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肛裂

我村王麻子的大姐王春花,在1922年的時候,被土匪擄走當了壓寨夫人。土匪來的時候,也沒報名號,就是一通亂殺,街上傳來呼天搶地的聲音以及驚慌失措的尖叫,隨著春風,又漂來揮散不去的人血的腥涎。

土匪來了,除了搶,還要燒。除了燒,還要奸。拿刀的人,膽大包天,溫順也變得殘暴粗魯。聞說土匪喜歡搶漂亮女人,王春花就是被搶走的一個。王麻子是個結巴,隻身擋在姐姐面前。土匪就大笑著將他扯到一邊,摁著他的漂亮姐姐王春花,一頭髮情的猛獸,就輕易攻破了她的防線。王麻子要拿板凳砸這個土匪頭子,卻被旁邊的土匪,豎著刀片,一刀悶在了太陽穴上,把他悶得眼冒金星。

土匪頭子說:「那麻子臉就歸你了!」那個瘦桿的,右眼白眼的土匪,就退掉了半暈的王麻子的褲子,大著雞巴把王麻子強姦了。

我們村地處偏僻,民風樸實,從沒聽說過男人強姦男人的。土匪擄走了王春花,留下了王麻子。從外面幹活回來的村人,是在炕上發現露著個大屁股的王麻子的。他的腿還踩在地上,上半身趴在床上,撅著個屁股,迎著天。必定是那群人里,有嘴不把門兒的,說王麻子被強姦了,導致王麻子再也娶不上媳婦。

這已經是本村第四次遭遇侵襲了,上一回還是1919年的冬天。原本2000多人的大庄,到後來只剩下了不到一千人,又經這回,統共還剩下四五百人。村是王家莊,自然都和王麻子同宗,但同宗也有個遠近,他的從叔王本錄最氣憤不過,發著狠說要為鄉黨們報仇。

衙門是指望不上的,沒有人為我們做主。軍閥也只顧佔地盤,欺負百姓有一套,剿匪就去他娘的了。甚至可以說,軍閥也是匪,和土匪相比,只有大匪和小匪的區別,沒有是不是匪的區別。在王本錄看來,這民國初年的匪患,比光緒年有過之而無不及。光緒年的匪,都是入了教的,教會上的人,只佔土地,不殺人,打起來才殺。民國年的匪,沒入教,不佔土地,只殺人。佔了地的不給活口,等同於殺人,所以義和團要滅了他們。殺了人不留糧食,等於絕戶,所以王本錄又糾集了老義和團。

王麻子便秘,被土匪後入走了旱路,造成了嚴重的肛裂。每逢拉屎,院里東邊的茅房,都會傳來殺豬一般的哀嚎,使得清晨布滿露水的葉子顫抖起來。每每聽見這哀嚎,王本錄和王本齋等叔叔輩的,都會恨得咬牙切齒。王麻子叫最慘那聲時,王本錄在堂屋,猛地用手拍了一下桌子說道:「辦紅槍會!」

紅槍會,老義和團拳民所辦,早已在山東遍地開花。

為何會有紅槍會?

你想,衙門等於沒有,軍閥四處剽掠,土匪肆意橫行,村民怎麼辦?要麼加入土匪去殺人,不想殺人的就當良民,良民就該引頸待戮么?

義和團的團民沒有死,以前能團結起來,現在也應該團結起來。但義和團的團民,也不能光保自己。各地都成立了紅槍會,尤以土匪多的地帶最多。紅槍會互不統屬,但凡遇大匪,各鄉兵勇集結一處,由大家都服氣的人統一指揮,撲殺匪患。而白馬鄉,至今沒有紅槍會。王本錄在王氏宗祠旁設了會堂,安了宮,立即糾集了村裡的年輕後生來這裡宣誓。大家都死了親人,活路也沒有,無論是抱著復仇的心態還是自保的心態,也都要加入紅槍會。你說他們是烏合之眾也好,義和餘孽也罷,要死的不是你,那就是風涼話。

