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父農場之北極之光 連載三十

因為一個叫趙仲明的名字,利莫里亞沸騰了。

數日之後,阿雪扶我到醫院的窗口,樓下的廣場上,已經彙集了上萬年輕男女。他們高舉著趙仲明的照片,以及條幅,整齊劃一的高喊著「英雄」!

「利莫里亞最崇敬英雄。」阿雪關上了窗戶,外面傳來巨大的遺憾聲,「而且,幾乎沒有人能像你一樣,被敵人擊落,還能活著返航。」

我有些麻木,我作為程復之時,在法庭之上,朝著我扔垃圾,罵我是叛徒,恨不得食我肉的也是這一群人罷。

「怎麼了?」她聲音溫柔。

我淡淡一笑,「我只是想到任重道遠。如今敵人強大,我一個人活下來只是僥倖,如何能讓利莫里亞安全,才是最終的目的,他們這樣狂熱的崇拜我,可畢竟我一人能力有限,憑我一己之力,又怎麼能扭轉乾坤?」

「但是,大家都相信你。」

「我心中有個疑問……」我將心中盤算了數天的一個想法說了出來,從阿雪口中,或許能聽到一些關鍵,「因為這疑問,我無法專註的戰鬥。」

「什麼問題?」

「為什麼,每年上萬人的軍隊,都有去無回?」

不過我更想問她,是否知道智人管理局,夸父農場到底是誰在操控,認不認識程成?為什麼她欺騙的程成,卻被智人管理局「控制」著。但不能,我說錯半句,自己就暴露了。

阿雪愣了愣,「自然全都戰死了。」

「是么?」

「當然是,你難道有不同看法?」

「我很好奇,利莫里亞每年派下去一兩萬人的軍隊,明知是送死,還要和Ai戰鬥?」

她顯然有點不高興了,「大英雄,你怎麼能說這種喪氣的話?」

「只是不明白罷了。」

「人類需要戰鬥,有時候明知必敗的戰鬥,更能凸顯人類的勇氣。」

「是勇氣,還是愚蠢?」

阿雪臉上如結了霜,「你一定累了,回去休息吧。」

「我剛休息過。」

「下午還有你的表彰典禮,我還是替你準備一下吧。」她儼然就是我的私人助理,但我知道,她真正的任務,是監視我的異常。

但是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我就是她曾經的「丈夫」。

昨日的傍晚時分,阿雪推著我的輪椅,來到頂樓的花園之中,這裡有個圓形穹頂,可以模擬藍天和落日。

我們在一片苜蓿園中看著夕陽西下,這讓我想起曾經在夸父農場之上,和丁琳欣賞落日的情景,不由的嘆了口氣。

「怎麼?有心事?」

「真美。」

「假的罷了,真實的日落,比這可美多了。」

她似乎看過地面的真實落日,「人們似乎都喜歡看日升日落,然而,卻不珍惜白日的太陽,你可知道為什麼?」

她咯咯一笑,「真不知道你腦子裡想的都是什麼。」

「你不覺得這句話很有哲理?」

「自然覺得,沒想到,你還會思考這些。」她略一思考,「我不知道你那問題的原因,思想深度沒你這麼深,你是如何解釋的?」

「我認為,人只喜歡那些自己抓不住的,一旦能大把擁有,自然就不珍惜了。就像日升日落,都是片刻的美,白天有差不多一千分鐘,可日升日落加起來也才15分鐘。」

「哦?你每天都感慨這些做什麼?」

「我只是想到了自己短暫的一生。」

她笑了,「英雄,你總發愁什麼,你才……22歲吧?」

「利莫里亞沒有一個士兵能活到24歲,不是么?」

她不再說話了。

「愛情,就像是這夕陽一樣,絢麗,短暫,卻無法永恆。」

她這才輕鬆的說道,「繞了這麼大圈,你這是感慨和娜塔莎的感情。」

「你有沒有……被人愛過?」這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問題,但我還是問了出來,畢竟,我曾經「愛」過這個女人。

她沒有回答,只是將眼睛望向即將消失的夕陽。

「怎麼不說話?」過了半分鐘,我追問道。

「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我感受到了她情緒的波動。

「現在就咱們兩個,再說了,你幫我保密了正心丸的事,我自然也不會把你的秘密說出去,坦誠點,那人是誰?」

我很在乎,這不是裝出來的,我真的在乎。

她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我故作輕鬆的調笑道,「嘿,這麼神秘呀,不會是我認識的人吧……」

