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陰師百家

晚上回去之後,東翎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做了半宿的噩夢。

他一會夢見自己站在山海淵中,那吞月雙鯤從懸崖下破霧而出,沒有去吞月亮,而是張開巨口,一口將他吞下了肚子里,他大聲呼救,卻找不到爺爺,只有白先生笑吟吟地站在身後,一雙狹長如狐的眼睛閃著寒光;一會又夢見自己抓住了肖夜,一掌劈在了他的胸前,他七竅流血,緩緩倒了下去,自己卻仰天大笑,像是瘋了一樣……等他從噩夢中驚醒的時候,渾身汗淋淋的,貼身的睡衣竟然已經被汗水濕透了,抬頭看向窗外,一輪明月高懸,旁邊牆上的掛鐘才剛剛走到3點28分。

他的小床就在白容房間的隔壁,他不想驚動媽媽,便躡手躡腳地下了床,自己倒了一點水喝。他站在窗前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回到床上。夢裡肖夜慘死的臉實在太過逼真,他想起晚上自己打傷了肖夜,心中即是擔心,又是害怕。他沒有開門,而是把窗戶推開了一半,熟練地爬到書桌上,然後翻了出去。

肖夜的房間離他不遠,往西兩棟小樓就是。他沒有直接去看肖夜,而是先跑到廚房,偷偷摸摸地從蒸籠的最底層里翻出了一個雞腿,兩個白饅頭,這是家裡的廚子老石的私藏,他自己留著準備當做夜宵吃的,幾乎每天都有,東翎五歲的時候就知道了,有的時候他和肖夜晚上偷偷溜出來玩,都把這兒當做是補給站,反正就算弄丟了,老石也不可能說出去,只能啞巴吃黃連,自認倒霉。

拿了雞腿和饅頭,東翎想了想,還是又爬上灶台,打開了一個頂櫃,柜子里放著四瓶玻璃瓶裝的汽水,那是韋戍生上次回家的時候,特地給他從燕京帶回來的,一共六瓶,蕪城這兒沒得賣,班上的同學誰都沒喝過。他跟肖夜分著喝了一瓶,實在是太好喝了,他有點捨不得再分給肖夜,就說這是爸爸給他帶的,他要珍藏起來,後來就讓爺爺給收到了這兒來。沒過多久,他忍不住,自己偷偷又喝了一瓶,喝了之後就後悔了,覺得自己不夠義氣,偷偷摸摸地喝,對不起肖夜,想要拿去跟肖夜分享,想了想,又實在捨不得。這麼糾糾結結幾番,後來乾脆就放在了這兒,既不分享出去,自己也不喝了。

他把饅頭和雞腿包好,然後踮起腳尖,珍而重之地取下了一瓶汽水,想了想,又取下了一瓶,然後用繩子把兩個瓶子系了起來,一隻手拎著汽水,一隻手拎著饅頭雞腿,一溜小跑地奔向了肖夜的方向。

深夜中,寂靜的韋家老宅里,傳來了一陣輕輕的叮叮噹噹的玻璃聲,像是踩著鼓點的小鳥一樣。東翎已經顧不上會不會被人聽到了,他飛也似地衝到肖夜的窗戶底下,把汽水和雞腿饅頭都放在窗台上,然後按照他們的暗號,咚,咚咚,咚咚,咚。

窗戶沒有像平常那樣打開,然後露出一張壞笑著的小臉。東翎有些慌了,趕緊又敲了一遍,可還是沒人應,東翎正要敲第三遍,窗戶裡頭傳來了肖夜的聲音:「別敲了,小東子,你自己開窗戶爬進來,我起不來。」

東翎大喜,兩隻手抓住窗框,往外一拉,果然,窗戶竟然沒鎖。他從外面打開了窗戶,然後撥開窗帘,往後退了兩步,一個助跑小跳,就靈巧地扒在了窗台上,蹭蹭兩下爬了上去,踩著書桌跳進了屋子裡。

房間里,肖夜躺在床上,臉色比往常白了許多,看到東翎,立刻拿眼睛瞪他:「小東子,你怎麼這時候才來,我為了等你,窗戶都沒鎖,害的被冷風吹了半夜,頭都疼了。」

東翎這才知道,原來肖夜沒關窗子,是猜到他晚上要來,專門留著等他的。他又是高興,又是愧疚,學著電視劇里大人的樣子摸了摸肖夜的腦門,問道:「你怎麼樣了,還疼嗎?」

「謝您手下留情,沒死成,還能多禍害幾年。」肖夜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然後看到了窗台上的東西,兩眼頓時亮了,「別說廢話了,給我帶了什麼好東西!」

