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不建議年輕人把公平掛在嘴上？

01

我的成長經歷中，有幾次結結實實的失利。最疼的兩次，一是高考、一是國考。

當年大學畢業，參加國家公務員考試，國字頭核心部門，1300人筆試，我是第3名。然後面試，1：5的面試比例，1：1的考察比例。面試後第4天，接到保密電話，對方很委婉告訴我『沒有獲得考察資格』。瞬間，從躊躇滿志瞬間跌落谷底。我不甘心地問，『請問是哪位考生進入考察？』

對方猶豫了一下，還是告訴我：

『是5號考生』。

哦，是他。整個體檢、面試全過程，我都在觀察自己的對手。絕沒想到，笑到最後的是他。論學歷，R大不算最棒的；論筆試，他是最後一名；論面試，與他相比其他人要麼毫不遜色、要麼略勝一籌；論外在，他顯然比不過北方小夥子高大英武。

這些念頭揮之不去，讓我深受折磨。痛苦過後，我唯一能想到、能接受的合理解釋是：

『太黑了，真他么不公平』。

想到這裡，我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內心奇蹟般地平靜下來。

直到幾年後，我有機會重新與他、與當時負責招錄的老師坐在一起。大家都沒直接提到那次考試，但話語間我找到了苦苦追尋的答案。

5號考生的筆試、面試、學歷、外形都不是最傑出的，但毫無疑問是最佳人選。他15歲考入R 大，4年後本校保研，讀完研究生也只有21歲（比本科學歷的我還要小1歲）；他面試表現中規中矩，但卻是5位考生中，唯一在中央部委、巨無霸國企總部和知名跨國公司都實習過的人，甚至在面試前提交材料時，捎帶了其中兩個部門主管領導親自背書的鑒定材料和推薦信；他學歷不是最牛的，R大校友們卻恰恰佔據了該部門一把手和多個中層要害崗位；他的外形不是最英武的，可他卻在人民日報發表過多篇深度評論文章。

講到這裡，你還覺得他的勝出『奇怪』嗎？

可能有朋友說，即便他實際上很優秀，可按照面試規則，就是要現場表現最棒的人獲勝呀？考慮這麼多，卻不考慮其他考生的平等競爭機會，這『太不公平』了！

的確，這不是什麼絕對意義上的『公平』。這些核心崗位的領導，甚至從沒想過單純依靠一場筆試&一場面試決定錄用誰。從你填報信息的那一刻起，他們也在同步梳理考情、簡歷情況；面試前，他們已經將所有入圍人員進行過全方位研究比較，甚至有了初步的錄用意向。入圍的5個人中，有那麼一兩個，面試前或許就註定了炮灰的命運。

這樣的考試公平嗎？不公平。面試前就有了傾向性，還談什麼公平？但反過來看，這恰恰又是一種公平。那些最有積累、最為全面、最長時間保持卓越的人，最有機會脫穎而出。靠短期培訓夸夸其談，或者個人天賦臨時抖機靈的人，很難獲得最終的入場券。國家公務員考試走過了20多年曆程，現有的用人導向，可是時間和實踐反覆打磨積澱而來的啊。

除了公務員考試，你會發現這種看起來『不公平』的事情還有很多。

大學畢業給銀行投簡歷，石沉大海、杳無迴音。那是因為，銀行不僅看你的簡歷是不是漂亮，更要看你的家庭背景、社會關係，看你拉存款、跑業務的『潛力』。銀行業競爭如此激烈，把一些工作機會轉化為穩定可靠的大客戶，當然最符合銀行自身利益啊。

女生找工作，經常會遭遇歧視，哪怕沒有明確講『僅限男生』，實際招錄時也會對女生格外苛刻。這是對女生的『不公平』，而且從道德和法律層面，這當然是錯的。但如果你是僱主，哪怕是女性僱主，也會首先考慮自己的用人需求。多數女生無法承受高強度加班、家庭角色對工作投入程度造成拖累，這是客觀事實。除非道德感極其強烈、企業實力足夠雄厚，哪位僱主願意為社會分擔這份用人成本呢？更何況，明明已經在就業市場受到歧視了，還有很多女員工拒絕主動平衡家庭與工作的關係、甚至採取欺瞞方式惡意入職、第二天就要求休假（這條新聞大家都還記得吧？），面對這種情況，僱主傾向於選擇男性僱員，這樣做到底『公平』還是『不公平』呢？