後生怕死,那就要喝咒,只將黃紙紅字一焚,變成灰,溶進水裡,喝下去,就會變得刀槍不入。那時再打仗,就不會畏縮不前、貪生怕死。洋人有洋槍洋炮,東方的符咒管不了西洋的槍炮,但可以肯定的是,紅槍會的符咒,足以鎮得住土匪的刀。白馬鄉的青年受到了鼓舞,因此蜂擁而至,入會的將有五千人。

王麻子有兩個志向,殺了那伙子土匪,奪回自己的姐姐。如能辦完這兩件事,他就會為姐姐尋找個好人家,然後自己再去汶河跳水自殺。

滋陽縣的紅槍會來人,準備聯合各縣、各鄉、各村紅槍會做個契約。凡土匪入侵一村,該村鳴炮,炮聲一響,鄰村必須立即前來助陣。如匪患猖獗,則本鄉各村都放鞭炮,引起鄰鄉驚動,霎時間數以萬計的紅槍鄉勇聚集而來,將土匪殲滅。這是個很好的構想,而且實施過一兩回,效果實在是太好了。

土匪才多少人?

帶兩三百人的隊伍,就算了不起了。要說紅槍會的頭領,那可真仗義。有一回土匪來王家莊剽掠,隔壁縣裡的會總三師兄,姓顏的,聽到了風聲,立即率領五千人趕來助陣,帶頭搏殺,最後英勇殉難,死的時候還死死抱住一個土匪,滿身是血,眼睛都睜不開了。村裡人給他立了祠,宮裡頭的教練,也常拿這件事鼓勵年輕人,說顏老三捨身取義,拿命幫助咱們,咱們不能忘了他。

土匪算是吃到了苦頭,只要一行動,立即遭遇數千人的圍捕,而且紅槍會的年輕人真是不怕死,喝了灰倆眼珠子發紅,拿起刀來不顧一切,像一群狼,像一群餓了一個月的狼,像數千條餓了一個月的狼,嚇死人了。再去搶劫、殺人,真是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於是,凡有紅槍會的地方,土匪一律都不去了。

很多土匪跑去了河南,也有的趁亂回了老家,去當村霸。土匪跑了,大軍閥子可不跑,反而正好假裝剿匪來了。

來的這位,名叫張宗昌。

張宗昌是誰,王麻子並不知道。據說這人十分粗魯,有十多房姨太太,兒女眾多,以至於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叫什麼。張宗昌來了,也不幹什麼正事兒,就是四處抄家。哪裡不服,他就抄哪裡。順便找出個主事的,牽連指認,扯出一幫富戶,就抄他們的家。張宗昌抄富戶,卻並不愛農,屬於斂財有道,收糧無情。

張宗昌開出了好條件,要招納紅槍會的泥腿子,來當他這個狗肉將軍的兵。有事好商量,如果商量不成,那就別怪俺張宗昌不客氣。於是紅槍會就和張宗昌幹起來了,打了三天三夜,地點就在縣城火車站。

顯然得勝方是張宗昌的部隊,畢竟手裡頭有火槍,而不是紅槍。張宗昌在火車站幹了紅槍會,自然等於是佔領了本縣。既然佔領了本縣,那就得讓縣裡的士、農、工、商孝敬孝敬他老人家。搜刮完了,他就回濟南,據說是要去當什麼主席。雖然主席不是他的,但是他有槍,那麼主席就是他的。

王麻子沒有參與這次戰鬥,主要是因為他跑去了魯南助陣,因此沒有和其他兄弟一樣,死在縣西南的楊林。

在臨沂助陣剿匪的過程中,王麻子打聽清楚了一個問題。那年強姦自己姐姐的傢伙,名叫劉黑七,大名叫劉桂棠。劉黑七拜把子,排行老七,長得又胖又矮,上半身長,下半身短,膚色黝黑,手指縫和腳趾縫距離很大,因此得了個「王八精」的外號。王麻子回想那人的模樣,嘴裡念叨著:「還真是王八精來!」