東翎連忙把東西拿到了肖夜床頭,打開布包,裡頭的雞腿和饅頭都已經冷透了,外頭裹著一層滑溜的凍一樣的油,玻璃瓶也是冷冰冰的。肖夜卻一點也不嫌棄,坐起身來,往腰下墊了一個枕頭,靠在床頭的牆上,左手接過饅頭,右手拿著雞腿,毫不客氣地便咬了一大口,一邊嚼著,一邊含糊不清地說道:「還算你小子……有良心……還有汽水呢?來,我得喝兩口……連這個你都捨得拿過來……真夠哥們……」

東翎幫他把玻璃瓶蓋打開,舉到他嘴巴旁邊,肖夜咕嚕嚕地喝了一大口,然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登時眉開眼笑起來:「真爽……晚上被爺爺逼著喝了一大碗葯,嘴裡苦到現在,這下可算是好了。成,看在這汽水的份上,咱倆一筆勾銷了。」

東翎看著他坐起身來,被子滑到了腰上,露出了身上層層疊疊裹著的白色繃帶,右肩上一灘血跡,格外明顯,心裡更難受了,低聲說:「肖夜……我不是故意的,你要是喜歡的話,我帶了兩瓶,不,我那還有兩瓶,我都給你。我當時不知道怎麼了,沒能控制住自己,就……你別死啊,你千萬別死啊……」

夢裡肖夜的臉和現實重疊在一起,東翎再也忍不住,低下了頭,淚水噠噠地滴落在了地上,卻把肖夜嚇了一大跳:「你小子搞什麼啊?烏鴉嘴,呸呸呸!誰要死了,你哥我好著呢,龍精虎猛,神氣活現的,你哭什麼啊,來來來,雞腿給你啃一口,咱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東翎被他說得破涕為笑,小心翼翼地問道:「你真沒事了?」

「沒事!你那兩下子,我跟你說,那是我猝不及防沒留神,要是下次啊,還指不定是誰收拾誰呢,你別嘚瑟啊我跟你說,回頭我就跟爺爺再學兩招厲害的,咱們再比過。」

東翎連忙擺手:「不打了,不打了,我再也不打了。」

「呸,孬種!」肖夜啐了他一口,又狠狠地咬了一口饅頭,「小東子,韋爺爺把什麼都跟你說了,對吧。」

東翎頓時沉默了,過了一會,才緩緩點了點頭。

「你的斬妖痕,咱們兩家的關係,妖醫的使命,還有……我的身份。」肖夜滿不在乎地笑笑,湊過頭來,問道,「我說,小東子,你覺得是唐僧帥呢,還是孫悟空帥啊?」

「當然是孫悟空了!」

「那不就成了!」肖夜一拍手,「我也覺得啊。一開始知道我是妖怪的時候,我也嚇了一大套,誰能想到啊,可是想了想,我就開心了。喂,山魈哎,我不是人,是一隻山魈妖怪哎,酷斃了對吧!」

東陵歪了頭想了想:「……嗯,是蠻酷的。」

「羨慕吧,羨慕也沒用,你小子就只能是個人,給你修鍊一輩子,練得比孫悟空還厲害都沒用,你只能是個人,而我是妖怪。這是天生的啊,改變不了的東西,我們就得去接受。」肖夜老氣橫秋地咳了咳,拍拍他的肩膀,「你的這個斬妖痕,我也聽爺爺說了。其實今晚是我自己手欠,主動招惹你,可沒辦法啊,我知道這事都快一年了,你還傻乎乎的啥都不知道,平時跟著他們一起瞞著你,不知道把我給憋成什麼樣子了。這下可好,知道你也知道了,我興頭一上來,就什麼都顧不上了,這下也算是自作自受。可你知道嗎,你來之前,我想了好久,越想越覺得,我這件事說不定做的是對的。」