她扶著我肩膀的手微微顫抖。

我適可而止,「你喜歡他么?」

「我不知道。」

「不為所動?」

「不知道。」

我抱怨道:「你自己的感情,自己不知道?如果你也喜歡,不妨直說啊!」

「他死了。」

「那還真是遺憾。」和我經歷很相似,但我不能肯定她所說的那人是我。

「沒什麼可以遺憾。」她的手離開了我肩膀。

「那你……會想起他嗎?」

「有時候,會的。」她停了停,「畢竟,也有兩年的感情……」

我點了點頭。我不想問了,權且,就當那個男人,是夸父農場上的程成吧。這樣,至少我心裡會舒服些。我不想總是帶著仇恨和敵意,她,無論是叫雪華,還是叫阿雪,也不過是一個工具罷了,為了完成任務,不得不與我的命運強行牽連。

我已經不在乎她是否因戲生情,但看她如今的狀態,至少她會想起那個人,那個或許是我的人。

足夠了。

一切都是假的,至少,還有一份真情留在了她的心中。

我閉上了眼睛。

所謂的表彰典禮,更像是一場新聞發布會。

大廳內,利莫里亞陸軍和空軍的中上級官員濟濟一堂,而我則坐在輪椅上,被109團的兩名參加過戰爭並活下來的戰士推著上了台。

國防部長莫普提首先宣讀了戰爭所取得的勝利,但是對於戰鬥中,第四飛行大隊傷亡過半的重大損失,避而不談。隨即,便是給參戰的飛行員頒獎,黃戰鬥也成為戰鬥英雄,興奮的接過郭子興大隊長頒發的獎章,呵呵的笑著,不住的朝我拋媚眼,如果在私下裡,肯定早就朝我跑過來了。

整個第四飛行大隊,只有阿歷克斯沒有上台,成為唯一一個與榮譽無關的人。

他此時,正坐在第四飛行大隊的席位空蕩蕩的席位中,顯得尤為顯眼。他冷冷的看著我們,嘴角不住抽搐。

最後,是為我個人頒獎。

此次作戰,被官方稱為美洲突襲戰,連普通的戰士都能評上戰鬥英雄,所以誰也不知道我這個戰鬥的策劃和領導者,會被頒發何種榮譽。

莫普提拍了拍話筒,全場安靜。

「眾所周知,本次突襲,是第四飛行大隊109團營長趙仲明全盤策劃,並親自帶隊執行,本次行動的偉大勝利,趙仲明應記首功。」台下掌聲雷動,記者們的照相機和攝像機,不停的朝著講台一腳的我身上招呼。

莫普提壓了壓聲音,「時代需要英雄,利莫里亞更需要英雄,如今大敵當前,更是呼喚英雄!為了表示政府對英雄的重視,表示對這次勝利的嘉獎,我們決定——」莫普提將演講台上的一個紅色盒子當眾打開,一枚泛著冰雪之色的五角星獎章熠熠生輝。

前排的幾位將軍、上校不自覺的站了起來,而身後的士兵們有些則表現的非常激動,有些則不明所以,場內亂鬨哄一片。

「——將北極之光獎章,授予趙仲明,以表彰他在美洲突襲戰做出的決定性貢獻!」

堂下嘩然一片。

北極之光,想必大多數人都聽過這四個字,但真正見過獎章的絕對在少數。

莫普提只是微微一笑,並沒有進一步介紹北極之光獎章的價值,我心中冷笑,這個小人。

我從輪椅上站起來,挺直胸膛,讓莫普提將獎章別在我的胸前。我向他敬禮,禮畢之後,;朗聲道:「感謝首長,我心裡有些話,想講給大家,希望首長批准。」

莫普提一愣,不過隨即放鬆神色,「我們擔心你的身體,本來安排,會前取消了……」

「多謝部長關心,我還是希望講一講本次戰鬥之中的一些感想!」我咬著牙,如果他再度拒絕,我就自己跑過去,將話筒搶過來。

我要告訴這裡所有的年輕人,這獎章,是我父親曾經得過的。莫普提故意迴避,自然是因為他們這群人,心中仇恨父親。

莫普提以為我要藉機發表獲獎感言,便點了點頭,並帶頭鼓掌,掌聲如雷。

「感謝大家!」我看了一眼第四飛行大隊近乎一半的空席位,「大家看到的是勝利,或許,勝利更能激勵我們。但我看到的是犧牲,是我的戰友們,用四十多條年輕的生命,為我們換回這次勝利,所以,這北極之光,我愧不敢當,這榮譽,應該參與本次行動的所有戰士……」