夜裡,王麻子找了個偏僻的地方,放聲大哭了起來。

因為是在原野,那哭聲隨著濕漉漉的濕寒水汽,傳到了王家莊。村裡人一聽就知道這是王麻子的哭聲,因為頭幾年他肛裂那會兒,全村人都聽過他的哀嚎。這次他又哀嚎了,證明他長好的糞門,又被他干硬的羊屎蛋子脹破了。

王麻子肛疼的時候,是連續三天晚上睡不著覺,鑽心地疼。王麻子心疼的時候,是連續一個月晚上沒睡著覺,疼得心悸。因為他彷彿知道了,他有可能這輩子都無法為自己和姐姐報仇了,劉黑七發達了。

讓我們來欣賞一下土匪劉黑七的劣跡:

劉黑七靠著和幾個二流子合夥搶劫,拿了錢購置了幾桿槍,便開始向周圍徵收人頭費。他的人馬越來越多,所征錢糧也越來越過分。如抗拒或者不交,甚至交不夠數,就要來個屠殺。南孝義村到1927年,尚有300多人在外討飯。春節期間,劉黑七以沒交錢為由,殺入該村,男子被砍去四肢,兒童被割掉耳朵,亦有用刺刀,從左耳進,從右耳出,把孩子腦袋釘在牆上,一歲的嬰兒,放在磨盤上直接碾碎壓死。婦女被輪姦,一婦女被輪姦致死。南孝義村346人被殺,41戶絕戶,全村被燒光,倖存者無家可歸,歸來亦無糧食,凍死餓死72人,全村原有735人,後僅剩212人。又有一村,被劉黑七一眾屠村,637人,被殺559人,外村來此村避難的,被殺死388人,共殺死947人。後生還者和外出歸來者,僅有78人,由於饑荒和瘟疫,又死了一半,僅剩42人。

看起來,王麻子想殺劉黑七,還應該排隊,排到數千名開外,甚至數萬名開外。

即便輪到他了,他也殺不了劉黑七。因為劉黑七混大了,成為了一個恐怖的魔頭,比軍閥還油滑。

劉黑七沒有不得好死,從在王家莊燒殺搶掠之後,劉黑七就帶著他那些兄弟,投靠了魯南大頭目孫美瑤。孫美瑤是很有名的,就是那位被外國人報道的,發生在臨城的著名國際性大劫案的始作俑者。孫美瑤領的人都是儒生,做事講道理。但劉黑七不是,劉黑七是個王八,王八不講道理。因此孫美瑤管不了劉黑七,後來孫美瑤驚詫了友邦,因此被誘殺。劉黑七沒有驚詫友邦,只驚詫了本邦,所以只適合被遣散。

劉黑七本來就是土匪頭子,他重新收編了這幫土匪,在王麻子家鄉的紅槍會壯大的時候,劉黑七也在壯大,已經有一千多人馬了。到王麻子覺得自己能報仇的時候,劉黑七也就有了一萬人。

你頂多能領一百人,能找一萬人的土匪報仇么?

所以,沒人能為王麻子主持公道。

到最講道理,最有文化的省長韓復榘大駕光臨,也沒講出個什麼道理。道理是劉黑七雖然殺人如麻,雖然無數鄉民慘遭他的屠戮,但他有人馬。所以韓復榘先生決定收編了他,為了收編他,就送給他兩萬塊銀元和兩千袋麵粉。