職場中，看到別人得到的機會多、提拔快，本來有些失落情緒。某天突然了解到對方出身不凡，反而心裡釋然了，開始相信陰謀論，『他一定是靠父母的運作才攀上高位，有什麼了不起？』由此放棄了對自己的反思和修為。實際上，對方不僅家庭背景特殊，更在業務能力、大局觀念、談吐氣質、人脈資源等各方面碾壓你，這才是人家成功的關鍵因素。如果說與家庭背景有關，那也是孩子站在了父母的肩膀上，這種代際傳承和積累，不也是對幾代人接續奮鬥的一種『公平』嗎？

所以，在追問公平不公平之前，先要拼盡全力去奮鬥。等你有機會與對手坐在一張桌子邊時，你或許會覺得這個問題很傻，乾脆咽到肚子里，聊點有意思的話題。

02

又有人會問了：

「閉上眼睛，『不公平』就不存在了嗎？這豈不是鴕鳥政策？」

存在，大量存在，永遠都會存在。

與我參加考試時遇到的5號考生不同，更多『不公平』是那樣醜陋、那樣直白，會在瞬間讓你覺得奮鬥毫無意義，讓你懷疑這個世界的一切價值規則。

我在基層工作時，見識過太多這樣的荒誕。某年輕法官軍轉幹部出身，父母都是地方實權部門領導，當年入伍就是關係戶，在部隊期間沒吃過苦，臨近退伍父母找槍手替他通過司法考試，再通過多方運作，轉業進了本地最富庶區縣的法院，堂而皇之成了法官。每年辦案數量、質量都是全院倒數，卻總能拿到各種名義的先進和獎勵，職級提拔像是火箭。其他正規法學專業出身的年輕法官，無不心灰意冷。

我們梳理一下這位傳奇人物的成長軌跡吧：

高中成績稀爛，高考無望，於是走門路參軍；

當兵害怕吃苦，繼續走門路，當了機關兵；

轉業，按職級和貢獻他也就是個自謀職業，繼續走門路進了法院；

進法院不滿足，還要當法官，繼續走門路，替考通過司法考試；

當了法官還不滿足，繼續走門路，各種獎勵拿到手軟，提拔像坐火箭。

……

這才是開掛的人生啊，開掛兩個字不用加引號。

他的每一次開掛，都意味著對公平秩序的破壞，都意味著至少一位更優秀的年輕人在完全懵懂中失去了改變命運的機會。

這當然『不公平』，簡直讓人想對這個萬惡的社會罵娘。

但殘酷的事實是，凡塵生活就是由無數個大大小小的不公平雜糅而成的。

「家天下」的封建時代就不用說了，那種尊卑有序、貴賤懸殊的『不公平』是體制化、公開化的。正規上升通道只有科甲，而科甲報名資格限定卻非常嚴苛，女人不可、倡優賤民不可、工商雜類不可、胥吏不可，多少人一生註定卑躬屈膝、永無出頭之日；

現政起步以來，雖然在意識形態上無限崇尚自由平等、公平正義，可實際推行起來卻難免打折扣。延安時期，堪稱理想主義距離中國現實最近的一次，那時候的延安是無數青年學子、仁人志士嚮往的「理想國」。可「衣分三色、食分五等」的等級供給制也早已根深蒂固。理想主義分子王實味因何慘死，大家忘了嗎？延續至今的戶籍制度製造了中國歷史上最深刻的不平等現實，這制度是何時建立的呢？

改革開放以後，城鄉差異、階層固化問題逐步解凍，但各類「不公平」現象仍然不勝枚舉。你聽說過「頂替」這個概念嗎？八九十年代，鐵路、電力、交通等壟斷部門、國營企業的職工，子女可以直接頂替父母獲得編製和崗位。這公平嗎？時至今日，這種明目張胆的『不公平』日漸稀少了，可種種深層次的不公平、生活細節中的不公平仍然潛滋暗長、無處不在。為什麼中國民航準點率始終徘徊低位？究竟哪些航班可以優先起飛和降落？中國各大三甲醫院有些建築看起來冷冷清清，實際卻擁有最好的醫療設備和救護條件，是哪些人可以置身其中、享受服務？小小一個北京城985高校十幾所，偌大一個河南省卻連一所都沒有。兩地考生進入985高校的機會公平嗎？

