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之外的蘅草

文: @香酥饅頭

01

整個地府都知道,轉輪王是地府脾氣最好的大人。

他掌管記載轉生的人的壽數命運,許是見多識廣,所以脾氣自是溫和,性格也是波瀾不驚。曾經在地藏王打牌的時候提到過轉輪王,他說,此人是真正的淡泊。

然而,這個真正淡泊的轉輪王發起脾氣來,也真是可怕得緊。

鬼差跪在大殿上,膝蓋硌得生疼,然而卻動也不能動一下。轉輪在她前面踱來踱去,臉上是從未見過的氣急敗壞:「你……你怎麼就把這個搞錯了呢?你怎麼可以吧這個搞錯呢?這好好的靈魂,分門別類都給你弄好了,你怎麼就弄錯了呢?」

鬼差低著頭不敢說話。

她做錯了,原本轉輪安排的要投身入貧民家的一個靈魂,被錯投到了現在人界的皇族。其實主要還是這段時間死人太多太過頻繁,忙中出錯,一下子捅了這麼大個簍子。

轉輪急白了幾根頭髮,拿著冊子翻來覆去地看,一面看一面嘖嘖嘆息:「你給投到東魏高家了啊,哎呀,最近正好趕上上面皇子們歷練,這高家不僅有西海水君的世子,還有天帝新添的太子殿下啊,這可怎麼好,怎麼好?」

鬼差低著頭,不敢說話。她是一個早夭的少女,偶爾結了仙緣才成為鬼差,和九重天那些天生仙胎的完全不能比,也完全擔當不起。

「這樣吧,」轉輪在薅掉了自己好幾根頭髮之後,才走到鬼差面前,「我和其他幾個法王之前討論了一下,準備給他緊急改寫命簿,你就去人間呆個數十年,一直監督到他這輩子結束,有問題的話你就解決了去,再不行就彙報我們,明白嗎?」

其實他根本沒給鬼差說話的機會,自顧自又說了下去:「哎,這姻緣和壽數怕是也得改改。」

這就是這個鬼差被送入人間的前夕,那個時候誰也沒有想到這個決定會引發後面那麼多故事,臨走之前她在轉輪王的命簿上看到了這一對夫妻的姓名——高洋、李祖娥。

不久以後,東魏權臣高歡的次子高洋病重,藥石無醫。然而某個雪夜,一名素衣芒鞋的道姑敲開了王府的門,不知道她用了什麼良藥,竟然讓病重垂危的高洋痊癒了。

高歡大喜,提出可以賞賜這個道姑任何東西。這名道姑笑容清淺,只是提出了一個要求,那便是收二公子做俗家弟子。

這名道姑的名字,後來被人在史書上,在生死簿上,在世間一切地方上,都抹去了。

但是曾經有人記住過,她叫程青蘅,原本是陰間一名鬼差。

02

東魏權臣高歡家裡的二公子高洋,從一出生就覺得自己和其他兄弟有些不同。

他的大哥那時候已經有些長開,文才武功都是極好,眉眼又生得英挺俊朗,已然是一個翩翩公子的模樣。有這麼個兒子讓高歡和妻子婁昭君都十分驕傲。長子如此出眾優秀,以至於次子如何竟然已經不甚在意了。高洋已經習慣自己和大哥一同出現在人前的時候,那若有若無對自己的冷落。

一開始他是很難接受這種冷落的,他曾經偷偷地問自己那個道姑打扮的師父,為什麼兄弟中只有他容顏如此醜陋,資質如此平庸,還不如大哥的一半。每次聽到這個問題,師父都會略有些心疼地將他攬到懷裡,安慰道:「二公子不要傷心,那些都是天定的,並不能說明您比大公子差在哪裡,天定的的東西,本來就是說不好的,真要比的話,您可以看看每年外面有那麼多無家可歸的人吶。」

她的話很有道理,高洋聽著便安定了下來,他看著這滿屋子的金碧輝煌,身上的綾羅綢緞,還有不僅可以吃飽而且可以吃得很好的飯菜,開始對之前自己的陰暗小情緒感到羞愧。

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後面高歡又得了不少兒子,一個比一個好看,特別是前不久才過了生辰的九公子高湛,不僅容顏出眾,而且通身總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貴氣。他本來是很喜歡這個眉目精緻的弟弟的,可是當他送上自己的禮物的時候,那個孩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多謝二哥了,以後不必這麼麻煩。

禮數周到得無懈可擊,然而他的目光卻是睥睨一切的,尤其是對於自己,那是一種站在雲巔之上俯瞰著螻蟻的感覺。

那之後很多天他都心裡難受,特別是壽宴上無論是自己的兄弟還是其他客人,都對高湛讚不絕口,甚至有人說,這孩子眉眼間有帝王之相,日後必成大器。這是大逆不道的話,高歡卻只是撫須一笑。

宴會結束之後高洋悶悶不樂地去了師父住著的偏院。同他一樣,這位道姑師父也不怎麼受到重視,住著的別院不如其他公子的老師們那般書香氣濃厚或典雅精緻,反而充滿了人間煙火氣。他去的時候,道姑師父正在把煮好的湯餅盛起來,廚房裡還有熬得滿滿一壺大碗茶。

從他第一次見師父到現在,她似乎沒有什麼變化,纖瘦的身體裹在寬大的布衣當中,顯得格外文弱。她身上一直有種很溫柔的氣息,高洋覺得,自己從未在母親身上得到的溫柔,全部由道姑師父補償給自己了。

他掏出宴會上帶回來的一些肉菜和糕點逃出來。師父彷彿是已經知道他來了一般,從廚房端出來兩碗湯餅,將一碗放到他的面前,說道:「吃吧。」

「師父,帝王之相,是小九那個樣子嗎?」他突然悶悶地問。

道姑師父怔了一下,放下碗筷問道:「九公子……是今天生辰的那位?」

高洋點點頭。

「……的確是氣度不凡……」出人意料地,道姑師父嘆了口氣,「不說了,吃飯吃飯。」

「師父,帝王之相怎麼可以是這樣呢?」看見師父不多評價,高洋卻有些急了起來,「小九他看上去是高傲又霸氣,可是他什麼都不放在眼裡,他永遠是一副俯視眾生的表情,如果他這樣的人成了帝王,那會把百姓蒼生放在眼裡嗎?」

「帝王……更多的是制衡之術。」道姑師父似乎是搜腸刮肚一般在找詞解釋,「不僅僅是仁慈就夠了的,帝王要懂得制衡群臣,懂得牽制各方,要讓四方安寧八荒平靜……從這點來說……」

「你說謊!」高洋驀然拂袖而起,「師父,你說謊!」

道姑師父的眉頭蹙了起來,她看著已經很是高大的高洋,心裡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她不知道該如何告訴高洋,東魏的高家是命定的下一朝皇室,高家托生的男兒們,幾乎全部是天上各個上神或者皇子們,專門來凡間建功立業的。高洋的大哥高澄,是西海水君世子,命格上寫了要建功立業建立國家的,而那個心高氣傲冰雪天姿的九公子,身份更是不得了,那是天帝的太子,是要統一這個亂世的。對比起這些天生仙胎來,高洋只不過是個被她錯投到皇室的一個普通人而已,要怎麼比較呢?

