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歌女到電視女王，方逸華與TVB的風雲五十年

作者 | 星河

編輯 | 楊顥 李偉

11月30日，一場低調的佛教儀式葬禮在香港舉行，包括兩任特首在內的政商名流到場。他們送別的人是方逸華——外界更為熟知的身份是邵逸夫遺孀、TVB（香港無線電視台）曾經的當家人。10天前（11月22日），「六嬸」方逸華因敗血症過世，享壽83歲。

（方逸華出殯，胞妹捧遺像。）

TVB劇中塑造過無數經典女性形象，包括最早的職業女性熒幕典範，而幕後真正的女主角方逸華的一生，比TVB劇還要精彩。從南洋歌女到大佬幫手，到最終獨當一面，方逸華與TVB一起綻放、輝煌、沒落、苦尋出路……

據說方逸華臨終時還挂念TVB五十周年，11月19日，成立於1967年的TVB舉行五十周年台慶。可除了TVB「鐵粉」，這個大日子在內地觀眾圈裡幾乎沒有激起波瀾。

（2016年11月19日，方逸華（右二）出席2016TVB台慶晚會。 ）

60年代：棄藝從商追隨邵氏

1952年的一個晚上，邵逸夫來到位於星馬邵氏戲院樓上的夜總會聽歌。那夜，方逸華上台演唱了一首《花月佳期》——「And I can see sweet voices singing, Ave Maria」，咬字清晰、唱腔甜美、口音純正。

邵逸夫頓生故人之感，一問之下，得知此乃20年前上海「舞國紅星」方文霞之女。彼時邵逸夫早已有比他大五歲、「一等一的好妻子」黃美珍，以及四名子女。邵逸夫讓侍者送上了鮮花，之後和方逸華相談甚歡，開啟了一段60年的緣分。

（青年方逸華）

出生於上海的方逸華當時是紅歌星，成名於南洋，擅長西洋歌曲；可她最終選擇放棄歌星身份，追隨邵逸夫到邵氏做起小職員。

20世紀50年代，香港百業興起，機遇遍地，包括電影業。1957年秋，已到「知天命」年紀的邵逸夫與三哥分手，離開奮鬥了30年的南洋，移師香港，創立邵氏兄弟香港有限公司、邵氏影城，要做「東方好萊塢」。

（青年邵逸夫）

為了站定腳跟，邵逸夫從幾十部劇本中選中了描寫貂蟬故事的《江山美人》，起用當時還默默無名的青年導演李翰祥。有一種傳聞是，李翰祥是方逸華極力推薦的。李翰祥不負眾望，《江山美人》創下當時香港電影票房最高紀錄，並且囊括了第五屆亞洲電影節五項大獎。

邵逸夫具體是何時向方逸華拋出橄欖枝的，已不可考。可以確定的是，1969年，邵氏開拍《新不了情》時，恰逢採購部一位邵家親戚離職，邵逸夫便將方逸華安排入組。

（年輕時的邵逸夫、黃美珍及兒女）

在後來的描述中，有說方逸華是在1971年香港廢除《大清律例》前，以「平妻」身份來港的；也有說，方是以妾的身份與邵逸夫結合。但對外，雙方始終沒有承認過這一關係。最初她被叫做「方小姐」，在多個部門摸爬滾打過，攢足了資歷後進入的高層。

1970年，方逸華初入邵氏採購部，做部門經理。她被稱作「Cutting Manager」，即經費申請單到她手裡永遠「cut一半」。流傳最廣的一個段子發生於導演李翰祥身上：電影需要雇10個小朋友吹肥皂泡，一支一元，他申請十支，被cut掉五支。李翰祥為此怒而罷拍。

