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幾時有

還記得一年級時，從小學回家靠步行，要穿過幾條車水馬龍的大街，路面上，行人，自行車，摩托車，汽車，來來往往，穿梭於各個建築工地的載重卡車更是嗚嗚地呼嘯而過，常有擦掛發生。有時候路中間壓死貓貓狗狗，腸肚噴射一地，十分噁心，我和小夥伴還曾目睹不守交規橫穿馬路的心急之人被疾馳的大車毫不留情地撞倒，後輪從身體上推過，腦子像西瓜一樣被碾開花，瞬間暴斃，場面十分恐怖。

因此，老師特別要求，放學以後，家長必須到校門口接孩子。然而我爸媽工作特別忙，能不出差就已是大吉大利，加完班已經很晚，還要買菜做飯，自然接不了我。當時已經退休，住在我家的外公自告奮勇，擔起了這個責任。

記憶里，外公很瘦弱，但是那時候精神還很好，每次放學，都能看見他穿著一件肉色的毛背心，笑眯眯的站在校門口等待，然後朝我走過來，伸出滿是皺紋的手，拉著我往家走。

原來要加班的父母很多，於是天長日久，外公在校門口也認識了其它同學的外公，幾個老頭在一起聊天，下棋，等待也就變得不再無聊。

有一年中秋，當我們爺孫幾個走在回家的路上，正好路過一間糕點店，櫥窗里擺著各種手工月餅，下面貼著毛筆寫的標籤，孩子們湊上前去，好奇地趴在櫥窗上念——這個是五仁，這個是椒鹽，這個是火腿，這個是花生......大家一邊念，一邊就著自己的經驗，像美食家一樣討論著什麼好吃，什麼不好吃。

我指著「金鉤」問外公，什麼叫金鉤呀？

外公說，金鉤就是小蝦米，要不要我買給你嘗嘗？

我連連點頭。

外公一面掏錢，一面一臉緊張的對我說，回去不要告訴別人喲！

其實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外公退休以後並沒有工資，每個月子女孝順一些體己的零花錢十分有限，對於改革開放初期，連饅頭都還沒脫離糧票的那個時代，他今天悄悄給我買一個手工月餅，明天下手買一個中意的玩具，自己便更加拮据。到了查賬的時候，忽悠不過去，自然要被七大姑八大姨好好修理。

櫥窗後的服務員穿著圍腰，帶著藍袖套，用鋁夾子夾起金鉤月餅，在用手工裁好的油紙包一包，遞給外公，外公在轉過身，彎下腰，遞到我手上。

我迫不及待地一大口咬下去，發現味道怪怪的。

「好吃嗎？」 外公付了錢，笑眯眯地問我。

「不好吃！」 我一臉耿直地回答。

「不好吃那就不吃啦。」 外公始終還是笑眯眯，接過我咬了幾口就不碰的月餅，用手絹包好，然後拉著我回家去。

長這麼大，品嘗過最好吃的月餅，是雲腿。母親年輕的時候在雲南支邊，後來幾經輾轉回到家鄉，生活富裕起來以後，雲南的朋友每年中秋來探訪，都要給家裡帶正宗雲腿月餅。禮不輕，情誼也重，塑料袋層層包裹好幾十個，坐著火車翻山越嶺，那時候可沒有空調軟卧，真不知道這些圓滾滾的點心是怎麼一路平安，毫髮無損的。到了家裡，大人們先是一一清點，按個數分給親人，朋友，最後留下兩三個，母親自己也捨不得吃，留給我嘗個鮮。

剝開那層牛皮紙，一個表面焦黃，泛著油光，像當時高檔自助餐廳里的金銀饅頭一樣的酥餅露出來，圓頂上蓋著鮮紅的印，用手輕輕一捏，酥皮咯吱咯吱裂開，露出肥美的餡料，甚至看得見晶瑩剔透瑪瑙一般的火腿快夾雜其中。一大口咬下去，芬芳濃郁，椒香回甘，濃而不膩，伴隨著咀嚼，層層麵皮和香料，火腿融為一體，酥脆化渣，每一口，都是幸福感爆滿的體驗。吃完過後，連牛皮紙都捨不得仍，因為上面還有豬油的香味。

當我們還小的時候，家庭聚會上，一塊雲腿要被橫豎兩刀切成四塊，用牙籤戳四分之一，大家分著吃，長輩們總是讓著老年人，老年人又讓著孩子們，孩子們貪嘴，長輩們於是就要批評，而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總是笑眯眯地招呼：「不礙事，不礙事，等他們吃嘛，小娃娃，來來來，吃這塊大的……！」

記得後來雲腿月餅有了鐵盒包裝，每次在廚房裡看到那個紅、金、黑色的四方盒子，都忍不住要打開看一看，哪怕註定是幻想，還是期待裡面哪怕還有個沒吃完的月餅。

因此，每年中秋，因為美食，有所期待。那兩指見寬的美味，是等待了一年的味蕾的饕餮，是家人真正團聚的溫暖。

出國求學的那些年，再也看不到故鄉的中秋之月。對酒當歌的日子，有時候是在萬米高空唆雞肉麵條，有時候是在大洋彼岸折騰沒烤熟的雞腿肉，十分違和。

終於，有人發現要是往行李箱里賽幾何月餅，到了中秋那天拿出來，不管吃不吃，都是非常高端大氣上檔次，低調奢華有內涵的。

然而，我們去的地方，不是很發達。海關的過場又特別多。

還不要說飛到地球背面，行李一到荷蘭轉機，就被擋獲。對進出口肉製品有嚴格限制的歐盟才不管你什麼火腿，蛋黃，通通當生化武器和生物入侵處理。

於是整個箱子劃開了檢查，月餅沒吃到，到達目的地未來一周的換洗衣物也跟著沒了著落......差點就要裸奔。

還記得使館雇了廚子，每到中秋、國慶，會專門做很多手工包子，麵條，開個招待會，讓吃了一年生菜鮮肉的留學生們打打牙祭。

能去使館的學生自己都顧不得吃，而是拿著包使勁裝，因為學校里還有一寢室的哥們兒等著沾光。而每年都聽教育專員說，廚子即便是提前一周開始準備，過個節都要累得半死。為此，後來使館也有了經驗——親愛的同學們，進門先存包！

沒月餅，包子，麵條都一樣，總有挂念，總有期待，總有希望，那就都一樣。

這幾年，總感覺，時間過得越來越快了，一眨眼，給我買金鉤月餅的外公已經故去多年，送雲腿的朋友，也年邁體弱，再也趕不了火車，大學的同學都各奔天涯......汲汲於生，面對那麼多個未曾團圓的中秋，那麼多種口味豐富的月餅，好像再沒有停下來，細細品味。

或許，並不是時間過得越來越快，只是生活越來越好，一切伸手即來，多了慾望和滿足，少了饑饉和期待。因此對時間的感知也就弱了下去。

又到舉杯望明月的日子，滿大街的月餅已經是那麼多花哨的口味……不禁想起《武林外傳》里李大嘴師傅的菜刀，一半旺德福，一半泰瑞寶，大概「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就是中間的「我太富」——留得人情在，也就是剛剛好。

願所有還在異鄉奔波流浪的人，平安幸福，早日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