劉黑七答應了韓復榘的請求,決心要報效國家,並說韓復榘先生乃是一等一的豪傑,惺惺惜惺惺,好漢識好漢。

所以,王麻子找不了韓復榘主持公道,韓復榘和劉黑七是一夥的。

他應該找何應欽。

劉黑七根本就不打算跟著韓復榘干,因為韓復榘太弱了,就投奔了實力雄厚的第一集團軍。第一集團軍的老總是何應欽,何應欽歡迎劉黑七的到來,給與了劉桂棠,綽號王八精的劉黑七,一個良好的評價,並把他的人馬編為第一集團軍第四師。所以,此時的劉黑七,不算土匪了,應當算北伐軍的大將,北伐戰爭的功臣,是光榮的劉黑七,革命的劉黑七。

所以,王麻子找不了何應欽主持公道。

他應該找楊虎城。

楊虎城是值得信賴的,楊虎城率領軍隊來干劉黑七,勢頭很猛,勢必要打死這個不要臉的。劉黑七秉持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的原則,帶著人退縮到了安丘。劉黑七的選擇是對的,只要有人有槍,不管到哪裡都能稱霸,在青島咱搶海鮮,在安丘咱搶白菜。

這時候,中原大戰爆發了,大家都很忙,忙著搶地盤、分財產,沒人顧得上劉黑七。劉黑七就跑到河北,說要投靠張學良。張學良先生的日子也不好過,因為蔣委員長找他談話,說要給他張學良兩個選擇,要麼剿共,要麼打土匪。這土匪就是劉黑七,張學良不想打劉黑七,想當京滬衛戍司令,於是就給劉黑七一個旅長干,等於說是自己人。

所以,王麻子也找不了張學良。連蔣委員長都找不了張學良,蔣委員長要張學良殺劉黑七,張學良不想殺劉黑七,還給劉黑七官做。可見劉黑七這老王八命大,他王麻子想復仇是無望的,甚至可以說是絕望的。

劉黑七不在山東混,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到1931年,他就讓河南省主席帶著軍隊給打回來了。

山東依然是韓復榘的地盤,韓復榘白送了那麼多銀元和麵粉,被劉黑七訛走,心裡頭很生氣,但他又沒辦法。看著劉黑七回到了自己的地盤,怎能不盛情款待呢?聽說劉黑七非常孝順他娘,韓復榘就抓了劉黑七的娘,逼迫劉黑七歸降,編成了一個「山東警備軍」。這個山東警備軍是有編製的,韓復榘當總指揮,劉黑七當副指揮。奈何劉黑七本事大,根本就不聽韓復榘的。韓復榘說你老實待著練兵,劉黑七偏四下出動燒殺搶掠;韓復榘說往東,他偏要往西。

於是,韓省長決心奪了劉黑七的兵權。劉黑七一看情況不對,撂下筷子,立即躥了。由於仇恨韓復榘,路過韓復榘老家河北霸縣的時候,他就替韓復榘孝敬了一下他的祖宗,把韓復榘家的祖墳給撅了。挖人祖墳,這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但劉黑七這二屄跑了,你又輕易干不過他,那就讓他跑吧。

熱河省的主席也怕劉黑七,怕劉黑七撕咬,與劉黑七達成了互不侵犯的協議。日本人來了,劉黑七就喊日本人爹,被委任成第三路軍總指揮,還笑納了日本人的一批武器。

見日本人失利,他轉身投奔察哈爾,當了察東剿匪總司令。

他對吉鴻昌發誓說自己是抗日的,吉鴻昌就讓他當抗日同盟軍十七路軍軍長。

同盟軍敗了,他就跑到河南繼續當他的土匪。

終於在1934年,他又被攆回了山東。

韓復榘主席是讀過書的人,也是打過仗的人,他絕對不會第三次被劉黑七肏,況且他祖墳都被這狗日的扒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屠殺百姓可以忍,騙我就不行,剽掠州縣可以忍,絕祖墳就不行。於是,韓復榘聯合各省各地,爭取共同剿滅劉黑七。