片刻的寧靜,緊接著稀稀拉拉的掌聲響起,逐漸的,掌聲匯成洪流。

「二十四年前,在座的諸位,以及我本人,都沒有出生。然而就在那一年,程成將軍,率領著第四飛行大隊,在白令海重創敵人,擊沉Ai三架航母,成為人類與AI戰爭的首次大型勝利。而北極之光獎章,就是聯合國授予程成將軍的榮譽!」下面不少人恍然大悟的噢了一聲,「程成將軍帶領人類走向的是一次次勝利,而我又何德何能,敢於程成將軍比肩……」

我瞟了一眼莫普提,剛才有一絲念頭,竟然想通過這次發言,諷刺一下這位國防部長,但瞬間的理智告訴我:一定要隱藏自己。

「但是,程成將軍的精神激勵著我們,我也必將繼承北極之光的榮譽,與在座的諸位,與利莫里亞所有士兵,共同守疆衛土,共同捍衛人類的尊嚴,只要我們戰魂不滅,人類,就一定能取得這次戰爭的勝利!」

掌聲之中,我坐回輪椅,緩緩下台。

住院的第二日晚上,我就通過哥四腳和孔丘、愛因斯坦等人取得聯繫,但由於醫院房間的通風道無法爬行,傳遞信息全由哥四腳來做。

但是後面的幾日,哥四腳竟然沒有再來。而在表彰的當晚,我睡的半酣之中,忽聽房頂輕輕一響,我知道,是哥四腳來了。

我迫不及待的站在床上,熟練的替哥四腳拆掉了通風道的擋板。腳步緩緩靠近,我輕輕呼喚哥四腳的名字。但是他並未回應。

就當我意識到問題之時,通風道里寒光一閃,一把匕首便從上到下,朝著我刺了下來。我迅速倒在床上,但是匕首隨即而至,刺向了我的腹部。

一個女壁人從天而降,手中握著匕首,連連向我刺來。

「你什麼人?」

「你連我也忘了么……」

聽聲音我忽然想起來,第一次讓我知道壁人存在的那個偷襲者,就是她。她幾次未刺著,便喘息著站在地下。

「哥四腳呢?」

她冷笑一聲:「這條走狗么?被我殺了。」

「你……」我咬著牙道,「他是你的同類!」

「壁人都快餓死了,壁人不分同類異類,能吃為什麼不吃!」她黃色的眼睛一翻,「不止這個倒霉蛋,你的那些同夥,早晚也得被我們吃個精光!」

「混蛋!」

「罵也沒用!為了活著,換做是你,也幹得出來!」

「但我絕對不會吃我的同類!」

這女壁人咬著牙笑道:「沒有么?沒少吃吧!你們的一日三餐,難道你以為,裡面的肉真的是動物的肉?」她不等我反應,揮刀再次攻來,「受死吧,你這虛假的偶像!」

我接住她的手臂,兩隻手掌環住她的手腕,稍微一用力她便動彈不得。這就是壁人的力量,靈活有餘卻又力量不足。

我迅速將匕首從她手中拔出,反手橫在她的脖頸下:「你為什麼非要置我於死地!」

「你不知道么,鳥人!」

「把嘴放乾淨!」

「你若不死,壁人就無法團結!」

我不解道,「你到底在說什麼……什麼無法團結?」

「程復!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就是他們所崇拜的虛假偶像,呵呵,救世主,我呸!在我看來,用迷信統治壁人的,就是你這種騙子,鳥人!」

「我沒有製造迷信,更沒統治他們!」

「別狡辯了!如今壁人生死存亡關頭,但依然有一小波人,殺不死,不投降,依然堅持對你的迷信,等著你去救他們!」她惡狠狠的道,「好呀,我便取了你的人頭,讓他們死了這條心!」