方逸華對成本的極端控制，和被打趣十元一注賭馬的邵逸夫相映成趣，這可能也是多年裡TVB演員薪酬被壓低的重要因素。

1962年加入邵氏的導演張徹，在回憶錄里是這樣說的：「在邵氏公司，職位是什麼，完全不重要，只要六老闆看得起你，你便有著與職位完全不相符的權力，鄒文懷如此，方小姐也是如此。」

而張徹提到的這兩位人物之間，也真切地上演了一番恩怨大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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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成本控制錯失李小龍

鄒文懷1927年生於香港，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新聞系，曾主持《美國之音》8年。邵逸夫當時到港後招兵買馬，收穫了有「宣傳鬼才」之稱的鄒文懷，鄒自1958年擔任邵氏的宣傳經理，直至升任總經理。

鄒文懷一直是邵逸夫手下的第一能臣，他與何冠昌一起謀劃的武俠格局，讓邵氏電影在當時的香港影壇獨樹一幟，包括後來《楊貴妃》參加戛納電影節等，也是他一手促成。但可惜聯手12年後，邵逸夫鄒文懷之間的嫌隙爆發。坊間認為這和方逸華權位上升相關，包括成本控制矛盾。

（早年方逸華）

邵氏元老黃家禧曾透露：「鄒先生拍戲，只求賣座，不管製作費，結果有很多地方都有浪費。方小姐呢，是管錢的，什麼時候需要什麼時候不需要， 她會控制得很嚴格。因為這個問題發生矛盾，所以鄒先生就離開了。」當時邵氏的任何採購都必須經由方逸華簽字，甚至有段子說：當時拍電影如果用到雞蛋，用完後必須要賣回給餐廳，收回些成本。

張徹回憶錄中談到，鄒的出走，根本上是他不甘於人後的個性跟志向。

這場恩怨影響了香港電影業。鄒文懷在邵逸夫決意削弱電影投資後，帶部下創立嘉禾影業。嘉禾影業的崛起動搖了邵氏天下。邵逸夫、鄒文懷曾上過法庭，版權官司打了一年，律師費超過100萬港元。其間嘉禾公司曾岌岌可危，但沒想到轉折出現。

巨星李小龍想回港發展，本來屬意邵氏公司。李小龍開出1萬美元一部影片的報價，成本控制大師方逸華執意壓到2500美元。被潑了冷水的李小龍，轉投嘉禾。鄒文懷抓住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時機，派人到美國相邀，並以7500美元與李小龍簽約。李小龍幫助開啟了嘉禾的傳奇時代，成龍、洪金寶等也都從這裡走出。

邵氏錯失李小龍。不過從對歷史發展來看，邵逸夫也有過人之處，他敏銳地觀察到電視業將衝擊電影，很早做出了從電影轉戰電視的決定。

80年代：電視業流金歲月

1965年，香港政府公開招標競投無線電視廣播經營權。方逸華獨具慧眼，建議邵逸夫花了一大筆錢參與競投，一舉斬獲。1967年成立香港電視廣播有限公司TVB，邵逸夫出任常務董事，那一天正好是邵逸夫60歲生日。在這個普通人的退休年紀，他開始和方逸華攜手二次創業，開創了一個更輝煌的時代。

80年代，大批電影觀眾被電視吸引走，原邵氏台前幕後的演職人員不少轉入電視行業，乾脆直接就簽了同一個集團的TVB。至1980 年，邵逸夫增持成為TVB最大股東，方逸華的能量也開始進一步釋放。1981年，方逸華正式進入邵氏董事會。1988年，已停止電影生產的邵氏與TVB組建「大都會」電影公司，由方逸華全權掌控。

方逸華推周星馳喜劇片，一眼相中王祖賢買斷合約，將陳德容帶入香港。已故才子黃霑曾在專欄里誇方逸華的遠見：「方小姐眼光看得遠，早著先鞭，這宗大生意，她是做定的了！方小姐做生意，喜歡穩紮穩打，不喜冒險。電影后制，也合她性格！」