「抱歉,師父。」高洋看著她沉默不語,也漸漸冷靜了下來,然後拂袖離去。

03

武定七年年初,高家的勢力已經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一到新年,各種賞賜禮物源源不斷地送到府里來。道姑作為高洋的師父,自然也分了不少好處,起碼她自斟自酌的時候不需要再喝自己釀的只有自己才能下咽的濁酒,也不用自己巴巴地跑到廚房做小菜,而是可以喝到難得的佳釀,吃著城裡最貴的點心。每每想到這裡,道姑都要暗罵自己一句「打抽豐」,然後便心安理得地享用了。

就在小日子如此舒服的時候,轉輪王來了。

在人間一晃這麼多年,突然看到故人,還是怪想念的。所以當道姑看到轉輪王一身普通布衣打扮踏月出現在自己的小庭院的時候,用忠誠的笑聲表示了歡迎。

「哈哈哈哈哈我的天,你從哪裡弄來這一身綠色的衣服,居然還有一頂綠色的帽子,哈哈哈哈!」

轉輪氣得臉色發紫,不過他到底沒忘記正事,提著道姑的耳朵說道:「別笑了,跟你說正經事!」

然後他整整衣領,正色道:「命格上安排的命運是,水君世子,啊,就是現在的大公子,要當上皇帝的。他是個命不長的,幾年之後就因病去世了,然後皇位傳給太子殿下,哦就是九公子,隨後九公子一統天下。但是,現在出了點岔子。」

道姑皺眉表示不解。

「之前有個背叛天庭的神仙逃到人間,這個……和以前的水君世子有些心結,怕是他要傷害水君世子。」

道姑大驚:「既然如此,為何不派人保護好世子呢?」

轉輪嘆了口氣:「哪有那麼容易,人家世子是下來渡劫歷練,好讓自己飛升,提高名望,將來繼承西海。既然都是渡劫了,怎麼也不能讓天上的仙人來解決啊。況且上面的都是些什麼人?」他說著作了個雙手合十的手勢,「那都是凡間的活菩薩,要保一方安寧的,哪能隨隨便便下凡來除妖降魔啊,最後,活兒還不是讓我們地仙來做。」

不等道姑發問,他就直截了當地說道:「正好你是我們地府派在人間的,到時候你留意著點就好了,千萬別讓魔族傷了水君世子的仙體。」

他說完連拒絕的餘地也沒給道姑留下,還是踏著月光飄然而去,留下道姑一個人在庭院中,只覺得酒也不醇,點心也不香,連月亮,也被流雲遮了一個角,一點也不圓了。

抱怨歸抱怨,正事還要做。夜深人靜的時候,道姑潛入高澄的房中,看著熟睡的大公子,手指捏起一個訣,將咒語下在他的身體中。

這是個異體連心的小咒語,一旦有力量傷害高澄,咒語便會將一半的傷害轉移到連心的另一個人身上。轉輪的本意是將高澄和高洋連起來,這樣若是真的出事,也可以攤在高洋的身上,算是平均一下他投胎時候沾染上的福氣。然而道姑在下咒之前,想到曾經那張瘋狂痛苦的臉,手突然就顫抖了一下。

她最終把咒語下在了自己的身上。

幾個月後的一個無星無月的夜裡,高澄與大臣們商量完如何發動政變登上皇位,送走最後一個人之後,一位叫做蘭京的廚子端著宵夜上前,在送上宵夜之後,他猝然抽出一把匕首,向高澄刺了過去。

正在給高洋講解為君之道的道姑驀然一口鮮血噴出,沾得前襟斑斑點點極為可怖。高洋大驚,還未等詢問,便被道姑一把拉住了袖子。

「二公子,我……身體不適,先走一步。」她說道。

她的心口疼得厲害,彷彿被撕裂一般,這讓她心驚,好歹自己也是仙體,竟然被傷得如此厲害,看來那個行刺的人道行也不淺。

蘭京一擊得手,大喜過望,他本來是忠厚老實的長相,卻因為那極致的笑容而顯得扭曲,他用滴血的匕首對準高澄:「西海世子,你可還記得我嗎?」

他自己也知道答案,於是不等高澄回答繼續說了下去:「當年那麼意氣風發的世子殿下,如今落魄成了這般模樣。也難怪你不記得,我倒是可以告訴你個前因後果讓你死個明白!你當年與地仙青鸞相戀,因著身份懸殊故而被你父王阻撓,派我妹妹去抓住那隻青鸞回西海收監。」

這番話一字一頓,幾乎是咬牙切齒一般地說出來,一面說,一面用匕首狠狠刺著高澄:「然後我們好一個痴情的西海世子,演了好一出英雄救美的話本子,我妹妹這種無權無勢也不得青睞的小仙居然敢劫走世子的女人,那自然是要好好懲罰的,所以你就把我妹妹當場大卸八塊給她出氣!即使後來你上殿上請罪,也只說自己違抗了天命,甘願下凡渡劫,對我妹妹連半個字都沒提過!你們不把我們放在眼裡,那我如今用這淬了破壞仙元法術的匕首把你的魂體割得粉碎也不冤枉你!」

他最後一刀就要剜出高澄的心臟,然而卻被一道拂塵擋了過去。蘭京一愣,回頭看時,卻只看到門口立著一個素衣的道姑。

她一隻手捂著胸口,然而血跡還是汨汨流下,身上滿是傷痕。蘭京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當下便想到了:「異體連心咒?你為他下了異體連心咒?我說他怎麼還沒有魂飛魄散呢,原來是因為你。」

道姑不理她,強忍著疼痛催動束縛的咒語,所幸蘭京只不過是一個天上的小內侍,又因為下凡太久已經丟了大部分法術,才被她降住了。

「西海王后、長史女官,還有其他的大人很快就要來了。」道姑的嘴唇因為失血已經發白,「識相的就趕緊認錯服軟,說不定只是剝去仙胎落到凡間受苦,好歹不用遭極刑的罪。」

「呵呵呵呵呵……」蘭京卻驀然笑了出來,「如果不是你替他分攤了傷害,我如今已經成功報仇了……」他血紅的眼睛瞪著道姑,「方才我的話你也聽到了吧,那你,你告訴我,我該不該殺這個人?」

道姑咬咬嘴唇:「無論如何,天庭律法不允許用任何陰暗的手段刺殺仙人……」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他的話語驀然被道姑的失語咒堵進喉嚨中,因為眼前光芒大盛,好幾位錦衣華服的宮裝麗人已經站在了殿上,其中一位一看到血流不止的高澄就驚呼一聲撲了上去,大哭起來:「我的皇兒怎麼會被傷成這樣?」哭罷竟是要暈過去。

旁邊幾個女官宮娥趕緊湊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順氣,好半天才讓這位西海王后娘娘醒轉了過來。她醒來之後倒是抹了一把眼淚,眼鋒一轉就認出來那位道姑是地府的鬼差,於是板起臉孔問道:「你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道姑不敢隱瞞,只能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王后頓時氣得發抖,戴了長長護甲的手指一指指向蘭京:「你個不知天高地厚眼裡沒有主子的狗奴才,來人啊,把他壓到我們西海的水牢去——」

話音未落,一個女官上前:「娘娘,雖然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是世子殿下之前所做的確不太能放到檯面上審,所以這個奴才,是斷斷不能帶回西海的啊。」

