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失過後,留下的人要如何活下去?

相信這幾日大家都在關注江歌被害案的發展。在經歷態度與事實的沖刷之後,人們目前最關注的是,如何使加害者得到應有的審判。

死刑——往往被認為是最嚴厲的懲罰,也是唯一能夠給受害者家屬帶來正義和安慰的懲罰。在旁觀者看來 ,只有死刑能夠讓罪犯真正受到懲罰,也能為受害者的親人、朋友(即「共同受害者」)帶來真正意義上的了結(closure)。

但這對於共同受害者來說,要獲得了結,要經歷的遠遠不止這些。

審判是了結嗎?

明尼蘇達大學社會人類學教授Scott Vollum的一項研究發現,受害者家屬對於判處罪犯死刑的反應存在非常大差異。只有2.5%的人報告,判處死刑對他們的喪失做出了真正的了結;有20.1%的人認為,判刑對於他們受到傷害的療愈並沒有任何幫助。研究中,共同受害者們也都表示:「判處罪犯死刑,並不會使他們的親人再活過來,而這種內心的空虛感,是無法被彌補的。」

從悲劇發生,到定罪,再到執行之間,存在著漫長的司法程序,某些情況下可能會持續多年。反覆的上訴、聽證、審判、媒體曝光,對於共同受害者來說,這期間他們所體驗到的不確定性和一次次重溫創傷,無疑會加劇他們的痛苦。

在Vollum教授的研究中,一些共同受害者認為,死刑在他們眼裡並不是對罪犯最嚴酷的制裁,有些人則表示希望對罪犯造成直接的傷害,而大多數情況下,處刑並不能滿足他們的慾望。

心理治療師Lula Redmond表示,她所經歷的臨床個案中, 謀殺的遇難者家屬在經歷處決之後並沒有體驗到他們所預期的寬慰和快感。「取走另一個人的性命,並不會填補我內心的那個空洞。」但大多數情況下,家屬們都是在死刑執行之後才會意識到這點。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就直接放棄追究罪犯。合理的量刑是公平和正義的保證。

的確,人死不能復生,就算親手把罪犯千刀萬剮,也無法緩解親人們心頭之恨,更帶不回逝去的人。尤其是對於如江歌案這樣悲劇性的喪失,悲痛和憤怒往往伴隨著壓倒性的報復慾望,充斥著受害者家屬的心。

但是,我們更關心的是,所有對江歌之死負有責任的人都獲得了應得的司法審判和道德審判之後,孤零零的江媽媽,要怎麼面對失去了「意義」的人生?

審判之外,共同受害者該如何療愈?

失去女兒的那天,可能是江媽媽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天。最可怕的是,這種痛苦並不可能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泛黃、而變輕。

這樣的自白和這樣的眼淚,每一個見著的人都會為之心碎。

就像面對前一陣在保姆縱火案中失去了所有家人的林爸爸一樣,我們太想幫助他們了。

無論這些令人心碎的事件已經過去了多久,我們每一次看見這些共同受害者,都近乎本能地為他們難過。

我們太希望他們好好地生活,太希望他們能走出痛苦,太希望造成他們痛苦地人都能受到應有的懲罰。

但在這一切之後呢?

他們這一生最珍貴的寶貝已經逝去了,叫他們究竟如何去好好生活呢?我們能為他們做些什麼呢?

通常,來自親朋好友的社會支持對於緩解哀傷是至關重要的,但我們卻常常聽到這樣的話:

「發生這種事情,大家都不想的。」

「振作點,Ta都去世這麼久了,你要停止自怨自艾。」

他們不是在自怨自艾,他們只是太痛苦了,這樣的痛苦太沉重,像巨石一樣壓得他們不得動彈。

當一個人被巨石壓住了,我們要救助他,必須搬開巨石,而不是強行把受難者拉出來。面對沉浸在悲痛中的人也一樣,不要試圖強行把他們拉出悲痛。

當痛苦終於無法承受

如果他們暫時無法接受其我們的幫助,那麼耐心的等待和陪伴、適當的共情和支持,是對待他們最好的方式。但當他們在痛苦中無法承受、試圖尋找幫助時,我們可以幫助他們:

1、 鼓勵他們加入自助小組

據中國人口信息研究中心提供的數據,至2008年,獨生子女人數已超過1億人。獨生子女父母有一種天然的不安全感,他們把所有的愛和希望都放在了這一個孩子身上,一旦孩子遭遇不測,他們之前所有的愛和希望都付諸東流。