（2014年11月19日，2014年TVB台慶晚會現場）

在華語電視圈，TVB多年來都是神一樣的存在：開辦無線藝員訓練班，舉辦香港小姐選美比賽，為香港娛樂圈輸送新鮮血液；舉辦新秀歌唱大賽和勁歌金曲頒獎禮，成為香港歌壇的金牌風向標。每一個標誌性的布局，都可持續造星、造利、造話題。

作品方面，70年代的《狂潮》和《書劍恩仇錄》，讓TVB進入製作旺盛期；80年代《上海灘》、《射鵰英雄傳》、《京華春夢》、《絕代雙驕》揚名華人圈；90年代《大時代》、《天地男兒》造就了港劇的頂峰。

90年代：方小姐到「六嬸」

1996年，方逸華擢升為邵氏公司的董事總經理（後於2001年兼任公司副主席）。但大眾的目光，顯然更在乎發生了很多很多故事的1997年。那一年的5月6日，90歲高齡的邵逸夫出人意料地在美國拉斯維加斯與63歲的方逸華登記結婚。彼時距離第一任「六嬸」黃美珍離世已十年。

1937年，邵逸夫與原配黃美珍在新加坡舉行婚禮。這段婚姻維持了50年，他對髮妻相當滿意，當眾誇讚：「她是一等一的好妻子，樣樣都好，回到家裡我沒有麻煩。」1987年，85歲的黃美珍病逝於洛杉磯，人們都以為邵逸夫下一步動作是名正言順地迎娶方逸華。可邵逸夫一次次對外稱「沒有這個打算」。

（邵逸夫與黃美珍及女兒）

在很長一段時期里，香港有兩個「六嬸」，一位原配，一位事業紅顏；一位溫婉，對公司事宜從不過問，一位強悍，盯著發展事無巨細。港媒抓拍過一張三人同席的照片，稱這兩個年齡相差三十幾歲的女人相處，「亦客客氣氣，十分難得」。帶著對邵逸夫成長背景的理解，公眾接納其「風流但不下流」的自我評價，認為六叔對著兩位六嬸都很是長情。

（邵逸夫與黃美珍、方逸華。）

1997年，90歲高齡的新郎被記者提問，結婚是否對方意味著的「好事」，邵逸夫朗聲道：「當然是好事啦！我同方小姐做了多年朋友，又一起工作了45年，結婚不單帶來了正式的名分，也確定了方小姐日後的幸福。」45年這個時間，是從方逸華還在南洋當歌女的18歲算起的。

有意思的是，結婚前這兩人並未同居；結婚後仍是各住各的，寓所只有五分鐘車程。方逸華周日才會到邵家，一起吃個午飯。更令圍觀群眾印象深刻的是，千禧年方逸華替邵逸夫大辦的生日會上，兩人還曾打扮成埃及豔后和中東酋長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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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紀：巔峰與險峰同至

婚後的邵逸夫逐漸淡出了公司權力，僅在一年一度的股東大會以及台慶才會露面；妻子方逸華則漸趨高調，由以往「垂簾聽政」走向幕前。

2000年，方逸華開始逐步參與無線的日常業務；2007年，邵逸夫百歲生辰，方逸華兼任TVB總經理。2010年1月，「六叔」邵逸夫卸任香港無線電視台TVB行政主席職務，以102歲高齡榮休，79歲的「六嬸」接任這一職位。

（2008年5月邵逸夫捐出1億元抗震救災，方逸華轉交支票）

如同姍姍來遲的婚姻證書，實質操盤已久的方逸華終於在名義上正式執掌大旗，掌管這間市值164億港元的電視王國。

不過此時，TVB已面臨創立40餘年來的重重威脅——收入銳減、壟斷多年的香港電視界音樂王國隨時瓦解、引以為傲的電視劇製作口碑逐年下滑、盈利能力不進而退毫無復甦跡象。