王后顯然是愣了一下,她的眼神軟了下去,然而很快又說道:「那我要放掉這個狗奴才了?!」

女官中另一個稍微伶俐些的趕緊上前,一把聲音如同乳燕初啼一般清脆動人:「娘娘,話也不能這麼說。您想想看,雖然世子殿下魂體受傷,但是娘娘如此心疼世子,悉心調養還是能養回來的,而且您日日思念世子,正好借了這麼由頭把世子接回西海,讓您兩個母子團聚啊,這不是很好嗎?至於這個狗奴才,」她說著伸出腳踢了一腳在一邊的被仙術束縛住的蘭京,「咱們讓這鬼差處理他不就好了?到時候真的在卷宗上寫啊,就寫他行刺世子不成,被地府護衛所擊殺,這不就結了嗎。」

她說完,將那柄匕首撿起來,遞給道姑:「你去把這賊子解決掉,記住,要他魂飛魄散。」

「算了。」王后擺擺手說道,「等我們走之後再動手罷,不然把衣服都弄髒了。況且不久之後西天的如來還要來咱們這兒講經,我們若是身上沾了血腥丟了禮數就不好了。」

「哎呀,還是娘娘想得周到。」那女官乖巧地說。

王后伸手揉了揉太陽穴,苦惱道:「可是,這天庭的命簿上寫的要我們家皇兒在凡間三十五載啊,這時間對不上,到時候不好跟上面交代啊……」

伶俐的女官湊到王后面前,乖巧一笑:「娘娘這是關心則亂啊,本來世子殿下來凡間是渡劫的,如今這大大小小的情劫也算是渡了不少了,再趕上這個,這該受的,都已經受了啊,那天庭還能怎麼辦呢?再說了,凡間的事世子殿下已經給上面那位鋪好路了,又受了傷,天庭顧念咱們,也不會太為難的。」

「嗯,你這話倒是有理。」王后誇讚地看了一眼她,這小女官便抿唇一笑侍立在王后的另一邊,「既然難得來了,就且看看這凡間再走吧,平日里哪會來這裡。」

道姑已經跪了很久,身上的血液都快要流幹了,王后卻好似沒有看夠一般一直在這裡轉悠,時不時說上一句「這凡間的建築,倒是別有一番雅緻」或者「這個茶還不錯,可是凡間到底是苦,沒有泡出來原本的香氣」。當然,那堆善與人言的女官和妃子們,都爭前恐後地效仿前人:「娘娘的品味自然是超凡脫俗,和那邊宮裡的幾位完全不同呢,那幾位就是喜愛綾羅綢緞,什麼富貴什麼往府里擺,一副暴發戶樣子。」雖然同是拍馬屁,卻和之前那位伶俐的女官差得遠了。

一直到把庭院的月色也欣賞一遍,這西海的貴婦們才想到要回去,一人小心翼翼提了世子的仙體,用自己的仙元罩著。臨走前,還是王后想起來,吩咐她們道:「對了,這位鬼差是地府的人,又是替我的皇兒分擔了傷導致如此,你們誰隨身帶了仙藥,分她一些罷。」

道姑揚起慘白的臉,深深行了一個禮,說道:「謝王后大恩。」

05

那一陣有著環佩叮咚的香風走遠了以後,道姑才整個跌到地上,喃喃自語道:「他娘的,這西海夫人怎生這樣多話?」

突然,一個顫抖的聲音響起:「師父?」

道姑渾身一個哆嗦,扭頭向發出聲音的方向望過去,卻只看到高洋因為驚駭而慘白的臉色。他不可置信地問道:「我擔心師父有事,便一路跟過來,不料想看到了……剛才那些是神仙嗎?師父你也是……是……神仙嗎?」

道姑咬咬嘴唇:「我也不瞞著你,我誠然是神仙,不過和剛才那群不太一樣,她們是西海的女官和王后,而我只不過是一個小角色。」

高洋的眼光緩緩地在大殿上轉過一圈,看到大哥已經僵硬的屍體和一邊中了束縛術的蘭京的時候,他的目光頓了一下。最後目光才回到道姑身上,臉上的表情既沒有驚訝也沒有哀傷,反而帶著一股難言的悵然:「……是這個人殺了我大哥?」

道姑點點頭,順手解開了蘭京的失語咒術,可以重新說話的蘭京咳嗽了好久,一直咳到眼淚流了滿臉,方才哈哈大笑道:「你為了救她兒子半條命都搭進去了,也不過賠上一瓶葯而已,如此看來,你也不過是他們眼裡的一條狗罷了,哈哈哈哈!」

不過說到最後他自己倒是陷入迷茫:「你的命倒是硬,都這樣居然還能站起來。」

「不過是因為你在凡間太久,已經沒有法術了而已。」道姑淡淡地說到,顫抖著站起來,皺著眉看了一眼手中的匕首,將它扔在一邊。

蘭京冷笑:「不殺我?你可別對我心軟,一旦我活著走出這個門,我就要把上至天庭下至西海都鬧得不得安寧。」

「你多慮了。」道姑從牆上取下長劍,「我只是覺得你並未把世子殿下殺死,不至於受這麼重的罰,就殺掉你這個軀殼,把你投入凡間輪迴。說起來這也是我給高家人的交代。」

「你還真是君子啊,什麼都想得這麼清明。」蘭京又笑了起來,已經不知道這是他第幾次笑,只是前面或者激憤或者諷刺,只有這次充滿濃濃的凄涼,「可是這天地間的律法啊,從來都只是束縛我們這種小人物罷了,不然連你這麼正直的人,不也沒想到要世子為我妹妹的死償命呢?不過是你自己心裡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罷了,這都是不可能的。不過我告訴你,你現在之所以安逸,只是因為你現在還龜縮在那些人暫時還觸碰不到的地方罷了,刀子沒割在你身上,你自然不知道疼。」

他眼光一轉,看到呆立在一邊的高洋,嘴角又勾起一個諷刺的笑容:「我看你也不遠了。」說罷又淚下,「說起來你倒不失為一個知己,不過咱們以後也永遠不會見面了。」

他話音剛落,道姑手裡的長劍就被人奪去,然後乾脆利落地砍下了蘭京的腦袋。

血光一片,道姑瞪大眼睛看向持劍的那個人,那人的身形瘦削,還微微發抖,然後猛然打開房門:「大哥被刺了!快來人——」

原本高澄為了密謀篡位特地遣散家奴,所以這間議廳周圍都沒有下人敢過來,安靜得可怕。

他的這一聲凄厲地劃破黑夜,一時間,腳步聲和驚呼聲充斥了整個耳膜,府中頓時亂成一團。

她趁亂走了出去,不知是這是一個寒夜,還是因為失血過多,她只覺得那站在人群中調度一切的高洋非常陌生,又非常脆弱。

她明白,一切的走向都亂了。

一路上,她想,完了,這下子轉輪那裡不知道該怎麼交代了。

走到自己的小院落前面,她一個趔趄,差點被門檻絆一跤。

一雙手扶起了她。

抬頭,正對上高洋的眼眸。

他如往常一樣,安靜地將道姑師父扶到室內坐好,然後從自己的衣袋中拿出一瓶一瓶的葯,放在道姑的面前。然後,拿過自己一直拎著的食盒,從裡面拿出來一碗雞湯。

道姑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地喝著湯,不知道是什麼葯放多了,竟然有些苦。屋子裡的氣氛一時間有些凝固。

「師父,」最後還是高洋先開口,「我準備登基了。」

道姑頓了一頓。

高洋顯得有些局促:「其實,這本來應該是大哥的功勞……」

道姑依然不說話。

高洋又問道:「我殺了那個蘭京,師父是不是不開心?其實師父心裡不是很想殺他的,對不對?」

似乎是怕聽到答案,他又趕緊說道:「可是師父,我必須殺了他,我必須親自除掉刺殺大哥的賊子,這樣才能順理成章登基。師父啊,我不是貪圖富貴一定要當皇帝,只是、只是——」