「啊?」

「你想啊,你這個斬妖痕吧,大人們都說什麼命中注定啊,大凶之兆啊,這些我都聽不懂,可我覺得,你的本質——是這個詞對吧——本質,是小東子,而不是那個什麼斬妖痕啊。所以應該是你控制斬妖痕,而不是讓他控制你才對。正好,我就是妖怪,你第一次控制不住,咱們就來第二次,第三次……咱們偷偷摸摸地練,一直練到你控制得住為止,到時候再告訴大人們,嚇他們一跳!你說怎麼樣?」肖夜越說越興奮,手裡拿著啃了一半的雞骨頭揮舞個不停,連汽水都放在床頭的柜子上顧不得喝了。

東翎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搖搖頭:「不行,我不練,我控制不住的,如果再傷了你,或者,或者殺了你……」他說著說著,想起了那個噩夢,臉色嚇得煞白。

肖夜忽然沉默了,過了一會,他的臉上才露出一絲笑容,慢慢說道:「就算是那樣,我也認了,誰讓我是你哥呢。」

東翎獃獃地看著他,好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從記事起就一起長大的小夥伴似得,肖夜卻沒看他,而是砸了砸嘴,又道:「嗯……我又想了一下,死還是太慘了,我捨不得。那這樣吧,你答應我,一定要控制住斬妖痕;而我呢,也答應你,一,定,不,會,被,你,殺,掉。」

東翎咽了一口唾沫:「真……真的?」

「拉鉤!」

肖夜伸出小指,東翎有些猶豫,手剛剛抬起來,又要放下去。肖夜有點不耐煩了,一把拉住他的手,掰開小指,強行鉤了一鉤:「好了,這下子就說好了,你控制斬妖痕,而我絕不會被你殺掉——咱們一起把大人們給嚇一跳吧,哈哈哈哈……哎呀,咳,咳,水,小東子,汽水,我被噎到了,給我水……」

東翎一邊手忙腳亂地給他遞水,一邊看著這個滿臉憋得通紅的兄弟。他的心裡忽然浮現出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像是被人照顧著,關愛著,保護著的感覺,但是這種感覺不像是爺爺和媽媽那樣,也不像是蜂女姐姐和陸叔叔那樣,而是一種更加熨帖的,更加溫暖的,讓他不僅僅想被保護,也同樣地湧出一股強烈的想要保護對方的願望的感覺。

可他想了半天,也只說出了一句話來:「肖夜。」

「嗯?」

「以後爸爸再給我帶汽水回來,只要有我的一口,就一定有你的。」

肖夜愣了一下,伸出手揉了揉他的頭髮:「你自己說的,別反悔啊。」

東翎出奇地沒有反抗——肖夜大他半歲,跟他在一起的時候,經常因此以哥哥自居,尤其喜歡這樣居高臨下的揉他的頭髮,他每一次都會打掉對方的手,再試著踮起腳尖反過來去夠對方的頭髮,結果往往就是兩個人扭打在一起,可是這一次,他只是抬起頭,笑的陽光燦爛:「那你早點休息,我也感覺回去了,明天還要上學呢。」

「上……上學?」

「對啊,你的作業應該寫完了吧,老師說……」

話音未落,東翎就看到這個剛剛還自稱龍精虎猛的小夥伴忽然倒在了床上,奄奄一息,捂著傷口對他有氣無力地揮揮手:「東翎……你快回去吧,明天我讓爺爺幫我請假……我好難受,可能最近一個禮拜都去不了學校了……」

第二天早上,東翎在家吃早飯的時候,果然沒有看到肖夜的影子。肖爺爺把早飯端進了他的屋子,東翎眼巴巴地看著,心中驚駭於這個朋友的無恥。肖爺爺似乎會錯了意,以為他在擔心,反而沖他笑了笑:「小少爺不用擔心,肖夜他沒事,養幾天就好了,你不用自責。」

東翎乖巧地點點頭,然後三兩下地把碗里的粥扒進嘴裡,匆匆背上書包,說了句「我去上學了」就離開了家門。

學校離家不遠,兩條街的距離,清早的宛城總是格外的熱鬧,空氣中瀰漫著油炸的脆香和熱騰騰的包子的味道,喧鬧的人聲混雜著自行車叮鈴鈴的鈴鐺響,成群結隊的小夥伴們背著書包,手裡拿著早餐,夾雜在上班的大人和數不清的攤販里,說說笑笑地走在去學校的路上。這樣的熱鬧讓東翎覺得有些孤零零的——平日里,他都是跟肖夜一起上學的,可這次肖夜真的不在身邊了,他下意識地用手握緊了書包的背帶,心裡有一點小小的委屈。