2011年3月31日，邵逸夫將所持的26%控股股權，連同新界清水灣地皮，以86億港元賣給商人陳國強。同年年底，TVB電視業務總經理陳志雲辭職。緊接著不久，2012年2月11日方逸華正式向董事局請辭，並於3月25日離職，由梁乃鵬接替行政主席一職。

（2011年4月，TVB易主，逾40年的邵逸夫時代結束）

至此，成立45周年、與香港經歷時代起伏的電視王國TVB，屬於邵逸夫的時代結束。但值得一提的是，在此期間，不肯服輸的方逸華鐵腕手段，使得2011年TVB純利增長17%，達到15.6億港元，創了一次歷史新高。其間，即使被觀眾投訴，她也仍嘗試在劇中大量地植入廣告，以滿足廣告客戶需求。

這也是無奈之舉。事實上，大約在方逸華實際掌權的2000年左右，TVB已經逐漸走向下坡。老一輩的資深藝員離巢北上，尋求內地市場新機遇，新一輩的藝員遲遲無法成為頂樑柱。而公司內部派系鬥爭不息，人事動蕩頻繁。與此同時，外部環境中，代表新媒體力量的網路，就如當年電視業衝擊電影業一樣，讓作為傳統媒體的電視廣播逐漸呈現被動。

從直接觀感來說，哪怕是受到過TVB深刻熏陶的內地觀眾，覺得港劇也和一度曾風靡過的新加坡劇、台灣劇一樣，存在感日益降低。加之精良製作的日劇、韓劇階段性流行，最關鍵是內地影視製作的風口開始起來，藉助於網路平台的劇作盛行，如今年讓潘粵明逆轉人生的大熱劇《白夜追兇》，會吸引更寬泛的市場受眾用腳投票。

時代變了，有些玩法變了，有些人也老了。

是非功過，何懼身後評

2000年，TVB最大的競爭對手香港亞視拍攝了一部67集長劇——《影城大亨》。戲中男女主角陶大宇、劉嘉玲的原型分別被認為影射邵逸夫和方逸華，劇中鄒文懷、李小龍等人的故事，均披上馬甲輪番登場。

（80年代邵逸夫和方逸華）

方逸華如何？香港資深媒體人黃思濃的回答是：「此女做事狠絕。」TVB薪水低不是秘密，曾有200名員工冒著寒風抗議；她裁員也是「一刀砍」，曾一口氣裁掉技術部大批職員，在香港引起不小震動。

對外慳吝風格的方逸華，閑時也愛掃平價貨品，但總體衣著打扮捨得而講究。套裝及配絲巾是她常見風格，有港媒觀察到她曾喜歡穿Escada，後因相熟的售貨員轉到Chanel，她也改變口味穿Chanel。不過，注重儀態的她也偶爾放飛自我，2007年12月，她被記者目睹赤腳陪著邵逸夫在澳門威尼斯人酒店商場逛街，估計是因為鞋子夾腳不舒服，索性脫了。

（2011年6月，邵逸夫和方逸華外出。）

這位鐵腕女強人也曾流露溫柔，都和邵逸夫相關。2014年1月7日，邵逸夫於家中離世，享年107歲。此前兩三年六叔身體每況愈下，還時不時鬧情緒時，拒絕私家看護，都要方逸華親自來喂飯。

（2014年1月17日，方逸華在邵逸夫爵士追思會）

據說也有人問過方逸華，放棄多年的名分和生育權利，這一生是否值得？她嘆了一口氣說：「邵爵士是個與眾不同的男人啊。」

（2017年11月30日，方逸華葬禮。）

TVB經典劇目《義膽群英》里有一句最經典的台詞：「人生就像一場戲，有開幕、有閉幕，最重要的就是在閉幕前做一出好戲。」

駕鶴西去的兩位掌門人邵逸夫與方逸華，在人生的閉幕前，已把各自的與合作的好戲都精彩演繹，如今只剩TVB的戲，往何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