「你的意思是……壁人內訌了?」

「豈止內訌!就是因為你這砸碎,壁人之間首次發生戰爭,如今已經死了五十個兄弟,如果不殺死你這敗類,壁人的戰爭不會停止……」她嘴裡流出了血,「敗類!陰險……的……」

她身子軟了下去,「你怎麼……」

「無恥……」女壁人向我倒了過來。這時候,我才發現,她身後不知何時紮上了一支袖箭。

門縫微開,一雙眼睛正看著我們。

我盯著那眼睛的同時,門自己開了。

阿雪笑吟吟的走了進來,一邊走,一邊帶上兩雙白色的手套。「遇上麻煩了吧?」

殺死壁人的自然是她了,可她如今顯然是明知故問。

「謝謝。」我裝作胳膊受傷, 喘息著坐回床上,「這是什麼怪物……」

「我沒見過。」她從柜子里開始尋找著什麼,反倒對那倒在地上的屍體,不是那麼在乎。

「怎麼辦……」

「你不用害怕,你一定嚇著了。」她拿出了一管藍色溶劑,在燈下彈了彈,「你現在最關鍵的,是休息。」她接了半杯溫水,將那藍色溶劑倒入水中。

水也成了藍色,她遞了過來,「快喝吧,這葯對你身體好。」

她雖然笑著,可在我看來,卻是渾身發毛。她太不對勁了。

我搖了搖頭,「我現在,還不想喝……而且,你從未半夜給我喝過什麼葯,這……」話未說完,我便握住我的手腕,而握住的同時,我的手腕彷彿被蚊子叮了一下。

「你再幹什麼?」

我甩開她的胳膊,果然,在我手腕處已經多了一個紅點。

「你需要休息……」

話音未落,我耳孔里彷彿被灌入了水,腦子裡嗡嗡直響,她的聲音離我越來越遠。

她嘴角挑了一下,不過並沒有微笑,只是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向我,然後微微搖了搖頭。

「對不住了,我必須要對你這麼做。」她眼睛裡湧出了淚水,後面的兩個字,我沒有聽見,也可能她只是對我做出了那口型,「程復……」

她右手握住了我的下巴,將我的嘴掰開。我想要掙脫,可我身體絲毫不動,除了還有些神志,我已經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權。

她左手端起那藍色的藥水,舉了起來,「對不起……」

然而,藍色藥水,卻倒在了我的身上。

她眼睛失去了神采,等一滴淚水掉在我手背之上,她的身體也朝我倒來,我被她的身體壓在了床上。

血腥味道。

我耳朵里像是被堵上了棉花,可我依然能感覺到,地板上有清脆的聲音。

一把手槍出現在我的耳畔,握著槍的手指潔白細長,那隻手撥開了阿雪的屍身。

是程雪,她握著一把消音器的黑色手槍,剛剛將子彈射入阿雪的後腦。

「能走么?」她面無表情的問道。

我想回答不能,可是我現在連眼皮都眨不動。

她搖了搖頭,拉起我左手胳膊,將我架在身上,拖出門去。我只能聽見我無力的喘息,而雙腳軟綿綿的蹭著地,拖拉著向著一處光亮走去。

我終究沒有走進那光亮之中,便已昏迷過去。

「凡人最大的榮耀,就是與神為伍。」

很難分清,是這句話將我喚醒,還是我醒來的同時,聽見了這句話。說話的人彷彿就在我耳邊,又像住進了我的腦子裡,這句話就像是一記有力的拳頭,重重的捶在我的胸口。

猛地睜眼,大口喘著粗氣,彷彿剛才有人在我睡著之時扼住了我的脖子。柔和的光照進眼睛,我正躺在一張木製的躺椅里,上身蓋著一件深咖啡色的男士毛絨大衣,領口遮住我的脖頸,領口的絨毛還散發著香煙的焦油味道。下身,我還穿著醫院那白色的病號服。

一雙布拖鞋穿在我的腳上。

這裡是一間客廳,我所坐的躺椅位於客廳落地窗的一側,窗戶被深紅色的窗帘遮住,窗帘下有十幾盆綠色的植物盆景。

客廳內的布置非常普通,甚至有些陳舊。木質的茶几,香案,茶具靜靜的被幾張布置沙發圍著,沙發之後,是兩排巨大的書櫃。書櫃的一側,還有個書桌面大小的魚缸,鑲進了牆裡,幾條紅金魚在水裡懸著,時不時的晃動下尾巴。

客廳的牆壁爬滿了綠色植物,不是爬山虎,而是一種圓形葉子的藤條,轉角桌上的幾根枝杈上還開著粉色的鮮花,兩隻蝴蝶圍著花朵翩翩起舞。

這難道是程雪的家?

