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映:哲學就是講道理?
作者陳嘉映|載於1998年6月19日的「書評周刊」上
從書店裡一排排的書架上抽出一本書,《論正義》,《邏輯和語言》,《時間的本質》,這一類題目,看看作者是中國人,不假思索就把書插回書架。這類書多半是把一兩本外文書編成一個拙劣的中國版,要麼乾脆自己瞎編濫造。系統思考不是咱中國人的強項,有本事的中國人都在寫隨感,不寫理論著作。
先秦以後,中國人就忘了有概念辯證這一門,有科學精神這一道。咱們擅長偈子、隨感、拈花一笑,雖然後來一百多年,笑得少了,哭得多了。哲學是人家印歐語族的遊戲,咱可以喜歡,看個熱鬧,但不大玩得起來,就像中國也有些人愛看橄欖球,只沒見人玩這種遊戲。眼下在中國從事哲學的,能一五一十介紹一下西方思想,大家開開眼界,就算好的。也許十年二十年,哲學忽然看中了咱們這裡,到斷了流的黃河來住上一陣,不過那是後話。
讀了《一個或所有問題》[1],才知道有人覺得時機已經成熟,立刻要教給哲學說中國話。余不幸選上哲學這行當,成天讀外國人的文字,心裡早有怨氣,今天讀到中國人自己寫的哲學,不說「符碼」「邏輯斯蒂」「此在」,直截了當說「語詞」「道理」「人」,讀著就暢快。不僅文字如此,思考問題的方式也是原生的,你不在各種學說的夾縫裡兜圈子,直赴問題本身,我相信這是真正從事哲學的不二法門。
大概也因此,書寫得生氣勃勃。你的取向,頗能引起我的共鳴。這大概不是很重要,你我都認為哲學不是要表明一種趣向,或者說,單單表明趣向還用不著哲學。對我來說更為重要的,是一些因獨到而有啟發的概念轉換,例如用親疏性而不用歸屬性來思考價值(第61頁)。尤其是思想空間和思想實形的辨正(書中幾處提到,例如第80頁),特別值得進一步思考,我覺得在你那裡,思想空間無論多廣袤,都像是給定的,而我願意設想思想空間隨著思想實形的成形在不斷轉化生成。不過,這種題目大概非要談得深入一點才有意思,不宜在這裡細說。倒是這本書的主題,形大易辨,適合在這裡說說。
這本書處理的是個大題目,你說是給哲學定位,大致的結論,說哲學所重者不是知識,而是創造,不巧,西方哲學一向重的是知識,所以嚴格說來,那還算不上哲學,只算為哲學作了準備。哲學在西方長了兩千多年,如今咱剛剛把人家「哲學」這個詞兒翻譯過來,你就告訴說人家那東西不是哲學,是不是有點不講理?人家要是發明出一種和咱們的餃子長得差不多的食物,宣布說那才是真正的餃子,中國人吃了一千多年的,都是假餃子,那我就不愛聽。你說,你所設想的東西也可以不叫哲學,叫它個別的名字。可我猜你多半丟不開哲學這個名號。不論你叫它什麼,玫瑰還是玫瑰,反過來,只要玫瑰還是玫瑰,人們就叫它玫瑰。 這就牽涉到你的另一個主張了,你說要緊的不在於哲學是什麼,而在於哲學應該是什麼,我們應該怎麼做哲學。可你要是不知道什麼是餃子,就不知道應該怎麼包餃子。你包的可能很不像樣,人家說,這叫什麼餃子啊,整個一碗片兒湯。當然,你可能知道什麼是餃子,而且包出來的餃子空前好吃,人家說,這才叫餃子哪。前所未有的東西,人家怎麼知道它是餃子不叫麵條呢?依愚見,即使不同凡響的餃子的餃子性也潛藏在普普通通的餃子里,要有無論何種非凡的哲學,都得先有某種東西已經是哲學。
