。

以上考察仍然沒有解決我在翻譯上的困難，由於「刑事案件的啟動」在維基百科的詞條沒有德文版，只好用谷歌娘碰運氣。谷歌娘將之譯作「刑事程序的引入」（Einleitung eines Strafverfahrens），雖然跟中文的「立案」相去甚遠，卻已經非常接近德國刑事訴訟法中的相關術語，即「偵查程序的引入」（Einleitung des Ermittlungsverfahrens）。我們可以從這本黑格曼斯：《刑事程序：刑法完全教程·基礎知識與考試知識——批判與深化》，施普林格出版社2014年版（Heghmanns, Strafverfahren: Strafrecht für alle Semester. Grund- und Examenswissen – kritisch und vertieft, 2014）中找到相應的說法。所以無論前人怎麼翻譯這一概念，我們已經可以確定「偵查程序的引入」就是我國刑事訴訟法上「立案」的對應概念。

根據以上考察，我最終將前述評論文章的標題譯作「為何他向警方告發侵佔未能引入偵查程序？」（Warum wurde kein Ermittlungsverfahren durch seine Meldung einer Unterschlagung an die Polizei eingeleitet?）相信已經很難找到更好的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