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懂傳奇：天青色等煙雨再等不來你，「奉華」款汝窯紙槌瓶背後的故國遺恨

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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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香港蘇富比拍出一個北宋汝窯天青釉洗，包括傭金在內天價2.943億港元，刷新中國瓷器世界拍賣紀錄。很快，後台收到讀者留言，希望我寫一篇汝窯。

瓷器是器物中我的最愛，汝窯，又是最愛中的最愛。但凡最愛，總是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我就試著來說一說，看看能否表達心中之萬一。

香港蘇富比2.9億天價汝窯天青釉洗

汝窯之所以如此珍貴，我試著總結了這麼幾點：

1、汝窯的瓷器無論從器形還是釉色上，都體現了中國最高等級的美學思想，這樣的瓷器審美巔峰在汝窯之後、北宋之後，確實再也沒有了。北宋的書畫、器皿感覺特別仙，深深影響了中國士大夫階層的品位，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北宋皇室對道家的崇尚，而道家追求的「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反映到審美上，是其他美學思想無法企及的高山仰止。

2、汝窯的美，美在那一抹神秘的天青色。我在文章中吐槽了多次周杰倫的《青花瓷》，「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天青色根本不是青花的顏色，是汝窯的顏色。我相信以方文山的國學修養，他一定不會搞不清天青色和蘇麻離青的區別，他只是捨不得「天青色」這三個無比乾淨的字。「雨過天青雲破處」，想像一下，這是什麼顏色，最美的汝窯就是什麼顏色。

3、汝窯真正燒制的時間非常短，也就20來年。汝窯的「汝」是汝州的意思，在今河南省境內，但其官窯地址至今成謎。由於官窯燒制要求極其嚴格，加上燒制時間短，目前汝窯官窯瓷器存世的量非常非常少。故宮專家說是67件，其中僅3件散落民間，其餘全在頂級博物館。據我流竄各大博物館的觀察來看，可能說存世不足百件更加保險一些。

北宋汝窯蓮花溫碗，用來溫酒的碗，以前的人多麼會過日子。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

存世的這些珍貴無比的汝窯瓷器里，又以刻有「奉華」二字落款的為上上品。由於汝窯基本上就是宋徽宗趙佶個人品位的集中體現，很多人都以為「奉華」是宋徽宗某位藝術品位極高的愛妃居所的名稱（不靠譜的百度百科就是這麼說的），但實際上不是。著名的審美農家樂和文物破壞狂乾隆爺給了我們答案。

這個答案就刻在台北故宮博物院那隻著名的「奉華」款汝窯紙槌瓶底部。

「奉華」款北宋汝窯紙槌瓶。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

乾隆在「奉華」落款旁刻了一首詩：「定州白惡（堊）有芒形，特命汝州陶嫩青。口欲其堅銅以鎖，底完而舊鐵余釘。合因點筆意為靜，便不簪花鼻亦馨。當日奉華陪德壽，可曾五國憶留停。」這首詩我試著來解讀一下。

「定州白惡（堊）有芒形，特命汝州陶嫩青」這一句，說的是為什麼在北宋五大官窯「官、汝、哥、鈞、定」中，汝窯青瓷能打敗本來地位極高的定窯白瓷，成為宮廷的寵兒、五窯之冠。這裡繞不開的人物，就是宋徽宗。由於北宋皇室尚文又親近道教，定窯的白瓷本來比個性模糊的官窯、艷麗華美的鈞窯、開片誇張的哥窯更得君心，但由於定窯白瓷是倒扣著燒的，此法雖然能讓底足和器壁的釉特別飽滿和光滑，然而帶來的問題是口圈的釉就很不光滑很澀，這就叫「芒」，因此常常需要在器皿口包一層銅圈。這讓完美主義的宋徽宗（太像處女座，然而查了史書可能雙子座的可能性更大）非常不爽，定窯白瓷漸漸不受徽宗待見，所以才有了近乎完美的汝窯青瓷的出現（宋人葉寘在《坦齋筆衡》中記載：「本朝以定州白瓷器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造青窯器。」）。

北宋定窯劃花螭紋碗，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

「口欲其堅銅以鎖，底完而舊鐵余釘」，前半句說了乾隆為什麼是個文物破壞狂，他太喜歡這個瓶子了，結果把口給摔破了一點，只好包了個銅口。前面都說了，宋徽宗就是見不得這個銅口才寵幸汝窯，真不知道說四爺什麼好……後半句說的「釘」就是汝窯底部著名的「芝麻釘」，這種小支釘能讓瓷胎被完整潤澤地施滿釉料，後世極難複製這一工藝，是汝窯鑒定的要點之一。

