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魂
啞魂
文/李小淵
三樓,老人
死亡如同一隻怪獸,伏在黑暗中假寐,卻遲遲不動。
老人的一生當中曾有過很多值得誇讚的榮光,可是活到現在,他每天唯一的期望是不要把屎拉在褲子里,保姆厭惡的目光對他而言是一種巨大的羞辱,這個農村婦女總是能夠惡毒而又巧妙地折磨他、控制他。取悅保姆,已經成為老人最重要的生存之道。
作為失禁的懲罰,他今晚又要在躺椅上過一夜了,躺椅面對著後窗,老人曾經坐在那裡看窗外的天空,可現在只能看到一堵牆,那是另一幢樓的側面。兩幢樓離得很近,完全阻礙了陽光和視野,可老人已經習慣了坐在那裡往外看,能看到什麼並不重要。
一個黑影從窗外落下,一閃而過,緊跟著的是砰的一聲悶響。
老人一驚,想叫醒保姆,可保姆的鼾聲讓他把那聲叫喊硬是咽了回去。落下去的真是個人嗎?如果不是,自己就得再承受一次保姆的怨恨,肯定不止一次,可能半年後她仍然會用這個話題來嘲笑自己的老眼昏花,並且肯定會和樓下的鄰居們一遍遍分享自己搞笑的愚昧。
那可能是樓上扔下來的一大袋垃圾,老人對自己說。沒過一會,他就開始慢慢相信這個說法了,直到很久以後有警察來問話,他才想起這個無聊的夜晚,那個墜落的身影。
四樓,男孩
儘管父親向他誠懇的道歉了,可內心深處他並沒有原諒他。他恨他。
在街角,男孩和那隻黑貓相遇時,貓竟然沒有逃開,反而乖巧的緩緩靠近,男孩把它抱回了家。男孩滿是欣喜地向父親介紹他的新朋友,而父親的回答是:趕緊扔了。
男孩打算再和父親談談,但酒後回來的父親並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他打開窗戶把貓扔了出去,兒子憤怒怨毒的目光讓他的酒醒了一半。
才四樓,肯定摔不死的,第二天父親說,貓有九條命。
男孩常常趴在窗檯向下看,窗戶下面是一口封閉的巨大四方天井,井壁三面是兩座相近大樓的背牆,另一面是一樓餐廳自己加蓋的違建房,只有兩層,卻把這一片空地死死封住。男孩目光仔細搜尋著他的貓,可看到的只是一大堆垃圾。
他常常擔心那隻貓逃不出這口井,但他也找不到可以靠近的方式,終於有一天他看到垃圾堆在動,顯然在垃圾底下有活物,男孩露出了驚喜的笑容,可他怎麼也看不見他的貓,男孩想,它不會餓死在下面吧。
男孩跑到廚房,端出電飯鍋里的剩飯從窗戶倒了下去,從那天起,樓下的垃圾堆里總有被倒下來的飯菜。
男孩覺得和自己飼養的寵物雖然無法見面,卻心有靈犀,息息相通。
五樓,女人
她喜歡的男人終於離婚了,可她發現他並不打算娶她。他眼中有熱情,唇上有理由,可她知道這些都他媽的是廢話。
在一次激情歡愉之後,女人打開窗戶,裸著身體趴在窗台上抽煙。他對床上的男人說,公司里新來的男同事最近在向她變著花樣的獻殷勤,很煩。
男人很明確的知道這又是一次試探,卻說,這麼用心追你,你應該給他一個機會。
女人發怒了,毫不留情的羞辱男人。這正是男人想要的,他摔門而去。
男人開車前行,心裡有些歉意,但立刻被一種輕鬆感所替代。沒過多久,又突然想起了和女人認識之初時的種種美好,他拿出手機發一條簡訊:對不起……
女人坐在床上看著男人發來簡訊,悲傷化作絕望,然後變成憤怒,女人一抬手把手機扔出了窗外。
車上,男人的手機一閃,是女人發來的簡訊,卻只有兩個字:救命!
男人一驚,冷笑了一下,這招數和他的前妻一樣,一哭二鬧三上吊。可他想了想,覺得女人不是那樣的性格,如果是,那一定會動真格的吧,他把電話打了過去。
電話接通了,但只有怪異的窸窣聲,男人大聲喊著女人的名字,卻聽到了讓人膽寒的低嘶和喘息聲,男人慌了,急忙掉轉車頭向回開。
女人剛點了煙,就聽到男人砸門的聲音,她起身開門,男人看她沒事鬆了口氣,然後怒問:你玩什麼花樣?
