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與AlphaGo的恩怨情仇（六）：煮酒論史

　　2017年5月26日，上午，配對賽。古力+AlphaGo執黑對戰連笑+AlphaGo。所謂配對賽，就是雙人聯棋。和乒乓球雙打規則類似，行棋順序是古力→連笑→AlphaGo1（古力隊友）→AlphaGo2（連笑隊友）→古力，以此循環。正規的聯棋比賽中，隊友之間不可以交流。當然，這回古力和連笑也無法和他們的人工智慧搭檔交流。

　　開局不久，AlphaGo又秀了一把她對定式的獨特理解。

　　白12跳，罕見。普通的著法是在左一路爬。輪到古力九段，以大力著稱的他當然要懲罰白棋的「無理手」。

　　到黑21征死白一子為止，黑棋把白棋完全限制在角上，按照以前的定論是黑棋不錯。白棋的唯一收穫是可以在右上角引征。AlphaGo非常看重此處引征的價值，認為如果在A位碰，會使黑棋的勝率下降到44%，反而是白棋稍優。實戰連笑溫柔地在B位引征，AlphaGo認為逸機，雙方基本回到同一起跑線。AlphaGo以其遠超人類的模糊判斷能力重新詮釋了圍棋的布局，白12跳是又一個鮮活的範例。

　　在右下的戰鬥中，黑棋巧妙棄子，獲得優勢。至後半盤，連笑一度認為白棋已經落後很多，欲拚死一搏。但連笑發現AlphaGo著法不亂，仍然穩健地行棋，可見局勢並不十分悲觀，心情稍定。於是連笑決定和隊友一起耐心等待機會。圍棋又名「手談」，意指對弈雙方不用語言交流，僅看棋盤上的內容就知道他人心中所想。儘管AlphaGo非我族類，當我們熟悉了她的脾性，總能通過棋盤聊聊天。

機會來得不算太晚。白棋通過棄子安定中央之後，在左邊黑陣中暴動，做出打劫活，一舉逆轉。連笑的耐心、與隊友的默契得到了回報。執黑的AlphaGo勝率在數回合後跌穿閾值，示意認輸。古力按照賽前與連笑的約定，任性地拒絕認輸。AlphaGo不開心，索性進入「瘋狗」模式，在白空中連連送死，終於令古力舉牌認輸。連笑為人類贏得了對抗AlphaGo Master的「首勝」。

　　同日下午，五位年輕的世界冠軍陳耀燁、周睿羊、羋昱廷、時越、唐韋星聯手對戰AlphaGo。相談棋的形式是隊友之間討論以後落子。職業圍棋賽中，珠鋼杯（金龍城杯）的半決賽和決賽採取此賽制。此前的相談棋多為中韓頂級棋手間的對抗。由於時間充足，討論可以避免低級失誤，相談棋的質量頗高。此次比賽之前，棋界曾對相談棋寄予厚望，認為相談棋能大幅縮小人類與AlphaGo的差距。事與願違，最後定下的賽制，人類團隊僅有兩個半小時的保留時間，甚至少於柯潔一人戰的三小時。時間緊張，不能充分討論，甚至可能還不如不討論。雪上加霜的是，周睿羊讓黃博士猜到了白棋，本局不可避免地變成一出情景喜劇。　

　　實戰，黑棋起手雙飛燕，即用兩手棋夾擊對手星位。清代國手范西屏雲，「起手雙飛，不無太緊」。而最近幾年職業棋手普遍認為雙飛燕總能佔到便宜，應避免被對手雙飛燕。AlphaGo Master在這個問題上贊同古人，認為黑棋的雙飛燕並不好。不過，相比於接下來黑棋的處理，雙飛燕顯得是個小問題。五人團在左邊的騰挪手法上糾結許久，意見不一。而瞻前顧後的結果不能更糟：黑棋封鎖左下白棋失敗，左邊的孤棋成為單方被告。左下多花一手棋，什麼都沒走到，還額外贈送左邊實地給白棋。AlphaGo認為此時白方勝率達到74%。

　　棋局早早失衡，黑棋苦苦支撐。好不容易找到殺棋的機會，AlphaGo卻滑如泥鰍，輕鬆突圍。大轉換之後，黑棋已失去希望。棋局最後，黑棋還落後幾目。有人提議，不如左下角點進去，看看AlphaGo會不會退讓，只贏半目。

　　黑253點入後，這個局部即使對業餘愛好者也不算難題。白棋只需在A位檔，即可把黑棋照單全收。不料，AlphaGo竟走了五人團「期待」的254退讓，給黑棋留下B位的便宜。如果白棋是人類，254這樣的棋不知該解讀成仁慈還是羞辱。而對手是AlphaGo，254就只剩喜感了。照相機記錄下了五位棋士的反應，著名的「歡聲笑語，打出gg」。