道姑抬起眼眸,靜靜地看著她。

高洋的面色驀然變得十分痛苦:「只是我不甘心啊,師父,我不甘心,我已經看多了這人間的荒唐醜事,本以為天上的神仙都是乾淨的,都是正義的。但是今天我看到那個什麼西海王后,還有她身邊的那些女官,她們和人間的那些骯髒權貴有什麼區別?她們所做和人間的醜惡又有什麼區別?我也聽到了蘭京的自述,也看到了師父做的一切,可是這些在她們眼中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如何欺上瞞下一邊博一個好名聲一邊佔盡便宜。師父,我以前總覺得看到的不公都只是人世間的,可是如今連神仙都是這樣,我還要從哪裡尋到一個乾淨世間呢?」

最後他說:「既然他們都不能做到,那就我自己來。」

然後拂袖而去。

留下道姑一個人捧著半碗雞湯,眼淚撲簌簌落下。

蘭京臨死前那又哭又笑的扭曲表情還在眼前,嘴裡未盡的話語不知從哪裡飄了出來,無論如何聽都只有四個字——不可能的。

06

翌年,高洋廢除東魏孝靜帝,登基稱帝,號文宣皇帝,封其父高歡為神武皇帝,兄長高澄為文襄皇帝,定國號為齊。

北齊的歷史開始了。

然而不同於大殿上的莊嚴肅穆,道姑住處的地磚都快要被急破腦袋的轉輪王踏碎。他在眼前轉悠來轉悠去,反而惹得本來有些著急的道姑息了火氣,神思不知為何突然飛了,開始注意到轉輪最近似乎又胖了一些,小肚子都出來了……

「你你你,你說你,你,你讓我怎麼辦才好!」來回踱了不知道幾百圈,轉輪王才指著道姑,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他怎麼就登基了啦?啊?他怎麼就這麼登基了啦?」

轉輪王最近怕是寫了楚地一代的人的命簿,說話口音都帶著荊楚口音,道姑想。然而她不敢明面上說出來,只能愣生生解釋道:「這事吧……主要確實是西海世子做的不太地道,被苦主鑽了空子,他這一世開始亂了,後面的也就不能按照命簿來演了啊。就算真的想要上面那位登基,也不能現在啊,那位的凡胎九公子,現在年紀還小呢。」

「胡說八道!」轉輪呵斥道,「上面能有做錯的嗎?我看你是太久沒當差了吧。」說完沉吟了一下,「不行不行,這高洋做了皇帝,絕對不行,我得去處理一下。」

說罷他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道姑,語氣軟了下來:「程青蘅,我知道你和他關係甚好,但是這時上面的要求,我們必須照辦。不然出了問題天下大亂,你擔待得起嗎?」

然後嘆息道:「其實我也喜歡這孩子啊,我也知道你們都吃了不少苦啊,哎……本來上面的意思是要你親自解決的,但是你肯定下不去手,就讓我來吧。」

只留下失魂落魄的道姑一個人。

史載,文宣皇帝高洋在位初期,勵精圖治,力行改革,編織律法,削減賦稅,減少冗官,於文重用楊愔等忠臣,廣納諫言;於武北築長城四千餘里,擊敗柔然、突厥、契丹等國,將領土擴展至淮南,出擊蕭梁,屢次御駕親征,威振戎夏,時人謂之——英雄天子。

不過,隨著時間流逝,高洋的身體也出了問題,他開始反覆頭痛,需要大量飲酒來緩解,同時脾氣越來越暴躁,動輒就要摔東西發脾氣,讓屬下臣子十分驚惶。平時能夠得到他的敬重和青眼的人,除了結髮妻子李皇后和一些忠肝義膽的臣子,就只剩下那位道姑了。

作為帝師的道姑也被接到宮裡,錦衣玉食伺候著。很多人想過巴結這位實質上的國師,然而她為人太過於低調沉靜,甚至謝絕來客,大門不出,就把自己悶在房裡。

原本親密無間的師徒之間,彷彿多了一道無形的隔閡。

有好幾次,高洋在風露中一直立到中宵,道姑也不曾開門出來迎一迎。反而是皇后李祖娥心疼地給他披衣,然後略有不解地問他:「師父這是有什麼心結嗎?」

「……是啊,不過朕也沒法給她解開。」高洋揉著太陽穴,眉頭深深皺起,顯然是頭疼又開始發作了,「師父之前受了大傷,身子虛弱,勞駕皇后替朕將藥材補品送給師父,她與朕……頗有些心病,朕送去的她未必收。」

李祖娥屈身應承。

日子也就這樣一晃到了年末宴會,今年初春下了一場大雪,道姑披上大氅走了出來。皇宮被夜雪砌成了水墨畫的模樣,天地一色,偶爾漏下燈籠里的一星半點微暖的燭光,倒是讓她大飽了眼福。

走到一半,卻想起北苑有一處小池塘,岸邊種了不少梅花,遙想如今的景緻,卻是十分適合去觀摩一番。再轉念一想離開席還早得很,不如先去看一看這景緻再來。

誰知在梅花邊,卻看到了一個平日里甚少看見的人——高澄次子,廣寧王高孝珩。

雖說高家的男子大多眉清目秀氣質出眾,然而這位廣寧王卻獨有一份除塵脫俗的氣質。他年紀尚輕,手中握著一卷書,神情清和,彷彿只是無意中走到此處,被梅花吸引了目光。

道姑的眼光瞟過他手中的書卷,那是魏晉時期左思的《三都賦》。高孝珩也看到了她,回頭對她一笑,平淡地如同舊友相逢。

道姑也報之一笑,寒暄道:「雪景真美。」

「是啊,」高孝珩點點頭,「而且有些東西,下雪了,就遮住了,世間也就清凈了。」

風吹過他的衣角,帶起天水青的一瞥。道姑緩緩舒了一口氣,說道:「是啊,這樣的世間方才幹凈。」

「大雪是會掩蓋很多東西的。」高孝珩卻又嘆了一口氣,「但是那些到底不會消失。」

他說完便離開了,餘下道姑一個人站在原地。

「這周身氣度可真是好。」道姑嘆息道,俯身拾起剛才拂過他衣袂後落在地上的一片花瓣。

07

宴會她理所當然地遲到了,裡面已經開席。道姑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四處環顧了一圈,在座基本都是高家宗室,也有部分前朝皇室元氏的人。高洋坐在最上首,皺著眉頭一杯一杯飲酒,看到這裡道姑輕輕嘆息,這孩子怕是又犯了頭疼的毛病了。

這次陪在他身邊的是不再是那些寵姬,而是皇后。道姑十分歡喜皇后的容顏,經常盯著她看,而皇后生性溫和,每次目光相觸,也只是淡淡一笑。

還有一道目光也盯著皇后,道姑順著看過去,卻只看到已經初長成的當年的九公子高湛——他也被封了長廣王——在若有所思地盯著皇后,目光讓道姑莫名地背後騰起一股涼意。

宴會到了中途,一批歌舞的小嬌娘已經退下去了,高洋彷彿是想到了什麼一般,突然揚手,招了皇宮一個極為受寵的樂官過來,對他說:「你們這些彈琴的風雅人,對著沒有聲樂拌酒的宴會肯定沒有興緻,不如為我們彈一曲琵琶如何?」

那樂官自然滿口應允。

「不過,普通的琵琶未免無趣。」高洋突然勾起一個詭異的笑容,吩咐左右道,「去把朕今天剛做的琵琶拿過來。」

那個小內監打了個哆嗦,亟亟地去了。高洋繼續飲酒,突然起身,拎著自己的袍子大聲說道:「美人兒!朕給諸位看看朕的美人兒!」說罷竟然從衣袖裡掏出一個圓滾滾的東西扔到了桌子上,留下好幾塊已經幹掉的血塊。

道姑倒抽一口冷氣,席間一些膽小的已經尖叫起來,那圓溜溜的東西竟是一顆人頭!