你會說,我們必須知道什麼是哲學,但這還只算為做哲學做了準備工作,底下才是正經的哲學工作,那完全是創造性的。餃子包得沒有什麼新意,吃著照樣香。哲學要做得平平庸庸呢?就像說我寫詩,寫得不怎麼好,但也不算很糟——嗨,那你還寫詩幹啥?屠格涅夫說詩和牡蠣一樣要麼是最好的要麼不能吃,我看在這一點上,哲學有過之無不及。你反對平平庸庸的哲學,強調哲學的創造性,這我很同意。不過這裡有個難題:哲學的創造性和藝術的創造性區別何在?你這本書里,到處談論哲學和科學的界限,有時也談到哲學和宗教的區別,但鮮言哲學和藝術的關係。雖說你談的是「或所有問題」,我們仍不該要求它把世上一切差別都列舉清楚,但我懷疑,通過知識性和創造性的對立來闡述問題,既剝不清哲學和科學的關係,也剝不清哲學和「詩」的關係,反倒先陷入了科學-藝術兩分的圈套。
海德格總講思詩比鄰,但從來沒把隔開兩家鄰居的籬笆牆畫清楚。我倒是盼著你從自己獨特的角度,能把這個問題想得更清楚一點。
你所提倡的新哲學和傳統哲學實質上有哪些區別,我沒有讀得很清楚,所以你對傳統哲學的批評,有不少我也不覺得中肯。限於篇幅,只舉一個例子。「許多哲學觀念是給人想著玩的,一到要做事情或者要做決定,人們其實聽從的是平常得多的觀念」(第175頁)。這是你老兄最愛用的句式之一,而我聽著,怎麼老覺得這樣的句式里有個小圈套似的?種蘿蔔還是種白菜,他准不會先查查哲學全書,這是肯定的。但因此哲學觀念就成了給人想著玩的啦?他種白菜不查土壤學、植物學、昆蟲學、農藥學,此等科學就都是給人想著玩的啦?你提倡哲學最後要落到做事情上,這我很贊成。但這話沒說出很多,因為主要的麻煩在於哲學在什麼層次以什麼方式做什麼事情。我鄰居種白菜之前以及之後,我敢打賭,也從不查閱《論可能的生活》[2]或論現實生活,既不聽從無所事事的哲學觀念,也不聽從做事情的哲學觀念。 也必然如此。照你的說法,西方哲學兩千年來一直在錯誤里打轉兒,中國人的思路倒是恰當得多,可惜「僅僅是個開頭,根本沒有展開」(第189頁)。
你老兄的創造性哲學呢,直到幾年前尚未出世。但我猜測你不會否認,無論西方人還是中國人,都做了些事情,甚至做了些重要的事情。由此可以推知,人們做事的時候,不僅不去聽從那些想著玩的哲學,同樣也用不著聽從你的智慧的哲學。
倘若人們用不著哲學就能做事情,甚至能做很重要的事情,乃至幾乎一切事情,那麼,哲學還有什麼用呢?我們究竟該把哲學定位在哪裡?像庄老先生那樣,定位在無何有之鄉,不患其無用,逍遙乎寢卧其下,我看就很好。 不消說,這是把「用」看得窄而又窄,只承認執鼠(能抓耗子)才叫有用。我覺得你老兄也有點把「做事情」和「有用」看得偏窄了。在我心裡,哲學是一門科學,一門關於講道理的科學,這門科學研究的是講道理的技術或藝術。講道理的科學有用沒用?當然,人們用不著學習講道理的藝術,就已經會講道理,研究這門藝術的,實際上仍然可能不講道理,或在講道理的時候笨嘴拙舌,就像研究運動醫學的教授可能一下場踢球就傷了膝蓋。但我仍然覺得講道理的科學有用。第一,人們愛講道理,第二,人們願意自己的道理講得通,甚至講得漂亮。第三,人們經常不知道怎麼把道理講得順暢,講得漂亮。第四,人們可以通過研究和學習提高自己講道理的水平。