女人被問蒙了,男人問到手機時,女人看看窗外回答:扔了。
兩人站在窗戶前,看著下面漆黑的天井,堆成山的垃圾袋影影綽綽,彷彿超現實主義的雕塑,女人在並不寒冷的風裡打了一個寒顫。
男人再一次撥號,卻傳來溫暖的話語:「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女人感覺到一聲尖叫在她胸中產生,像一塊火炭,順著她的喉嚨向上爬。
六樓,房東
房東常常在偷聽五樓女人做愛的歡聲時自慰,而真正讓他興奮的是浮現在腦海中閣樓上女租客那迷人的面容。
他人生中最後悔的事情是在回遷住房時,貪圖贈送的七層閣樓,要了該死的六樓,而一樓二樓在幾年後的道路改造中竟變成臨街的商業用房,這讓他痛苦不堪。
所以,他常常投訴一樓的餐廳擾民,餐廳老闆數次提著禮品上門軟磨硬泡,他收了禮物卻照樣投訴,最後老闆說只要餐廳不倒閉他就可以一直免費吃。這正是他想要的,而隨後他唯一泄憤的方法就是向後窗扔垃圾,看著垃圾漸漸堆成了山,他竟然有一種不斷累積的快感。
七樓閣樓有著單獨的入戶門,房子不大,卻有個不小的露台。房東無業,但也能靠著這套房子衣食無憂。
前不久一對男女租下了這裡,男人衣冠楚楚,女人十分漂亮,身材也極好,可惜是個啞巴,男人並不常來,女人幾乎是獨居。房東覬覦女人的姿色,但並沒有多少機會去接近女人,而且他也深知,以自己的猥瑣樣貌,對方即便是殘疾人他也不會有什麼機會。他只會在沒人的時候偷偷上去,嗅嗅女人的內衣,躺在女人睡過的床上,幻想著啞女那美麗的眼睛,黑黑亮亮的眼眸深情地望著自己……
閣樓,男租客
他奮力衝擊著她,她眉頭緊鎖,卻一聲不響,他覺得好極了!
開始時他只是覺得她很美,可當他知道她是聾啞人時,一股前所未有的慾望席捲心頭。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但他知道這股強大的慾念已經把自己死死攥住,不能自拔。
他一定要得到她。她也能看懂他眼中的炙熱,完全明白他那隱秘的慾念。
後來他才告訴啞女他有家庭,她說沒事,再後來他說他不會離婚的,啞女說她完全不在乎,他覺得她真是貼心,他租了房子,方便他們幽會。但啞女卻向戀愛多年的男友提出了分手,並且開始像一個妻子一樣盤查他的生活。慢慢的,啞女性格中的乖張開始顯露,她愛的發狂,在一起時她是女奴,分開後她是控制狂。
他告訴她自己已經是二婚了,現在的成功全來自妻子和她家人扶持,他說可以給她一筆錢,就此分手。啞女前腳通情達理地答應了,後腳卻出現在男人妻子的店裡,還和她交上了朋友。更可怕的是她竟然站在他妻子的身後,撩起了自己的裙子,勾引他。
男人被激怒了,沖回閣樓……
閣樓的露台上,男人和啞女在夜色中肆無忌憚的無聲做愛,在男人噴發的一刻,他在她眼中看到勝者的得意,那表情不是一場歡愉後的微笑,而是一個操控者看著自己玩偶所露出的嘲諷和憐憫,他把她推了出去。
後來他想找一個詞來描繪那一刻的狀態,想了很久,發現最貼切的是「靈機一動」,沒錯,他靈機一動,把啞女從七樓的露台推了下去。
女人看著他,迷人的雙眼閃過困惑與恐懼,赤裸、美麗的身體,無聲的下墜。
男人等待著被捕,可這一天遲遲不來,他曾經在一個夜晚去過那裡,但繞了幾圈也沒有找到可以到達方井的方法,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敢進去,他沒有毀屍滅跡的膽量,只要想想那個曾經美麗的女人正在慢慢腐爛,都不寒而慄。
這天夜晚,男人的手機響了,一串陌生的號碼,男人喂了一聲,對方沉默片刻,然後電話那頭卻傳來他熟悉的敲擊聲,那是他和啞女通話的暗號。
一股顫慄從臀間和脊椎上升到下巴,他的牙齒在打架,他心中只剩下一個想法:慘了!
井,啞魂
夜,黑沉沉的,這黑暗似乎擁有著能湮滅一切的力量。她仰看天空,天空是一個巨大的方形,世界是個天井。
第一次醒來時,她覺得周身的骨頭縫裡滿是刺骨的玻璃渣,她覺得自己的腰斷了。第二次醒來時,疼痛消失了,身體的大部分失去了知覺,還有一隻手能輕輕移動,在這悲慘無比的境地,她竟然慶幸自己是躺著的。
她淹沒在一堆垃圾袋當中,卻覺得自己像是落在了水底,她幾乎能感到水草的糾纏和腳下軟泥的擠壓。她能看見自己呼出的氣泡向水面升了上去,她想像自己的頭髮在水中四散飄動,像一朵盛開的黑色妖花。她透過水底看著天空,水中的爬蟲們妖怪一般默默生長,現實與夢境渾然一體。
她無力求生或者求死,只能這樣安靜的躺著。
時間過去了,夜晚換成黎明,早晨換成了下午,下午變成了晚上。可這時間,只不過是廣袤死寂的宇宙中一個藍色小球繞著另一個火球無聊地旋轉,不過是無數活著的生命一秒一秒地走向死亡。
下雨了。
雨滴疾墜,如萬箭穿身。
一樓,餐廳
六樓的房東坐在餐廳的角落吃著免費的宵夜,毫不在意餐廳老闆娘鄙夷的目光,他已經有些微醉。
身後兩個男人坐了下來,房東過了片刻才聽出來他們是前些天上門問話的警察。一些隻言片語傳進了他的耳朵。
那個女人在那躺了七天,她熬著不死,打完電話卻死了……
房東的鼻息突然莫名其妙地聞到一陣香味,那是啞女的體香,一股嘔吐的慾望從胸中湧起,他忙轉過身,看著別處,深深地吸了口氣,想把那股勁道強壓下去,但他失敗了。兩個警察急忙起身逃開。
一天夜晚,老人、孩子、女人、房東,還有監獄裡的男租客,他們在睡夢中全都夢到了一雙迷人的眼睛。那眼睛全是漆黑的眸子,似乎在泛起一層層黑色的漣漪,閃閃爍爍,動人心魄,如同一個回望著井邊人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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