道姑自己從那模糊的血跡中辨認,發現這人頭是高洋的寵姬薛氏的人頭,她與薛氏不甚熟識,卻也知道薛氏平日里雖然偶有張揚,卻從沒有大錯……想到這裡,她腦中突然竄出來一個可怕的想法——或許飲酒作樂已經無法緩解高洋的痛苦,他的神智已然失常,開始想要用殺人來麻痹自己了……

此時那個拿著琵琶的小內監已經回來了,他把琵琶交到腿都軟了的樂官手裡,那樂官定睛一看卻差點把這新琵琶扔出去——那是白森森的一柄琵琶,是用人的腿骨做的……

「樂官還不彈嗎?」高洋催促道,又親自撿回了那個人頭,一邊抱著一邊唱起了歌,「佳人再難得,撫琴何悵茫……」

道姑上前,吩咐宮人先把皇后帶回宮裡,然後壯著膽子走到他跟前,橫眉怒斥道:「豎子!你在作甚?」

高洋似乎被她的呵斥嚇得回了神,愣了好久之後方才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手腳並用爬過來,如同一個孩子一般喊道:「師父!我頭疼!我頭好疼啊!師父啊——」

08

那天血腥的宴會過去之後,道姑搬到了高洋寢宮附近的一個小宮殿住著,每次他犯頭疼病的時候都會過去親自照顧他。她時不時可以看見皇后,這是個出奇美麗的漢人女子,性子也溫柔賢淑,每每都衣不解帶地守在高洋旁邊,有好幾次都守了整整一夜。

有一天月上中宵,道姑坐在大廳里吃夜宵,突然看見皇后掀帘子出來,對其他人比了個「噓」的手勢,然後小聲對道姑說道:「睡著了。」

「我算是知道為什麼他內寵這麼多,卻對你始終這麼敬重了。」道姑感嘆道,「百年修得共枕眠,這緣分可要珍惜啊。」

皇后羞赧一笑,又略有擔心地說道:「皇上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染上這頭痛的病症,明明以前他身子很好的。」

道姑一口糕點噎在喉嚨里。

好在皇后沒有太在意這個話題,反而是看著道姑疑惑道:「說起來師父,我總覺得面善。」

道姑挑眉:「面善?我記得你倆剛成親我們就見過面。」

「不是。」皇后搖搖頭,「不是這個面善,是感覺更早以前,可能是小時候?」

道姑心道我可沒有勾你家人的魂啊你莫不是記錯了,然而嘴上只是一笑:「興許只是長得相像罷了,我這長相,著實太平凡了些,皇后記錯也是難免的。」

李皇后露出一個羞怯的笑容:「說起來我也有些事,之前陛下一直對師父……是不是……」後半句話她沒好意思說出來,然而卻已經惹得道姑哈哈大笑了。

「你多慮啦。」道姑揉著笑痛了的肚子擺擺手,然後表情突然有些遼遠。

「其實是我欠了他的。」

她們本來不甚相熟,然而卻在這樣的漫漫深夜間,一言一語地聊開了,到最後一人一杯清茶的夜話竟然成了兩人的每日必修,甚至有時候高洋迷迷糊糊間醒轉,看到外間兩人聊天甚是愉快,都會詫異地想,原來女人家在一起,能有這麼多話說啊。

不過其他事就不這麼輕鬆了,高洋的病症越來越嚴重,有好幾次在宴會上都大開殺戒,他越來越喜歡穿著破爛的舊衣服到街上詢問人們對他的看法如何,稍有微詞就會毫不猶豫地殺掉那個人。他飲酒也越來越頻繁,道姑知道,這是他的頭痛越來越嚴重了。

有一次,高洋如往常一樣抱著酒罈灌酒,內監們也不敢上前阻止,身子卻驟然一蜷,等到人們一唬而上的時候,卻發現他雙目圓睜,已然失去了意識,酒罈子里卻飄著一團團血花。

宮人們知道這是出了大事,趕忙去告訴了皇后和道姑。道姑匆匆趕到的時候,高洋已經恢復了意識,然而這一次,他破天荒地沒有發脾氣,只是靜靜地躺著,彷彿靈台特別清明似的。

「師父,皇后,這次我沒有頭疼。」

他沒有用朕自稱,眼裡有一股雀躍的光,彷彿是一個討了便宜的孩子一般。

道姑卻心裡一沉,略有擔心地看了一眼李皇后,卻也從對方的眼裡讀到了同樣的東西——

迴光返照。

不過,她比李皇后多想到了一點點。

命簿上記載了高洋的壽數,一共三十一載,如今,也正是他三十一歲。

「你們先下去吧,皇后,你也先下去吧。」高洋撐著身子坐起來,看向道姑,「師父,我有話想對你說。」

道姑依然走上去,站在他的床榻旁邊。

等到最後一個宮人退出去,帶上門,高洋才有些期待地問道:「師父,這麼多年,我做的怎麼樣?」

道姑鼻子一酸,別過臉說道:「別說傻話,等到你好了……」

「好不了了。」高洋反而是坦然,「其實這麼長時間當皇帝,我反而是發現了一些事情。」

不等道姑開口詢問,他就繼續道:「之前我御駕親征,在邊疆看到一些人,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好幾次突厥兵過來襲擊,那些人連抵抗的力氣都沒有就死了,等到我們過去,也就是扔到亂葬崗埋了了事。你看,這些人只是出生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時代,無論多麼儘力也就只能得到這樣的結局。我剛開始覺得可悲,但是轉念一想,他們和我也沒有什麼區別。」

「我從小就長得不如幾個兄弟,心智和他們怕是也有很大差別,所以我用了別人數十倍的勤奮刻苦來學習為君之道和權術謀略,但是我還是比不過,就像我小時候每天都練習儀態氣度,卻從來沒人誇我有帝王之態,而我九弟只是稍微露了個面,就得到一眾人的認可,這就是命。

「師父你從小就教導我不爭不搶,說是我的終歸是我的,可是我就是不服,我就是非要爭取……結果你也看到了,我不僅受了這麼些年的罪,還造了這麼多的孽。我爭了一輩子,如今大限快到,卻不準備去爭什麼壽數了,就這樣吧。」

道姑張嘴想要安慰他,然而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之前師父受傷那天,我擔心師父出事,就在門外守了一夜,然後聽到師父說的夢話了,」高洋突然咧開一個笑容,「原來我本來只是一個普通平民家裡的小孩,是師父錯把我投胎到了這皇室帝王家,所以我才這麼格格不入啊。」

「我……」

高洋搖搖頭:「我從小就害怕一件事,那就是我永遠也比不上我的兄弟們,我害怕我無論怎麼努力,也趕不上他們一星半點……那天晚上,我在院子里哭了一夜,因為我害怕的東西居然是真的,居然是命中注定的。那之後我就告訴自己我一定要當皇帝,還要當一個好皇帝。我怨恨那個蘭京,因為他殺了我大哥,可是又感謝他。」