汝窯芝麻釘。「蔡」款是指使用人為宋徽宗的宰相蔡京，「丙」款是汝窯瓷器的等級。

「合因點筆意為靜，便不簪花鼻亦馨」，說的是這個瓶子形態釉色自然嫻靜，如同爐火的神來之筆，即使不插花也是仙氣襲人。

下面，敲黑板，重點來了。「當日奉華陪德壽」，這句話清清楚楚告訴大家，這個瓶子不是宋徽宗的愛妃的，而是南宋第一位皇帝、宋徽宗的第九子宋高宗趙構的愛妃的。宋徽宗大部分時間是在延福宮度過的，北宋的皇宮地圖裡，並沒有一個宮叫「德壽宮」。德壽宮是宋高宗公元1132年遷都臨安（今天的杭州）後才建造的，他寵幸的女官出身的劉妃就住在德壽宮的「奉華堂」里，因此奉華款的瓷器和字畫，都是來自宋高宗的劉妃這裡（後面會略說一下）。

最後一句「可曾五國憶留停」，一兩句話實在講不清了，需要較大的篇幅來講，這是中國歷史上一段極其黑暗和悲劇的時期，而這大悲劇的主角，就是讓汝窯驚艷千年的宋徽宗。

宋徽宗趙佶

提到宋徽宗，我的內心極其複雜，我確實不能像很多歷史學者一樣從政治角度出發徹底否定他。歷史確實已經證明了，宋徽宗是一位昏君，然而藝術史確實也不得不承認，宋徽宗是難得的天才藝術家，而且他對於藝術的貢獻不僅是他個人的作品，還有對整個時代審美品位的大幅提升。我這樣說一點也不誇張，汝窯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明。對宋徽宗這個人，我願意用雖然盡顯俗套、但確是發自我肺腑的評價，「君本蓬萊一仙君，奈何生在帝王家」。好可惜啊！

宋徽宗趙佶《欲借風霜二詩帖》，瘦金體（徽宗所創字體，書法史上獨樹一幟），楷書，早期（傳29歲書）作品，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

宋徽宗趙佶《穠芳詩帖》局部，瘦金體，楷書，後期作品，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

宋徽宗趙佶《瑞鶴圖》，現藏遼寧博物館。

宋徽宗趙佶《竹禽圖》，現藏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

汝窯，正是因為宋徽宗高人N等的美學品位而開始燒制。據說這種神秘的雨過天青色里，加了瑪瑙粉。後世多有仿製，尤其雍正乾隆兩朝，從工藝和釉料的角度，清代並不比北宋差，瑪瑙粉應該也沒少加，可那顏色就是說不出的不對路子。

清乾隆仿汝釉雙系魚簍式尊，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因為宋徽宗在藝術上的超高要求，汝窯基本上「十窯九不成」（這句話其實是形容有美麗窯變的鈞窯的，但其實作為五大窯之首，汝窯的燒制難度要更大），件件清朗如詩，溫潤如玉。然而這樣的人間極致美物，僅僅只燒制了20來年。為什麼汝窯燒制時間這麼短？因為後來發生了岳飛《滿江紅》中提到的「靖康恥」。此後，汝窯煙消雲散，世人再難複製。

每次打下「靖康恥」三個字，我的眼眶都會酸脹難忍，因為這段歷史實在太黑暗太殘酷太血腥。魯迅說過，悲劇就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這段歷史可以說是把這句話完整詮釋到了標點。

宋徽宗登基時，北宋經過140餘年的發展，已經進入太平極盛的盛世，然而確實因為這位大藝術家不擅治國、窮奢極侈、苛捐重稅、重用奸臣，到北宋末年，國庫虧空，各地起義不斷（最著名的起義領袖就是宋江和方臘），金國和遼國又虎視眈眈，偌大一個帝國內外交困。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宋徽宗團隊又作出了極其傻逼的決定，就是宋金聯手把遼國給滅了（公元1125年）。這一戰，金人少了一個宿敵牽制，同時又看清楚了北宋軍隊外強中乾的本質。滅遼後，金人開始大舉攻宋，在這個節骨眼上，宋徽宗竟然匆匆讓位給兒子趙桓（已經沒有形容詞可以形容的宋欽宗）! 短短兩年不到（公元1127年），開封陷落，徽、欽二帝被金人擄去，后妃臣子、宗室貴戚等共14000餘人都成了俘虜，分七批押向北方。史稱「靖康之恥」。

金滅遼和北宋

這些錦衣玉食的昔日富N代，在路上大批大批極其凄慘地死去，最悲劇的無疑是那些宮中曾經的金枝玉葉，皇后，妃嬪，公主……我真的不忍寫下她們的悲劇，只一句帶過，生不如娼。《宋史》第248卷提到了「徽宗三十四女」，比對一下她們的死亡時間和地點，很容易猜測到大部分公主極其悲慘的命運。