王麻子聽說這事兒以後,立即組織一幫人,都被劉黑七害過,聽說劉黑七在哪裡,他們就跑去哪裡。可惜這劉黑七,王八見首不見尾,你怎麼找他,都很難找到。這事兒不怨王麻子笨,怨劉黑七太賊。

劉黑七夜裡睡的地方有七個,有時候還睡馬棚,性慾來了,就拽過來一個小媳婦兒,在草窩裡折騰一夜。劉黑七的第十四個姨太太后來參加了革命,她回憶說劉黑七有性癮,糟蹋了數百名女子,這事兒很多人一開始是不信的。劉黑七駐紮的村莊好幾個,說不定在哪個地方。他他娘的還找了六七個替身,都是一水兒的王八相,夜裡走起路來更像,顯然是刻意訓練出來的。王麻子端著紅槍,乾死了一個劉黑七,一槍刺穿了劉黑七的腦袋,自己還被打傷,一顆子彈從肋骨邊擦過去,直接帶走了一塊肉。他本是很高興的,可過了幾天,就聽消息說劉黑七怎樣怎樣了,就知道他還沒死,於是恨得牙痒痒,肋骨上的肉被氣得撕裂起來,鼓脹成一團包,黑紫色的血就淌了出來。

擁有同樣煩惱的,是被扒了祖墳的韓復榘。

韓復榘聯合江蘇主席和青島市長,再邀請南京政府派出飛機助戰,終於將劉黑七追殺得還剩下幾十個人。劉黑七不認死理,忽然宣布撂挑子不幹了,安排他的副師長帶著那幫人繼續躲著,自己則逃到了天津。對劉黑七的潛逃,韓省長非常生氣,派自己的大隊長劉耀庭和原劉黑七軍隊教官徐一龍前往天津刺殺。結果劉黑七果然是被打中了,子彈直接擊中了他的嘴和腳,他的大牙掉了四顆,腳也打爛了。

可惜就這樣這王八還是沒死。

所以說,王麻子的仇,指望閻王也不頂用。

劉黑七活過來後,又拉幫結派,糾集舊部為患。他的土匪窩子統共有個幾百人,到抗日戰爭爆發,就當上了掖縣皇協軍司令。日本人知道劉黑七不可靠,因為他們也被劉黑七肏過,於是就要掠劉黑七的娘當人質。劉黑七主動奉上親娘,等後來劉黑七拿到武器後,果然又翻臉不聽話了,日本人準備撕票時才知道,劉黑七送來的娘是假娘,替身,真娘他早就藏起來了。

在日本人那裡不能活,在軍閥那裡不能活,在國民黨那裡不能活,他劉黑七就想著投奔共產黨。眼見蒙山革命根據地不行了,立即翻臉,再度投降日本人,在魯南肆虐屠殺。臨沂大大小小的村莊,沒有他劉黑七不搶不燒的,而沂蒙山是革命老區,共產黨在那裡活動,共產黨要發動老鄉,那就勢必要滅了劉黑七。

與此同時,王麻子和他的紅槍會被八路軍收編了,這在當時是很常見的。入了隊伍,王麻子就問郝隊長,是否要剿滅悍匪劉黑七,什麼時候剿滅悍匪劉黑七。

郝隊長告訴他,你就把對敵人的作戰,等同於剿滅劉黑七的作戰,剿滅敵人,就是剿滅劉黑七,等我們剿滅劉黑七,剿滅了所有漢奸,就是我們革命勝利的那一天。

然而,王麻子每日每夜都在等待。等待有朝一日手刃羞辱自己的土匪,殺死劉黑七,殺死劉黑七的副手,再把姐姐救出來。

他等了兩年。

1943年初冬,八路軍發動對劉桂棠的總攻。王麻子數次請命,王麻子所在團也多次請命,雖然本團沒有接到命令,而是老三團、老五團去的,但依然同意王麻子等人參加,親眼目睹劉黑七被剿滅。劉黑七到底住在哪個村,不知道。但根據線人的說法,就是在柱子村。王麻子連同各隊伍的八路軍,在東柱子村發起突襲。王麻子打瘋了,比喝藥水還不怕死,戰鬥中被打到左腿,血順著腿流到了腳踝,隔著褲子都能感覺到一股溫暖。但他沒心思考慮到這個,緊張而憤怒的情緒,可以讓人的疼痛感變得很弱,王麻子直到戰鬥結束,才發覺自己的腿確實很疼,疼得要死。