　　5月27日，柯潔與AlphaGo，最後一局。第二局後的新聞發布會上，柯潔請求第三局執白，得到同意。

　　AlphaGo採用變形中國流（黑7比普通中國流左一路）布局。此布局在AlphaGo自戰對局中罕見。AlphaGo在棋局的前三十手會在幾個備選項中隨機選擇一個，而不是直接選擇勝率最高（註：嚴格地說，AlphaGo的決策標準不是勝率最高，而是模擬中重複最多的一個分支。所以在AlphaGo Teach中有時會看到，其它備選項比AlphaGo的選擇勝率更高的情況）的一手棋。一方面，引入隨機因素可以避免AlphaGo陷入局部最優，被對手摸清棋路。另一方面，布局階段的很多情況下，兩個不同選項的差別確實很小，選哪個都差不多。

　　實戰柯潔掛入中國流內側之後，AlphaGo的黑13又是新手。柯潔摸不清AlphaGo的意圖，謹慎選擇了脫先。右邊打入之後，白20是柯潔苦心的一手。白棋左右逢源，黑棋很難捉住白棋。不料，AlphaGo回敬柯潔一個脫先，轉而攻擊白右下角。

　　處理完右下角，柯潔搶到先手。然而白28、30失誤。白棋想掏空黑棋的右上角，但多花一手棋之後反而背上了包袱。白棋右邊和上邊三塊棋被完全割開，各自均未安定。右上角多補一手又太緩，柯潔給自己製造了一道難題。

　　白32碰，好手！星位碰小目也是AlphaGo的首創。在黑棋小目加拆邊的棋形下，星位碰小目意外地有力。柯潔再次向對手致敬，時機恰到好處。至38，白棋打穿黑棋上邊，形成轉換，柯潔重新打開了局面。

　　惜乎好景不長。黑39立問應手，白40飛操之過急。柯潔期待黑棋簡單補斷，這樣白棋右邊一塊孤棋容易處理。誰知黑41直接點三三，將白棋原本固若金湯的右下角掏空。棋局對柯潔愈加困難。

　　之後，白棋踉踉蹌蹌地跑出右邊一塊，但犧牲了下邊七個兄弟。至上圖的第99手，黑棋優勢不可動搖。

　　鏡頭拍到柯潔不在座位的畫面。事後我們才知道，柯潔是在幕後擦眼淚。難受、委屈，筆者觀看本局直播時就是這樣的感受。從第20手開始，AlphaGo就完美地掌控著棋局。柯潔的反擊除了第32手以外，統統像打在棉花上一樣無力。人類與AlphaGo的最後一盤棋，全球棋迷都看著。棋下成這樣，柯潔心中的不甘可想而知。

　　拭去眼淚，棋局還要繼續。柯潔在左邊強行作戰，無奈黑棋太厚，白棋收穫有限。之後的官子，AlphaGo一如既往地安全運轉。眼看又是一局半目負，柯潔不願再受對手施捨，憤而玉碎。白棋送死右邊大龍，以此為台階認輸。

　　賽後，哈薩比斯宣布AlphaGo退役。中國棋院為AlphaGo頒發九段證書。

　　柯潔在人機大戰之後一度無人能擋，取得22連勝，並拿下全運會金牌。此後柯潔狀態起起伏伏，既有大賽三度被淘汰的痛苦，也有拿下利民杯、新奧杯的喜悅。在與人類的對弈中，柯潔化身「點三三狂魔」，嘗試將AlphaGo的知識化為己用。另一方面，柯潔食「不再與人工智慧對弈」之言，在網路平台與各路AI廢寢忘食地黑砍，敗多勝少，屢敗屢戰。新版本絕藝復出後與人類戰近百局，僅輸給柯潔一局。

　　三年多以前，大衛·席爾瓦在和黃士傑博士討論將價值網路加入AlphaGo。他們不知道AlphaGo能走到哪一步，只是想嘗試一種新思路。今天，AlphaGo取得了他們當年不敢想像的成績。過去的兩年，AlphaGo與人類的恩怨情仇，對所有圍棋人是一生只有一次的經歷。李世乭弈出流芳千古的一挖；柯潔知其不可而為之，逼出強敵的極限。現在，AlphaGo正在深刻地改變圍棋。從棋盤上的技術細節，到棋盤外的輿論喧囂，圍棋正處於千年未有之變局。站在歷史的十字路口，無人可知五十年後的圍棋會是何種模樣。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 都付笑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