我記得是她從雪華的手中把我救下來,然後攙扶著離開醫院。之後的記憶便徹底歸零。但是剛才喚醒的聲音,卻是一個有些蒼老,卻又中氣十足的男聲。

忽然,叮叮噹噹的聲音從我斜對面的一個房間中傳出,房間的紅色木門開著一道門縫,門縫裡的光比客廳強了許多,在地板上留下一道白色光軌。

嘩啦一聲,伴隨著骨碌碌的聲響,像是石頭砸在了地上,摔碎了。

我來到那扇門前,輕輕推開木門,白光灑在我的臉上,像是日光,卻又看不見太陽。

等我的眼睛逐漸適應光亮,才看清這是一間比客廳大了十倍不止的寬闊房間,像是籃球場大小,或者軍隊的大食堂,不過這裡牆壁之下,卻堆放著零零散散的白色石像,多是殘缺不全,或者是雕刻到半途便放棄的未完成作品。

三面牆壁與地下的大理石是同樣的顏色,第四面白牆上卻遮著一塊酒紅色的幕布,就如客廳窗戶一般。

一個男人,正背對著我,在那塊紅色幕布下,專註的用鎚子和鑿子,在一塊兩米多高的白色石塊上,一錘一鑿的敲擊著。

猜不出年紀,但是從他一頭銀色短髮來推測,他至少也有七十歲了。中等身材,不到一米七的身高,身材顯得精瘦,他上身穿著灰色格子的襯衫,寬而肥大的藍白色牛仔褲下,是一雙樸素的,灰色的橡膠底布鞋,踩在一個四十公分的淡黃色木凳之上。

他的兩條袖子,都挽到了肘部,胳膊上落滿了石屑。我逐漸走近他,他渾然未覺,心無旁騖的將注意力放在雕刻石頭之上。

「喂!?」我試探性的打了個招呼,「請問,這裡是什麼地方?」

鎚子停住了大約三秒,顯然他聽見了我的問話,可是轉眼又揮舞著鎚子開始鑿石頭。

「您好……」

他再次停止,這次,緩緩轉過了頭。

我這才發現他原來是帶著圓形的銀色方框眼鏡,臉型瘦長,額頭細紋滿布,頭髮像是退潮時分的浪花,已經撤到了腦瓜頂。

他撇著乾癟的嘴唇,略微低著頭,看著三米之外的我。臉上紋路少些,卻長著參差的老年斑。他或許八十歲以上了。

「你在跟我說話?」他有些不耐煩的道。

這聲音,沒錯,就是剛剛把我喚醒的聲音。

我轉頭看了看這空蕩蕩的大廳,「這裡不只有我們兩人,不是跟你,又是跟誰?」

「你誰家孩子,你爹媽沒教你,跟人打招呼問路,要用『您』嗎?『喂』?誰的名字是『喂』?」

原來他竟然在因為一個失禮的招呼而斤斤計較。

「呃……」我重新整理了下情緒和語言,「請問老先生,這是什麼地方?」

他這才從凳子上下來,將鎚子和鑿子放在凳面之上,用旁邊一張方桌上的毛巾擦了擦白色的大理石碎屑。

「這裡,是千神殿。」

我喃喃的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是在利莫里亞之上?」

「自然是,你以為你睡了一覺,能去哪裡?」他嘴裡說著,轉過頭又去打量著剛才雕刻的石頭,手上比劃著,像是在構思下一步如何去刻。不過,我實在看不出他在刻什麼。

「程雪呢?是她把我送來這裡吧?」

「她自己長著腿,我又怎麼知道她去了哪裡。」

「那請問老先生……應該如何稱呼?」

他再次轉過頭,眼神里有些莫名其妙,「你都稱呼我為老先生了,還問什麼稱呼?」

「我是問,您貴姓,怎麼會在利莫里亞……」我不過是好奇他的身份罷了,在利莫里亞之上,從未見過年紀這麼大的人。

「噢,你是好奇我的名字?我在這裡,究竟做什麼工作?」他右手朝石頭一甩,「沒看見嗎?我在雕刻。」

「您總不會只是個雕刻石頭的吧?」

「隨你怎麼想,不過我現在就是個雕刻石頭的。」他退後兩步,打量了一下我,又看了看石頭,雙手又比划起來。

「您在刻什麼?」

「刻你。」

「我?您是說,想給我刻一尊石像?」

他轉過頭來,臉上是一種受到了侮辱的表情,「你這是什麼語氣,質疑我?覺得我刻不出來?」

「沒那意思。」

老人只是朝我們對面的紅色幕布一招手,幕布便徐徐升起。

幕布之後,是一片白色的石頭人像,大約有幾百座,每個人像模樣都各不相同,身高也和常人相同,有男有女,或立或坐。或喜或怒,或談笑風生,或默然不語,尊尊雕刻的栩栩如生。