「登基的前一天,我夢到一個人,他警告我說八字不夠硬黃袍穿不進,如果我真要做皇帝就要承擔後果,我告訴他我無論如何也要。然後他就開始念咒,我的腦袋就開始像炸開了一樣疼,說起來我的頭疼症也是那個時候開始的。最後我在夢裡掙扎,用劍劈開了他的身體,那人就瞬間化為三十二個不同的人,每一個人手中都拿著一方輪寶。我知道,輪寶是轉輪法王的法器,那三十二個人就是轉輪王的三十二相——我夢裡那個人就是掌管人類命簿的轉輪王,我這頭疼病,就是他帶給我的。」

高洋說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他們居然可以做到這個程度,難道我們做出功業,是很讓他們為難的一件事情嗎?」

「我不知道。」道姑說。

「但是,我知道他們想要我九弟登基,因為他是天庭的太子。」高洋唇邊突然勾起一抹詭異的笑容,「我偏不讓他們如願。」

道姑心裡一驚,還待說些什麼,高洋卻搖搖頭:「師父,我累了,你出去吧。」

07

高洋在病榻上拖了三日,水米不進,神智一時清醒一時恍惚,道姑和李皇后一直守在他的榻前。

清醒的時候,他先是召見了太子高殷,細細叮囑了一番,隨後又在一個夜晚秘密召見他的六弟——常山王高演進宮。道姑看著室內燈火一明一暗,心裡又嘆了口氣。

她知道高洋的想法,他心知這個性格仁厚的太子可能被廢掉,但是他寧可把這個機會交給六弟常山王高演,也不肯給九弟長廣王高湛。或許這個舉動,就是他對命運的一次螳臂當車式的愚蠢的反抗。

他彌留之際,已經只知道在榻前胡言亂語,外殿站滿了高家宗室,他們挨個挨個地進到內殿探望皇上,臉上的表情悲切。只是一出門,所有人都開始竊竊私語,一些人是暗自開心這麼個酒色無度的皇帝終於死了,一些人中肯地評價一下他的功過,更多的只是在敘舊聊聊瑣事而已,裡面那個瀕死的人,似乎已經與他們沒有關係。

道姑已經熬了好幾天,雙頰凹陷兩眼通紅,李皇后本欲和她一起守著,然而卻被宮人勸走,說是宗室都來了,不少事情還需要皇后上下安排。

兵荒馬亂中,道姑連高洋到底是什麼時候斷的氣也不知道。

這麼多人來來去去,真真假假哭一場,參加一個儀式,就這麼過去了。

反而是曾經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高孝珩,在行過禮之後,對她說:「這亂世,活著是遭罪,死去或許才是安寧。」

最後等到入夜,宮人殮了高洋的屍體,道姑失魂落魄地走到殿外,抬頭看到了轉輪王的身影。

他似有許多話想說,最後只是道了一句:「回去吧。」

一瞬間,道袍化為壽衣,拂塵化為引魂燈,腳下的階梯化為奈何橋,道姑不復存在,剩下的只有鬼差。

為著高洋最後當了皇帝這件事,鬼差程青蘅被罰關幽禁獄,每日只有幽冥鬼火相伴。在這樣長長久久的幽閉中,她也終於有機會,可以好好梳理一下自己這麼多年的回憶。

偶爾,那些鬼火會問她些東西。

「你為什麼進來這裡?」鬼火問。

鬼差說:「因為我成就了一個人。」

鬼火問:「成就一個人為什麼會被關在這裡?」

鬼差說:「因為那個人不該成就。」

鬼火說:「哦,那你錯了,你不是成就了一個人,你是造就了一個威脅。」

鬼差不答。

鬼火又問:「那你是如何成就了那個人?」

鬼差說:「我給了他錯誤的出生,又沒能掩蓋這個錯誤。」

鬼火說:「那不是你成就了這個人,而是他自己成就了他。」

鬼差說:「也許罷。」

有的時候鬼差也會問鬼火:「你們為什麼在這裡?」

鬼火說:「我們是不服的人。」

鬼差糾正他們:「你們是殘魂,不是人。」

鬼火們窸窸窣窣地笑起來了。

良久,他們才說:「這不服的意志還在,我們就一直是人。」

鬼差又沉默了下去。

就在鬼差以為自己就要忘掉外面的世界的時候,幽禁獄打開了。

轉輪王十分感慨地給了她一個擁抱,然後給她送了一身新的衣裳,依然是藍不拉幾的一套,還破天荒地給送了她新的點翠頭飾。

「青蘅啊,上面已經批下來了,說是繼續回來做鬼差,不降級。」轉輪樂呵呵地說道,「而且你救西海世子的事情我幫你報上去了,上面雖沒有給你升個判官啥的,但是把引魂燈交給你了,以後你都不用人間地府兩頭跑,是不是挺好的?」

他看著鬼差還有些發愣,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傻啦?被關出毛病了?別愣著了,今兒個我手下幾個都說要吃頓好的給你接接風,為這個我還特地從天庭弄來了上好的酒呢。你說吧,想吃什麼?」

鬼差還有些愣愣地,半晌才說了句:「想吃肘子。」

轉輪呆了一下,然後綻開一個喇叭花似的笑容:「行行行,吃肘子吃肘子。」說完又打量了她一眼,「我說程青蘅啊,你這也是心放不寬了,咱們做的都是生死邊緣的活兒,哪個人來來去去的生離死別的不都看多了嗎?何必為了一個人的死不開心這麼久呢?」

遠處的冥河上有黑影略過,又不知是多少人被送來地府。

08

鬼差就這樣重新獲了個守著引魂燈的活兒。她就只需在奈何橋邊看護著這盞燈,然後看著那些遊魂飲下孟婆湯,投入輪迴。剛開始,她還想著猜一猜這些人的生前,後來也就算了。不知道為什麼,在這裡人來人往,竟然比在幽禁獄還要孤獨。

某日,鬼差兀自用手第一百零八遍描摹橋上的據說是曾經一個仙人云游至此興起雕出來的浮雕,眼角餘光卻瞥到一個故人。

那人面目凝滯卻不掩國色,一身縞素難遮周身氣度,只是雙眼無神,倒像個木頭美人了。

「李皇后?」鬼差有點驚詫,「你怎麼……」

李祖娥看見她的時候稍微沉吟了一下,彷彿是在回想這個人是誰,到最後才不確定地問道:「你是……程道長?」

「我不是什麼道長。」鬼差略帶歉意地說,「我一直都是地府的鬼差,之前……先帝他那裡出了點狀況,所以地府派我過去。」

「原來如此,」李祖娥說道,「先帝駕崩之後,宮裡就再沒人能找到道長,原來你是真的不在人間了。」

「那……」鬼差心裡稍微掂量了一下,才問道,「這麼多年,你過得好嗎?何以如此年輕便……?」

李祖娥慘淡一笑:「談什麼好不好呢?先帝過世之後就再沒有人能夠護住我們母子,我皇兒高殷登基不久就被逼著退位,把皇位讓給高演。我央求他許久不要傷害我的兒子,連太后也過來說情要保我的殷兒的性命,但是沒多久,高湛就教唆高演殺了我的殷兒。」

