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真,有多少人把王小波的《黃金時代》當黃書看了?
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
如果王小波能夠活到現在,今年是65歲,而且很可能是一個網紅作家,興許就沒有連岳什麼事了——他因模仿王小波的文風、思維而出名。
試想,作為一個理工科畢業生,王小波在1990年就用程序寫出一款類似Word的軟體,並且用電腦寫作,多牛逼。在如今全民微信的時代,說不準還會有個公眾號,以他幽默的寫作風格和小說中大量的性描寫來看,一定很多人關注。
比如他的成名作《黃金時代》,講的是王二和陳清揚的愛情故事,裡面就有不少性描寫。1992 年香港繁榮出版社出版此書時,直接命名為《王二風流史》,收入「風月系列」,可知有多黃。
但是,據說這個書名讓王小波很不快。這是他的第一篇作品,寫了十多年,改了無數遍,他自己也說過這是「我的寵兒」,最後被出版社弄成一本黃色小說,總歸是不樂意的。
《黃金時代》最早被王小波的導師許倬雲教授推薦到台灣的《聯合報》,得了中篇小說獎,然後在《聯合報》副刊上連載,當年8月由台灣聯經出版事業公司出版。
但內地出版一直不順利。當時王小波的小說已經在朋友圈流傳開了,一些熱心的人有意出版,先後送到中國戲劇出版社、山西省作協的刊物《黃河》、北嶽文藝出版社、《十月》雜誌等,但都無法如願。直到1994年,華夏出版社的老編輯趙潔平趁總編輯外出期間,打了一個時間差才讓《黃金時代》國內版問世。但事後,她也因此受到嚴厲指責,心力交瘁,大病了一場。最後,王小波1997 年4月去世,接著花城出版社在當年5 月份推出他的「時代三部曲」,至此他的名字才為人所知。
無法出版的原因,正如前面提到《黃金時代》里有著鋪天蓋地的性描寫。好奇統計了下,和性相關的詞語、行為總共出現不下百個,還有好幾處野合場面的具體描寫——王小波把它稱之「敦一敦我們偉大的友誼」。
比如其中一次「敦友誼」,是在十五隊後山,藍粘土上。
我們爬到藍粘土上曬太陽。暖過來後,小和尚又直立起來。但是剛發泄過,不像急色鬼。於是我側躺在她身後,枕著她的頭髮進入她的身體。我們在飯店裡,後來也是這麼重溫偉大友誼。我和陳清揚側躺在藍粘土上,那時天色將晚,風也有點涼。躺在一起心平氣和,有時輕輕動一下,據說海豚之間有生殖性的和娛樂性的兩種搞法,這就是說,海豚也有偉大友誼。我和陳清揚連在一起,好像兩隻海豚一樣。我和陳清揚在藍粘土上,閉上眼睛,好像兩隻海豚在海里遊動。天黑下來,陽光逐漸紅下去。天邊起了一片雲,慘白慘白,翻著無數死魚肚皮,瞪起無數死魚眼睛。山上有一股風,無聲無息地吹下去。
又如,他寫一次erection。
我過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正在河邊放牛。下午我躺在草地上睡著了我睡去時,身上蓋了幾片芭蕉葉子,醒來時身上已經一無所有(葉子可能被牛吃了)。亞熱帶旱季的陽光把我曬得渾身赤紅,痛癢難當,我的小和尚直翹翹地指向天空,尺寸空前。這就是我過生日時的情形。
我醒來時覺得陽光耀眼,天藍得嚇人,身上落了一層細細的塵土,好像一層爽身粉。我一生經歷的無數次勃起,都不及那一次雄渾有力,大概是因為在極荒僻的地方,四野無人。
講真,有多少人把它當黃書看了?從下半身的角度來看,這好像是一本黃書。但這裡面沒有維多利亞時代地下小說或者馮唐那種很黃很暴力的描寫。你會覺得這樣的文字坦蕩、乾淨。當然,在八九十那種談色色變的禁忌年代,很多人還是無法接受,擔心過多的性描寫會產生副作用,甚至還有人以為王小波要靠性來吸引注意力,推銷自己。他對此有過回應,我小說中的性都是故事、情節必須,而且這是我第一本書,寫性的話出版困難,還談什麼推銷?
除了性,黑色幽默的語言風格是他的獨特之處。這是一種產生於美國60年代的文學流派,常見的形式是以喜劇語言表現悲劇內容,比如《黃金時代》里的一個例子,諷刺鄉村醫院設備差,針頭反覆用。
我們隊醫務室那一把針頭鍍層剝落,而且都有倒鉤,經常把我腰上的肉鉤下來。後來我的腰就像中了散彈槍,傷痕久久不褪。
又如他把批鬥形容為出「鬥爭差」。
我去找過人保組老郭,問他們叫我們出這種差是什麼意思。 他們說,無非是讓對面的壞人知道這邊厲害,不敢過來。本來不該叫我們去,可是湊不齊人數。反正我們也不是好東西,去去也沒什麼的。
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我們都知道,文革那個時代,物質極度匱乏,身體極度勞累,精神極度枯燥,動不動還要被批鬥。後來,知青回到城裡開始記述、反思那段生活,於是有了「傷痕文學」,以真實的筆觸揭發文革對人們造成的傷疤。而王小波特別之處在於,他用一種幽默的腔調說出來,痛苦變得雲淡風輕了。
這種筆法,既是抗爭,也是安慰。我們看到,小說中的王二不僅不以為苦,還在苦中作樂,甚至覺得美好。他說,不管怎麼說,那是我的黃金時代,也是陳清揚的黃金時代。
黃金時代(GoldenAge)是希臘神話中的第一個時代,那時的人過著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無疑,對王二陳清揚來說,他們的愛情是一生中的黃金時代。對王小波來說,農場生活是他一生中的黃金時代。苦難成了黃金時代的一部分,或者說,正是因為苦難,才顯得往後的生活何其珍貴。
王小波流傳最廣的一句話,必定少不了這個。「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今天的我們,有吃,有愛,也能看雲,好像什麼都不缺,又好像愛太多,常常溢出來,不珍惜。
這會我突然想起尼采。他說過一句,「遲到的青春才是持久的青春。」年輕時,我不理解這句話,後來我發現,二十齣頭那種青春是一種不知青春為何物,揮霍浪費的青春。這種青春會隨著荷爾蒙的減少,年齡的增大而消失不見。真正的青春是,不管你經歷了什麼苦痛,你從中得到教悟,從中成熟,變得更加理性,依舊懷著理想情懷,寬容萬物……這樣的青春(狀態)才是持久的。
也大概只有這種青春(狀態)才是一個人的黃金時代吧,好像細碎的雲母片,從天頂落下來那樣的黃金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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