有人可能會拿美國舉例，好像美國是徹底消除『不公平』現象的王道樂土。必須承認，最發達的民主制度、現代法治、自由理念決定了美國堪稱世界上最卓越的國家之一。但即便是美國，仍然無法完全解決『不公平』的倫理難題。白人小伙申請常青藤屢屢無果，眼看身邊綜合條件遜色的黑人小伙進了哈佛學醫，於是塗抹膚色、偽裝有色人種重新申請，竟然一路綠燈。這樣的現實絕對公平了嗎？

美國對公權力限制嚴苛，濫用特權的現象確實比中國少得多，可美國人的階層固化卻毫不遜色。就拿最直接、最淺顯的收入水平來說事兒吧。有個概念叫「代際收入彈性」，通俗說就是「老子有錢」對「兒子有錢」能造成多大影響。數值1就是徹底固化，沒有人能離開父母的經濟階層。最低為0，也就是沒有社會階層固化，子女和父母的經濟階層沒有任何相關性。美國人的這個數值是多少呢？0.47，這個流動性甚至不如巴基斯坦。什麼意思？美國富人階層的子女，有47%的概率繼續保持在富人階層中。你可能覺得不是什麼壞事，可換個說法呢，20%窮人階層的子女，拼勁全力也只有不超過8%的概率進入富人階層。還有一個數字，美國1%最富有的人，佔有了40%以上的社會財富。這公平嗎？（本概念數據來源，知乎@冷哲）

所以，我敢保證，不管你身在何處，如果每次遇到這樣噁心的「不公平」，都要罵娘、都要心理崩潰，你的人生將容不下其他任何東西。

世界醜陋，源自人性。人性難改，萬古如長夜。

03

我們來到了終極問題，應該如何對待生活中的『不公平』？

作為曾經的社會底層、如今的平民階層一員，回顧自己的人生經驗，我只能給出看起來慫包的答案：適應它的存在、繞過它的阻隔，如果遇到奇蹟，可以試著伸出手推它一下，僅此而已。

昨天我在知乎發了本文第一部分，到現在已經500多個贊了。但評論區更多的是抨擊和質疑，諷刺我教給大家如何跪著生活、而不是昂著頭改變。我沒有時間爭論。但在這裡，我想強調三點：

其一，那種宏大敘事、慷慨激昂的大文章，我會寫、也寫過不少。但在自由環境下，我絕不會拿那樣的東西裝腔作勢。我寫的所有文字，都是基於自身成長經歷和人生思考，給出對年輕人切實可行的建議和忠告。我希望幫助那些像我一樣出身低微、希望靠奮鬥改變命運的人。

其二，那些聽起來熱血沸騰的話，對現在的你毫無意義。你要做的，首先是救贖自己、回報親人。如果這都做不到，你憑什麼認為自己有資格、有能力去改變世界呢？在這世上經歷越多，越會發現現實的複雜程度，讓曾經深信不疑的書本價值觀口號顯得蒼白脆弱。不要以為父輩們都是愚蠢的loser，他們對你的勸誡往往就是這個世界的真相。

其三，合乎理性的行為決策，背後都有著現實利害關係衡量。作為弱不禁風的平凡年輕人，你可以用一千個理由驅動自己向世界宣戰，但其中絕不該包含純粹的價值觀。在這世界艱難行走，保護自己、不要過早暴露和犧牲很重要。否則，多年後勝利者故作深沉地回頭看時，你只會是他口中輕飄飄的犧牲者，歷史甚至記不住你的名字。年輕人最大的缺點在於，身無分文卻又慾火熊熊。那些慫恿你超前消費的人，不是目光貪婪的釣魚者還能是誰呢？回看兩百年風雲，年輕人最該感謝胡適，而不是那些職業革命家吧。

其四，夢想是這個世界上最昂貴的奢侈品，在漫長的奮鬥路程上，我們把對它的渴望藏在心裡。直到能夠負擔得起時，自然可以試著擁有它、捧在手裡。那些嘲笑你庸碌無為、毫無血性的人，由他們去吧！你擁有什麼、需要什麼，只有自己最清楚，何必在乎他們粗劣的激將法？

總而言之，這些年我的人生經驗是，經常拿出鏡子照照自己，嘴角無大痣、眉眼無甚奇。嗯，做個十二分用力、埋頭走路的凡人。

這也是我能給身如飄萍的平凡年輕人，最負責任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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