人愛講道理的程度大大超乎想像。以為專家學者才愛講道理,那是十足的誤解。昨晚上看「實話實說」,題目是怎麼對待鄉下親戚。嘉賓和現場觀眾都不像專家學者,更不像從哲學系畢業的,可是他們討論起問題來,引用的大道理實在不少:人不可能只為自己活著;我們中國人做事就是講究個親情;可你那樣幫他,實際是害了他;人須自立,才能證明生存的價值。人都是自私的抑或人具有利他本能?什麼是愛什麼是害?生存的價值怎麼衡量?當然,人們不一定出於觀念才接待了或拒絕了鄉下親戚。但他們說這些卻也不只是為了合理化,更不只是騙騙我們玩。人生一世,並非一邊是做事,一邊是玩玩。城裡人讀書讀報,上了正式場合,難免好用大詞兒,但十足的鄉下人也並非只悶頭種地,你到懷柔鄉下的小酒館坐上一個鐘頭,聽聽旁邊的人,大道理只多不少,凡事都要講明自己占理。
人們願意自己的道理講得通,講得漂亮,就像人們編籃子,願把籃子編得更漂亮些,甚至編出一些新花樣,哪怕他不為什麼。漂亮的籃子會有人喜歡,甚至山前山後的人都喜歡,編得旯里旯塌的籃子他們看不上眼,加以嘲笑、打擊、抵制。同樣,只要人們講道理——雅典人特別愛講道理,但別處的人也都多多少少講些道理——就會有人願把道理講得更清楚些,更順當些,清楚的道理聽多了,再聽到講得七扭八歪的道理,就覺嘔啞嘲折難為聽。
你自顧自編漂亮籃子,人家偷偷模仿學著編漂亮籃子,這不是科學,是藝術。我一向以為先秦以後中國沒多少哲學,不是說中國人不講道理,或道理講得不漂亮,但我們的確不大鑽研講道理的技術。研究編籃子,講解編籃子,不一定是最佳編籃手。即使在講解的時候需要示範,示範者也不一定比學習者編得更漂亮,就像籃球教練常要作示範動作,他的動作不一定比學員更精彩。他示範時編籃子,目標不在編籃子上,而在教編籃子上。他最擅長的不是編籃子的藝術,而是其中包含的科學。當然,你的動作太走了樣,你也不配作個籃球教練。各門藝術的教育中,示範和講解的比例不同,人們經常看輕了哲學工作中的示範部分。哲學是講道理的科學,同時它只能通過講道理來談論講道理,道理講得不漂亮的哲學損害了哲學的工作。道理不通的當然根本就不是哲學了。
最後有一點想要澄清:我說人好講道理,倒不是說人這種生物格外溫文儒雅,——讀一點歷史還有點記性又活到我這把歲數的人,當然知道人是一種相當蠻橫兇殘的動物,強者恃強凌弱的時候蠻不講理,弱者耍賴潑皮的時候也不講理。「我是流氓我怕誰」,夠不講理的吧?可這話自有道理,他怎麼就不說「我是小學老師我怕誰」呀?人講道理,哪怕是歪道理他也要講,哪怕是自欺欺人他也要講。講道理不是人的諸種活動之一,他實在是非得對別人對自己講出道理才活得下去。
所以,研究講道理的這門哲學,從一個層面上說固然是對一種技術的研究,但哲學之為科學和烹飪學之為科學總有點不同,因為這門科學的內容深深紮根在我們的本性之中,不是「有用」「沒用」說得清的。
[1] 趙汀陽,《一個或所有問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8。[2] 趙汀陽的著作之一。
推薦閱讀:
※如何看待西方民眾和學者對馬克思的評價?
※幼稚的表現是什麼?什麼是思想幼稚不成熟呢?如何做一個思想成熟的人?
※現在著名的毛蠕有多少?
※思想真的是一種傳染病
※生命、藝術與科學|孫周興:尼采思想讓人著迷的地方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