「高湛?」鬼差驚呼出聲。

李祖娥沒有理會,繼續說道:「殷兒死了,我便只有一個兒子高紹德,不過高演還算純良,加上他因為殺了我的殷兒心緒不安,時常被噩夢驚擾,心中有愧所以對我們母子一直很是禮讓。但是他也是個短命的,沒幾年就墮馬病重,臨終前他把皇位傳給了高湛。」

說到這裡,她的語氣變得尖利,彷彿是咬牙切齒一般:「那個時候,我的噩夢就開始了。」

鬼差已經完全說不出話,耳畔一直迴響著李祖娥最後的一字一句的沾滿血淚的控訴:「我不明白世間為何這麼不公,先帝登基之後常年受病痛折磨,高演繼位之後也飽受良心譴責,為什麼高湛就如此心安理得?這個混蛋登基之後,耽於享樂,濫殺忠臣,寵幸奸佞,大哥家裡的老大孝瑜和老三孝琬都折在他手裡。他還用我兒子高紹德的性命要挾我,逼我從了他……後來我懷了他的孩子,他倒是高興,可是對我而言那就是屈辱!我沒讓那孩子活下來,一出生就把她溺斃了,高湛那個禽獸,知道之後就當著我的面殺掉了紹德,還命人把我裝進絹袋裡用鞭子抽,我差點沒死在那時候。最後還是幾個宮人把我救了出來,送去郊外出家。我對著佛祖,心裡卻一點安寧也沒有!我只想有沒有那種可以咒死人的術法,我要高湛死,要他趕緊死!如果他一直不死的話,那就讓我先死吧,讓我化成厲鬼去咬斷高湛的脖子吧!後來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病重的了,在還有意識的時候就告訴姑子們,我的墓碑一定要對著鄴城的方向!我要看著高湛死!不僅如此,我還要看著高湛他們是如何搞垮高家的基業,我要看著他們在祖宗面前頭都抬不起來!」

她的表情猙獰得彷彿是修羅,倒嚇得鬼差倒退了兩步。然而,比起恐懼,她心中更多的是疑惑,高湛不是天庭的太子殿下嗎?不是說好由他一統天下的嗎?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哦對了。」李祖娥平復了心情,又淡淡地說,「死後記憶反而清晰了,我之前說好像在哪裡見過你,是真的。」

她的眼眸幽深:「程青蘅,原來是我府里一個遠房長輩。曾經有算命的說是命硬會克人,不過也可以享常人所不能享之壽。但是在十九歲的時候夭折了,做法事的時候有人說說此人命太硬,如果一直留著會擋了天上某個神仙的仕途,所以提前把她收回去了,至於那多的一部分壽數,就給她個小神仙噹噹作為補償。」她說到最後,唇邊的笑容已經很深,是極為疲憊的笑。

鬼差聽到這番話,心裡竟然也沒有什麼太大的波瀾,到最後,心緒竟然凝結成了三個字——果然啊。

果然啊,果然啊,果然啊。

她哈哈大笑,眼睛通紅,卻乾澀地一滴眼淚也沒有。

這天地,這世道,原本就是一體的,一體污濁,一體醜惡,一體荒唐。

09

在奈何橋上看到高孝珩的時候,鬼差已經連吃驚都不會了。

反而是高孝珩走到她身邊,說道:「高家沒了,北齊也沒了。是我錯了,這世道,即使是下雪,也是掩蓋不住的。」

「初遇公子的時候,看見公子手中有一卷左思的《三都賦》。」鬼差突然問道,「以公子這樣的冰雪心性,對左思的為人,想必也是有許多感慨吧。」

高孝珩沉吟了一下,才說了幾個字:「生不逢時。」

「世人雖知左思《三都賦》成洛陽紙貴之勢,言辭所談到卻多是他容顏醜陋家世清貧,與其他才子之間身份懸殊,止增笑耳。可惜一代文豪,卻淪為笑談。」鬼差搖搖頭,「這世道,荒唐透頂。」

高孝珩嘆了一口氣,附和道:「是啊,荒唐透頂。」

「聽說,我徒弟被天庭定罪,永世都要投生在貧苦人家,如螻蟻一般苟活。」

高孝珩悲哀地看著她。

鬼差突然發出了一聲如同哭泣一般的笑聲,隨後她好像是看到了世間最好笑的東西一般笑個不停,一直笑到眼眶裡有什麼東西滑落,滴到冥界的地上,燃起幾團幽幽的鬼火。

「從今天起,我不是鬼差了。」她一把抹去頭上寫著「和氣生財」的帽子,「這天地從我出生起就不把我放在眼裡,隨意決定我的生死,剝去我的姓名,要我們虔誠地上供,還要我們勤懇地做事。現在我倒是要上去,把那些高高在上的全部打下來看看他們是不是比別人多幾根骨頭!」

眼前白光一閃,卻是她抽出一柄長劍,上面燃著幽幽的藍光,那是幽禁獄裡面不屈的意志。

「公子,不管你承認與否,我都把你當做我唯一的朋友。」她說到,「可否拜託,記住我的名字,我叫程青蘅。」

她用劍在虛空一筆一划寫下,高孝珩也神色凝重地一筆一划寫了一遍,然後說道:「我一定會記住的。」

程青蘅突然綻開了一臉如花的笑顏。

這個笑容,深深地刻在了高孝珩的眼裡,到最後他忘了程青蘅,忘了自己是高孝珩,忘了一切的時候,也還記得這個笑容——

眉眼彎彎如同新月,雙唇紅潤宛若桃花,從眼角向下有一道深深的紅痕,那是她泣出來的血跡。

「程,青,蘅。」他在心裡默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長久不從地府出來,乍到外面的時候程青蘅只覺得眼睛被光芒照得很痛。此時的天庭正在開著宴會,卯日星君用陽光把大殿裝點得敞亮,嫦娥在席間獻舞,廣袖揮灑之間,獨屬於月亮的溫柔光芒飄散,落到了人們的衣襟上。

天庭太子已經換了一身玄衣,器宇軒昂,舉著酒杯正大談特談在凡間歷劫的種種見解:「所以說,千重劫難,還屬情劫最難度。在凡間的時候,本宮求一女子求而不得,用盡方法,心中痛楚難當,那時才懂得什麼叫人間至苦。更何況那女子乃是本宮的凡體的親嫂嫂,這倫理之患,又增一份苦楚。」

有小仙娥竊竊私語:「咱們太子殿下長得這般英俊,哪怕是仙界也是少有的一份,又這麼痴情還霸道……啊……」作捂心口狀,「這顆心怕是保不住了。」

也有仙翁們談論說:「聽聞太子殿為情亡故恢復仙籍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了閻王,給那個叫李祖娥的女子一個好的轉世,哎,多麼善良的太子,多麼深情的太子。」

他們交談甚歡,卻不防一個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太子殿下好生大氣!」

這聲音極為嘶啞,彷彿是從地獄裡剛剛爬出來的鬼魅一般。

人們的目光齊齊轉向了大殿入口,連一直在飛旋的嫦娥也停下了舞步。

那裡站著一個一身鮮血的乾瘦身影,她用長劍撐著地不讓自己倒下,頭不堪重負地垂了下去,然而那雙血紅色的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玄衣的太子。

「投胎真的很難啊,有人一出生就是仙胎,長著一副好皮囊,做什麼都能被人解讀成是天之驕子獨有的品味和風雅。為了順理成章地繼位特地下凡美其名曰『歷劫』,然而投胎的時候只盯著帝王家,哪怕是普通的大戶人家都不肯去,更枉論那些掙扎在底層的人家了。當了帝王家的皇子,享用著其他人一定享用不到的優勢,卻還要生出許多事來。生出了事情自己也不去承擔,反正等到死了恢復仙籍還可以用歷劫來搪塞過去。」那個女子嘶啞著聲音,語速極慢,每一個字都格外清晰。