我們面對這樣的父母,或是這樣的父親、母親,不需要他們多言,就已經能最大程度地共情。但實際上,我們並沒有設身處地地和他們有相同的經歷,因此對他們正在承擔的痛苦,我們也只是管中窺豹。

中年喪子,尤其是獨生子女家庭喪子,這樣的痛有多重?只有那些真正經歷過的人才會知道。因此,要如何陪伴他們度過這些痛苦,也只有真正經歷過的人才知道。

自助小組又稱共同幫助小組、共同支持小組,是一群面對相同問題、情境或疾病的人,自發或在社工、政府幫助下形成的,互相支持、分享經驗和解決方法的小組。

在中國各地,已經有許多針對喪子父母的自助小組,例如上海的「星星港」,重慶的「星緣聯誼會」,武漢的「連心家園聯誼會」等。這些自助小組大多是自發形成的,以線上聊天和線下聚會的形式存在。

這些分享著相同喪子之痛的人聚到一起時,他們之間沒有過多的價值評判,因此也更坦誠。他們給對方的情感、社會、與實質支持都更有效、更安全,他們能一起探索和對抗眼下的困境。

並且,通過在組內的互動與交往,他們的自尊水平、自我效能感和社交技能都能得到恢復。在有相同經歷的人的陪伴下,他們的生活終於能看見曙光。

2、理解他們可能會面臨的心理狀況

人們常說「時間能夠治癒一切」,但隨著時間流逝,嚴重的悲痛也許會變成一種心理疾病。

延長哀傷障礙(prolonged grief disorder,PGD)就是指一種由親近的人去世引發的病理性哀傷反應。

被延長哀傷困住的人,通常會反常地持續悲痛、過度懷念,對於任何事物、活動都喪失興趣;或者產生嚴重的自責,偏執地認為所愛之人的死是自己造成的;甚至失去自我,常有跟隨逝者(通常是重要的他人)一起去了的想法。

研究者認為延長哀傷障礙患者在懷念逝者時的腦部活動與常人不同,他們對過去的回憶只限於那些有逝者參與的,好像過往的生命中,一切與逝者無關的記憶都被清除掉了

他們留戀喪失,「我必須不斷悲傷,否則就會忘掉/背叛Ta,只要我不停地懷念,Ta就不會離去。」並且,他們在想像、計劃未來時有很大困難,他們認為「將來不會有任何好轉,Ta死後,我的生命就沒有意義了。」他們就這樣一直陷於過去,無法繼續生活。

這是在喪子父母身上很容易發生的狀況。當他們面對這種心理狀況時,理解他們,而不是催促他們停止悲傷。

如果他們願意尋求幫助,那麼心理治療是很好的選擇。

3、尋求新的支持方式

根據衛生部的數據,中國有一千多萬「失獨」家庭,且以每年7.6萬個的速度增加著,失獨家庭從來不是一個小問題。

實際上,大多數失獨父母尋求的是精神上的支持與關注。在這件事上,我們能做的其實還有很多。

例如,在美國,失去孩子的父母可以向BPUSA(Bereaved Parents of the USA)尋求幫助。BPUSA是全國性的、非盈利的機構,他們向加入機構的喪子父母提供悲傷諮詢、幫助他們組建自助小組、舉行年度聚會等,目的就是給喪子家庭提供精神上的關注與支持,陪伴他們不孤獨地度過喪子的傷痛。

BPUSA是民間自發形成的機構。它是由一個喪子家庭自助小組在1995年發展而成的,為這個機構工作的工作人員都是學生志願者或社會志願者,現在已經幫助了全國不計其數的喪子家庭走出困境。

悲痛的療愈是一個過程,而不只是一個事件。

我們不能指望一場審判、一次復仇就能終結這場喪子之痛,我們也不能指望幾次寬慰、幾次共情、幾次幫助就能幫他們重拾生活的信心。

喪子之痛的康復,是一趟沉重且漫長的旅程。逝去的人們已經無法回來,但留下的人們仍要繼續生活。

參考文獻:

Bartalos, M. K. (1992). 「Illness, Professional Caregivers, and Self-Helpers.」 In Self-Help: Concepts and Applications, ed. A. H. Katz, H. L. Hedrick, D. H. Isenberg, L. M. Thompson, T. Goodrich, and A. H. Kutscher. Philadelphia: Charles Press.

Muller,R. (2016). Death Penalty May Not Bring Peace to Victims Families. Psychology today.

Vollum, S., & Longmire, D. R. (2007). Covictims of capital murder: Statements of victims family members and friends made at the time of execution. Violence and Victims, 22(5), 601-619.

原文發表於:喪失過後,留下的人要如何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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