而除了這個,更重要的是,眼前的宛城讓東翎產生了一種奇妙的錯覺,好像昨天所見識到的一切都是夢境,白蛇,妖怪,山海淵,還有那千年前的往事……那些讓他昨天瞠目結舌難以置信的怪事,都變得不那麼真實,像是記憶里虛無縹緲的泡沫,他甚至無法保證那些不是他自己腦海中虛構幻想出來的東西,而眼前的這些實實在在的,才是他真正熟悉的世界。

他站在十字路口,小小的腦袋裡第一次產生了一種叫做「迷茫」的思緒。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右眉,那兒有一道白色的痕印,將眉峰劈做兩半。班上的同學都管那個叫做「胎記」,而家人卻告訴他,那叫斬妖痕,是一種大凶的徵兆,這似乎是唯一烙印在他身上的,實實在在的關於另一個世界的證據。他的手指剛剛碰到白痕,忽然一個激靈,連忙收回手指,放在嘴裡唆了一下。

——剛剛碰的那一下,簡直像是被灼熱的火星燙了似的,劇痛將他的思緒徹底打亂。

東翎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又一次伸出手指,慢慢地接近眉毛,輕輕地放上去……果然,他一瞬間收回手指,那灼熱的燙感是真的!他之前還沒有意識到,可是注意力一放在眉毛上,他忽然覺得控制不住自己的右眼一樣,眼角被眉毛帶動似的一跳。

一跳。

一跳。

一跳。

右眉上的斬妖痕變得滾燙,眉羽跳個不停,似乎是什麼不詳的預兆。東翎幾乎是下意識地原地轉了一圈,打量著這個熱鬧街道上的一切。前一秒鐘的不真實感一瞬間被斬妖痕的異樣打破,他很快就意識到,這是一種提醒,也是一種警戒。

這條街上,潛伏著某種非同尋常的東西。

「呀,真是個敏銳的孩子……」一個蒼老的聲音從東翎的右側傳來,他轉過頭,來往穿梭的街道正中,站著一個佝僂的老人,他的身上穿著五顏六色的奇怪衣服,頭上還帶著一定滑稽的小帽,來往的行人對他紛紛側目,似乎是害怕自己沾染上什麼不幹凈的東西似的,在他的四周避讓出了一小片空地。這倒不僅僅是因為老人的古怪衣著和樣貌,更重要的是,老人的手裡牽著一條鐵鏈,鐵鏈的另一端,拴著一隻髒兮兮的金色猴子,正齜牙咧嘴地對著周遭的行人發出具有攻擊性的低低咆哮。

「你是妖怪?」東翎問。

老人咧開嘴,無聲地笑了笑:「對於我們這種老傢伙來說,這真是個不禮貌的問題啊,有趣的小傢伙。」

東翎死死地盯著他,右眉上的灼熱感漸漸消散,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似的,目光從老人身上挪了下來,轉移到了那隻金色的猴子。

「不對,它才是妖怪。」東翎倒退兩步,捂著右邊的眉毛,小小的身軀幾乎喘不過氣來,「你是什麼人?」

「噓,大馬路上,別說這麼奇怪的話,別人都盯著你看呢。」老人拽了拽鐵鏈,那隻猴子不情不願地回到他的腳邊,老人弓下腰,一把抱住了那隻猴子,猴子不再吱吱叫喚,而是趴在老人的肩頭,撲閃撲閃著一雙大眼睛,打量著東翎。

「韋家的小少爺,對吧?」老人往東翎的方向走來,距離大概兩步左右的時候,欠了欠身,伸出手來,「你跟你父親長得真像。」

「你認識我爸爸?」東翎沒有伸出手,而是警惕地看著這個怪老人。

老人笑了笑,把手收了回去:「警惕心很重,是個好習慣。至於你爸爸,我跟他可不僅僅是認識,這次過來,我就是來投奔他的……」

「初次見面,蒙你父親照顧良多,實在感激不盡。先自我介紹一下,老夫符人堅,陰師百家後裔中的……猴術人。」

老人頓了一下,續道:「韋家的東翎小少爺,關於你的斬妖痕,可真是久聞大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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