「最可笑的是,等到恢復仙籍之後還要把自己糜爛的公子哥生活拿出來吹噓一番,被或蠢貨壞的人拿來追捧。明明就是狠心殺侄,非要說成是心懷天下;明明是逼奸皇嫂,非要吹成是經歷情劫;明明是一事無成的廢物,還要被人誇獎是一個多情又有擔當的皇子……」她說到最後,自己都被逗笑了,「我這不是活在現實中罷?我這是在話本子罷?不對,哪怕是話本子,都沒有這麼荒唐的劇情罷?」

她目呲欲裂:「我徒弟犯了錯,受到懲罰,被釘在恥辱柱上,我認了;但是這個人犯了錯,卻還可以繼續享受他天庭太子的生活,我不服!」

「殺了她——」天后尖叫道。

那個人影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力氣,突然握緊了劍柄,滴血的劍刃直指向天庭太子。

「李祖娥的仇,我徒弟的仇,高家的仇,還有整個北齊所有無辜被你害死的人的仇,就讓我來——」

「快攔住——」天后急得鳳冠都要掉下來。

然而劍刺在她身上她也恍若未覺;法器砸在她的頭上她只是晃晃腦袋平穩住身形後繼續向前;有人撲過來攔住她的卻被她一口咬在手臂上,痛得驚呼。她竟是拼了命一般狠厲,非要殺了太子不可。

幾個體虛無力的老神仙躲在了桌子底下,一面發抖一面說道:「那是她自己把那個人投錯了胎啊,又不是我們的錯啊!」

天后快要哭出來,天帝已經用面前的金盤子擋住了自己,抱怨道:「哎哎哎!這個女子我是記得的,她命硬啊!」

然後,劍尖停在太子脖子前三分處。

程青蘅不可置信地看著手腕,想要再往前遞進卻不能,她渾身上下竟是被無數不知名的小手拉住,讓她再難前進分毫。

太子暗暗地舒了一口氣,說道:「這是凡人對我們的敬重。」

程青蘅抬起那張布滿血污的臉,臉頰上兩道血痕宛如淚漬。

「他們要這搭救天庭太子的功德,以求能夠位列仙班,或者能夠掙來富足的來世。」太子挑眉,「你看,你一個蠢貨,成就了多少聰明人。」

天帝這才整頓衣服起來,正了正神色,大聲說道:「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鬼差給我就地——」

「父皇!」太子突然打斷了天帝的話,「就這樣未免失了士氣,還是找個機會,把刑台立起來,一層一層用天火燒掉她的仙體,也可以給後人一個教訓。」

「好好好。」天帝一口答應。

「你還有什麼話說?」太子低頭問道,眉梢眼角儘是諷刺。

她低低地吐出幾個字,聲音太小,於是太子乾脆低下頭湊過去聽,卻只聽到女子喃喃自語一般的話:「我不是鬼差,我是程青蘅。」

10

行刑的前一天,轉輪來了天牢。

那是一個很小的牢籠,壁面都是用灼熱的極東的山上開採下來的時候打造,凡是碰到都有被烈火燒灼一般的痛苦。而程青蘅的下半身又泡在極北之地的冰泉水裡。轉輪看到她的時候,只覺得眼前人形銷骨立,眼睛布滿血絲,嘴唇慘白泛青,怕是仙元都已經渙散了。

他在心裡嘆了口氣,抓了一把冥界特有的寶石送給一邊的牢役,把他們打發出去之後,才恨鐵不成鋼地問道:「青蘅,你這是何苦呢?」

程青蘅低低地說:「如果法王是來指責我的大可不必了,我是不會改變看法的,說了也是白費口舌。」

「這個,」轉輪頓了一頓,「還真不是。」

說罷他竟是一屁股坐下,開始緬懷前塵:「說起來啊,你這丫頭剛到我手下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很犟,心裡認死理。那個時候我想,被這世道多磨礪幾年,也就犟不起來了,誰知道你居然一直這麼犟,甚至把你自己犟到了這番田地。」

他說著抹了一把臉:「可是我雖然說你,但心裡又是羨慕你的,因為我們早先也有這股犟脾氣,都被磨成了孫子。真他媽慫,我。」

程青蘅抬頭看著他,眉目終於有了一點生氣。

「法王,」她低低地說,「只要有一個人覺得我沒錯,我就無憾了。」

「不不不,」轉輪擺擺手,「我不會讓你死的……不過,和死地也差不多……」

轉輪的方法,是個險著,也是個死著。

「我今天來就是為了這個,我有三十二相,可以分出來一個相給你,用朝生暮死把你換出來。但是朝生暮死這個咒語不能完全把相變成你,只能變出來一半,也就是說你必須要丟掉一半身子。而且,把你帶出去之後,你就不再會被任何人記住了,你會成為一個非人非鬼不生不死的三界異類,你的一切都將被人忘掉。你……同意嗎?」

「好。」出人意料地,她回答得很快。

轉輪愣了一下,嘆了口氣,說道:「那好吧,你準備一下,我現在開始施法。」

「多謝。」程青蘅低低地說,然後突然俯下身去,在冰冷的水中,行了一個大禮。

「我不怕用任何方法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既然我不能掀翻這天,踏平這地,那麼我就用我的眼睛看著,看著這天這地什麼時候可以傾倒顛覆,還我世間的清和。」

尾聲

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早已經沒了香火的破廟裡,身上穿著一身道袍,一如當初第一次踏上人間,在一個雪夜進入高家初見高洋的時候。

不同的是,這一次她沒了一隻手一隻腳,半邊臉上附著一個猙獰可怖的疤痕,彷彿一個被人扯掉一半的布娃娃,可憐又可怖。

她伸出僅有的那隻手,慢慢地撫上了自己的半邊臉,極為真實的觸感讓她忍不住低低哭了出來。

後來,這個半邊身子的道姑就一直流浪在人間。沒人知道她多少歲了,也沒人知道她從哪裡來,因為所有人和她打過交道之後,都會慢慢忘記她。

彼時時局方定,北周出了個大英雄楊堅,據說是天帝太子投胎轉世,一統亂世諸國,人們終於結束了那麼多年的流離失所的戰亂生活。

不少戰爭中的傳說也開始漸漸被人忘記,有人說曾經看到一個白衣的清俊公子在拚命掙扎痛哭,嘴裡一邊大聲叫道:「我不忘!我不忘!我不忘記你!」

到最後,這個白衣公子拿起匕首開始在自己身上刻字,眾人看到只覺得毛骨悚然。有人說這是他是不願忘記已死的摯友,還說他是真正的魏晉遺風。

除此之外還有人傳言,曾經看見天上有一具骨架,已經被焚燒得焦黑,所有神仙都避開這骨架。只有一個人經常對著這具骨架問道:「你是誰?你到底是誰?」風把他的衣襟吹開,裡面全是斑斑疤痕,似乎是掩蓋了什麼東西。

大家好我是饅頭,今天給大家帶來暑假時候的舊文~

本來這篇文是沒有題目的(或者題目就叫鬼差)

但是突然今天給它加了個題目,最近對這種短句一樣的題目很感興趣。

所以如果不好聽也不可以打我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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