我驚呆了,老人笑了笑,「還質疑我么?」

「這都是您一個人雕刻的?」

老人懶得回答這個問題,指著我那塊剛剛開始的雕像道:「你是一千零一。」

我望向那密密麻麻的白色雕像群,「這裡有一千尊?」

老人道:「剛才我都說了,這叫千神殿,自己可以理解嘛,不用什麼都問出來。」

我尷尬的撓撓頭,這老人有些古怪,或許是一個人在此雕刻石頭久了,孤僻成性,所以不太喜歡和人交流罷。

老人深吸一口氣,張開雙臂,朗聲道:「一個凡人最大的榮耀,就是與神為伍。」他轉過頭,朝我微微一笑,「不是么?北極之光!」

他的笑讓我心中升起一陣寒意,圓形鏡框之後那雙棕色的眼睛,剛剛向我放出一道閃電,擊穿了我的心靈壁壘。

我輕咳一聲,以此來掩飾內心的緊張,「北極之光,是軍隊給我的榮譽,我配不上。」

「你自然配不上!」他面帶微笑,聲音慷慨,「但我依然頒給了你,因為在這片大陸之上,沒有第二個人,比你更適合這枚獎章。」

「是你頒給了我?」我心內彷彿什麼東西炸開了一樣,「你……到底是誰?」

他沒有正面回答,「我是誰,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是誰?是一個準備庸碌活下去的匹夫?還是個為著連自己都不認識的祖國獻身的傻大兵?抑或,只是人類命運的絕響樂章里,一顆只負責陪葬的音符?」

我隱隱覺得,這個人在利莫里亞的地位,應該比國防部長莫普提與議長程雪都高。如果利莫里亞是一片充滿罪惡的大陸,那這個人,肯定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罪惡?」他盯著我的眼睛說道,「還能看到罪惡,那說明你依然是個凡人。」我被他看得瞠目結舌,他的右手只是朝我身後的位置一指,「我們坐下慢慢聊。」

一瞬之間,我回到了剛才醒來的躺椅之上。躺椅的後背比剛才調高了許多,我的對面就是茶几和布沙發,而他就坐在沙發之中,悠然的抽著一根香煙。

「這是……」我驚呆了,難道是在做夢?

「夢境?隨你怎麼想。」他說這句話的同時,我的手中忽然多了一個黑色的陶瓷茶杯,杯中綠光蕩漾,「但你也可以認為,是幻覺。在你認清真理之前,所經歷的一切,都是一場幻覺。」

兩隻蝴蝶,在他吐出來氤氳的煙氣中翩翩起舞,上下翻飛。

「一定是我還沒有醒來。」

他微微一笑,「醒來與睡去,何必區分的那麼清楚呢?莊周夢蝶,蝶夢莊周,不都是夢么?既然是夢,又有何意義?分什麼莊周與蝴蝶,分什麼罪惡……」他吐出一口白煙,「和正義呢?」

他的話乍一聽,彷彿有些道理,可只要稍加分析,就知道他是在混淆概念和意義。

「當然要區分罪惡與正義,人類自古便崇尚正義,摒棄罪惡。」

「作繭自縛罷了,善啊,惡啊,皆是自造迷樓,人類之所以一日不如一日,便是非要分清誰善誰惡,可到底誰是善,誰是惡?作惡的一方,永遠不會認為自己在作惡。在你父親尚未出生的時候,我曾在紐約遇到一個大毒梟,他對我說,如果他不販毒的話,整個美國東部就有近百萬人痛苦而死。世人會認為,販毒的人是罪惡,可在這毒梟看來,他是百萬人的救世主。」他將香煙摁在煙灰缸,抬眼說道,「和你一樣。」

我大驚,這老頭這是咱暗示我什麼?救世主?他都知道多少?

「一切。」他說道。

「一切……一切什麼?」

「我知道,一切!」不顧我滿臉的驚懼,他接著道,「你不是好奇,我都知道多少么?」

「你……怎麼可能……」

「沒有什麼不可能。一個夸父農場里的囚犯,與統治世界的神對坐在一起喝著龍井茶,這都有可能發生,還有什麼不可能呢?」他繼續面帶微笑,「是不是啊,程復?」


推薦閱讀:

如果 NBA 球員也玩知乎,會出現什麼問題和回答?
如果把網路流行語變成文言文,會是什麼效果?
試以「外星人決定吃掉最後一隻朱?」為開頭寫一個故事?
如何評價《寂寞的腦洞比海深》這本書?
用三個人講一個江湖?

TAG:科幻 | 小说 | 脑洞网络用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