乾隆刻在「奉華」款汝窯紙槌瓶上的最後一句詩——「可曾五國憶留停」——中提到的「五國」，是宋徽宗人生的終點，五國城（今黑龍江省依蘭縣城北舊古城）。公元1130年，徽、欽二帝被金人從韓州（今遼寧省昌圖縣）遷移到五國城軟禁。到達五國城時，二帝隨行男女僅剩140餘人。

徽宗在五國城度過了人生最後也是最慘烈的五年。《宣和遺事》記載了這位飽受爭議的帝王藝術家的人生結局，公元1135年，病重的徽宗無葯可醫，吃了當地人的偏方，結果病情驟然加劇一命嗚呼（《宣和遺事》: 「宋紹興六年，經夏及冬，上皇疾甚，不食旬日，不復有葯。彼中疾著，止取茶肭子啖，即愈。帝亦進上皇啖，味苦，及下咽喉，輒成瘡疾滿腹，帝自土坑中傾視上皇，則僵踞死矣。帝嗚咽，不勝其慟。」）。

傳說徽宗的屍體在死後還被金人用來制燈油，這一點《宣和遺事》並沒有明白說，但從金人處理徽宗屍體的細節上，也能猜測這一傳聞可能屬實。金人將徽宗的屍體火燒一半後，用水澆滅，再用木杖敲打屍體，確實很像在提煉什麼……不忍翻譯太細，因為實在太血腥（《宣和遺事》:「阿計替勉帝，可就此埋藏。問其俗，乃雲，無埋瘞之地，死者必以火焚屍，及半，以杖擊之，投州石中……乃引彼土五七人，徑人坑中，以木共貫上皇而去。帝號泣從之，直至一石坑前，架屍於其旁，用茶肭及野蔓焚之。焦爛及半，復以水滅，以木杖貫其屍，曳棄坑中。」）。

宋徽宗趙佶《五色鸚鵡圖》，現藏美國波士頓美術館。就讓我們記住書畫瓷器里的宋徽宗吧……

乾隆在「當日奉華陪德壽，可曾五國憶留停」兩句詩里，狠狠吐槽了一下宋高宗趙構，你跟你的劉妃在奉華堂把玩你爸那些瓷器字畫的時候，有沒有想到你爸和你哥在五國城的凄涼往事？！

想來，宋高宗是「忘」了。我非常非常同情他的哥哥宋欽宗，《宋史》上這樣描述宋欽宗，「帝在東宮，不見失德。及其踐祚，聲妓音樂一無所好」、「不邇聲色」、「恭儉之德，聞於天下」，是個謙謙君子。國難當頭，欽宗被迫給父親背鍋，只做了一年名義上的皇帝，卻在金國受辱長達三十一年，最後慘死異鄉。關於欽宗，有個特別凄涼的橋段。公元1142年，宋高宗與金國達成協議，由自己的生母韋賢妃扶靈，將徽宗的棺木迎回大宋。在韋賢妃即將啟程的剎那，欽宗披頭散髮拚死挽住她座車的車輪，哭著哀求韋賢妃轉告宋高宗，如果能夠回歸大宋，絕不會威脅弟弟的帝位，只要求做一個道觀的道長就好了。然而，宋高宗還是把他給「忘」了。

宋欽宗趙桓

這就是「奉華」款汝窯紙槌瓶背後的故事，也是汝窯流星般划過藝術史背後的故事。

關於「奉華」，呼應前文承諾八卦幾句。「奉華堂」是宋高宗寵信的劉妃居所，劉妃是女官出身。《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記載，這個劉妃得到了高宗的寵幸，兩年之間就從女官序列變為了後宮序列，升得也很快。劉妃書畫俱佳，藝術品位也很高，深得高宗喜愛和賞識，高宗甚至會讓她代自己起草和書寫詔書。劉妃的個人品位，可從存世的「奉華」款瓷器中感知一二。除了瓷器，劉妃的書畫品位也極高，孫承澤的《庚子銷夏記》記載，王羲之《黃庭經》拓本上就有「奉華寶藏」的印，這個印張丑在《清河書畫舫》里也提到過，出現在王羲之的《此事帖》上。多麼高的逼格啊……感覺劉妃光字畫上的「奉華」諸印就能單開一篇了，這裡就不多展開了。

「奉華款」北宋汝窯碟，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

當日奉華陪德壽，可曾五國憶留停？！

對於歷史，我又愛又怕。歷史裡有很多超級意外又超級精彩的八卦，讓人深陷其中、無法自拔，然而翻著翻著，雙手就沾滿了書頁上流淌下的血。歷史，大部分時候就是一本血書。所以，一切美麗的東西才顯得那麼可貴，哪怕它們生來就是為了被摧毀。它們的美安慰了很多人，它們的毀驚醒了很多人。我想，這就是世間美物存在的意義吧。

北宋汝窯天青釉水仙盆，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

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

應作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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