這一夜,他們共打死了240多個土匪,俘虜了1000多個人。

殺死劉黑七的,是老三團四連的通信員何榮貴。

而王麻子,本名王榮貴,和人家名一樣,不一個姓。根據何通信員的報告,劉黑七果然是逃跑的,他打算撇下部隊不管了,大小媳婦也不要了,還讓兩個替身分頭跑。但跑到最後,有一個顯然不是替身,而是一個又瘦又高的傢伙。劉黑七有槍,何榮貴本想活捉這王八精,但鑒於歷次的教訓,能打死也別讓他逃掉,於是開了數槍,將即將快看不到人影的老王八擊斃了,老王八趴下了,中了七彈,他趴下的樣子,就更像王八了。

王麻子很高興,和柱子村,以及沂蒙的鄉親們一樣高興,和平邑、費縣的老鄉,以及魯南每村苦難的人們一樣痛快。

但很快,他就難過起來。

劉黑七窩了婦女500多個,沒有任何一個是他姐姐,也沒有任何人認識他姐姐王春花。

劉黑七死了,死得太痛快。

他身邊的瘦桿逃跑了,劉黑七本想靠這瘦桿吸引追捕的何榮貴。可惜他是個老王八,老王八和長頸鹿,那還是有區別的。所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該朝哪個方向追,追哪個黑影,是追高瘦的身影,還是追矮胖的身影。所以劉黑七死了,瘦桿沒死,跑掉了。

1955年,十多年過去了。

一切恍如隔世。

然而王麻子,卻始終無法擺脫那些年那些事給他帶來的陰影。姐姐他找了,四處託人打聽的,也問過劉黑七以前的隨從,可就是找不到,興許早就死了。還有那些年的清晨,他拉屎時的哀嚎,響徹已被剽掠的村落,縈繞在他的夢裡,是如此的清晰。那肛裂時鑽心的痛楚,也是如此的刻骨銘心。

那天清晨,他依然攥著拳頭,他五十多歲的身體,早已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樣子。每回蹲茅坑,都要消耗他半生的力氣。他想去投汶河,因為汶河是著名的河,是全中國最大的逆流河,河流很寬,有沙灘,河水很深,也很乾凈。雖然他很臟,也很可笑,但還是可以選擇死得乾淨一點的。可他想來想去,還是沒有勇氣去死,也沒必要去死。他只好在這個春天,繼續忍受拉不出屎和肛裂的痛苦。他睜著怒眼努力,以至於老眼昏花,耳朵里一下鳴叫起來,像金戈鐵馬,像子彈的鋒芒打中了刀片,像刀片擊中了太陽穴,使人暈眩——他一下栽進了茅坑裡。

茅坑挖這麼大是不好的,石板下墊的棍子容易斷,即便棍子不斷,人也可能恍下去。王榮貴後悔了,但這種後悔是轉瞬即逝的。他終於是死了,茅坑裡的屎,和豬圈裡的糞,混合在了一起,迅速包住了他的臉,沉浸了他大半個身子。他沒有掙扎,而是仔細聽著什麼,在他耳鳴中的金聲里,隱約響起了一段歌謠:

俺爹鬧義和團,死在了天津岸;

俺娘想烙蔥油餅,還在和發麵;

俺姐姐想嫁夢裡人,愁著沒妝奩;

俺要一床新被子,留著好過年……

*本文虛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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