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
(一)
我不記得我是誰,也不記得我從哪裡來。我睜開眼後見的第一個人就是溫判官。他蓄著一把鬍子,看不出他臉上掛著的是什麼表情。鬍子沒有遮住的半張臉白凈光潔,眉如劍目似星。他眼光灼灼地注視著我,我在他的眸子里看到了臉色蒼白神色倉皇的自己。他著紅衣,明亮的月光灑在他身上,我能清楚地看到袖口綉著黑色的紋飾。不知從哪裡傳來一聲狼嗥,在清冷的月光下回蕩。我驚得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他安撫地拍拍我,示意我不要怕。
「這是哪裡?」我怯怯地問他。
「酆都。」他回答我。鬍子遮住他的下半張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眼神是笑著的,在周遭昏暗的環境下若春風拂柳,讓我莫名的安心。
後來我才知道我不記得自己的姓名出身是自然的,因為我本就沒有姓名和出身這種東西。我是閻王殿送給溫判官的小徒弟,我可能是某個喝過孟婆湯後被抹去記憶的小鬼,也可能是某殿閻王隨意用香灰幻出的一個人形。但這都不重要,溫判官留下了我,給我取名溫玠,取溫潤的玉器之意。
我就這樣留在了酆都,留在了溫判官身邊。他所掌管的殿名察查殿,負責判人善惡。若是善,便送去賞善司,或封神登天,或賞一碗茶湯重新投胎。若是惡,便送去鍾馗那裡,或留在酆都服役,或剝皮貶下畜生道也是有可能的。我可以去酆都的任何地方,唯獨不能進鍾馗的罰惡司,連靠近都要被呵斥。子時過後陰差押送犯人出殿,我總是能聽到他們的大聲哭號。每當這時溫判官都會捂住我的耳朵,溫柔地叫我別怕。
我才不怕,我只是好奇。聽游移在殿外的小鬼提起過判官的工作,左手持著生死簿,右手捏桿硃筆,陽間所有人的命運都掌握在他們的手中。我總在幻想自己也能手捏那樣的權力,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把所有人的命運都掌握在手中。
我知道自己絕不會是個殘暴的判官,我不是為了凌辱他人才渴望成為判官。我只想坐上那個位置,好好地做一名判官,維護我心中的正義,做我認為對的事情。
但溫判官從不讓我進殿。丑時過後,殿門大開,兩隊人從殿里走出來。一隊大都趾高氣昂,洋洋得意,一隊垂頭喪氣,甚至淚流滿面。襯著旁邊押送的陰差面無表情的臉,畫面顯得無比詭異。人都散去後我好奇地湊到門口,探頭出去看看,見溫判官一人高高在上,坐著一把烏木椅子,閉著眼沉默地揉著太陽穴。
他彷彿感覺到了我的存在,頭也沒抬揮揮手,示意我去他身邊。我小步跑過去,空蕩蕩的大殿那麼的長,我埋著頭覺得自己跑了好久。他坐在高台上,我一步步走上前去。鎏金的台階是那麼華貴,我捧著一顆恭敬的心拾階而上。那台階對我來說太高,我幾乎是爬著上到了頂端。
他好像很累,左手攬過了我,右手仍然扶著額頭。我努力踮起腳尖,能看到攤開在刻著祥雲圖案的沉水木桌上的生死簿,上面用硃筆畫著我不熟悉的符號與文字。我伸手扶住桌面,努力地想再靠近一點,再看清一點。「啪嗒」一聲,生死簿被合上,我立刻乖覺地站到一旁,想假裝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溫判官敏銳地捕捉到了我眼裡的失望。他摸摸我的頭,問我:「玠兒,這些年過去了,你還是很想做判官么?」
這是他第一次問我這個問題。我當然想!我重重地點頭。溫判官嘆了口氣,說道:「可判官這差事,當得極是不容易啊。」
以往溫判官可是連殿都不讓我進,雖然他從未提起過,但我能感覺出他心中是不樂意讓我做判官的。這是他第一次鬆口,我自然要抓緊機會。我忙點頭道:「可這世間本就是事事不易。」
「說得好。」他彷彿沒料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微怔了一下,隨即拍拍我的頭誇讚道,我趁機接上話頭:「溫判官,我知道做判官不容易,但我是真的想要做一個好判官。我本就是送來給您驅使、接您班的小徒弟,何不讓我從今天開始試試呢?就從進殿歷練歷練開始。」
他沒說話,半晌後微微點了點頭,算是允准了。我高興地不知怎麼是好,自己都能感覺得出自己激動地滿面紅光。溫判官看著我的樣子笑了,又很快斂住了笑容。他把我攬進懷中,輕輕抱了抱。我以為他是擔心我會學壞,忙輕聲安慰道:「溫判官,您放心。我絕不會讓您失望,成為一個壞判官的。」
我聽到他在我頭上說:「玠兒,我是真的心疼你,才不想讓你接這差事。」
「我不是擔心你會成為一個壞判官。你太想成為一個好判官了,這才是我擔心的啊。」
這有什麼不好么?那時我還小,不懂溫判官到底在說些什麼。
(二)
那天之後我被允准可以進殿旁聽,每當有一隊隊的人被押送進來,我都高高地站在檯子上面,站在溫判官的旁邊,盡量地挺起自己的胸膛。我靜靜地看著溫判官揮著硃筆在生死簿上批下各種標註。丑時一過,殿門洞開,所有被押進來的人已被分成兩隊,再被押送出去。
久而久之我掌握了些規律,有罪的人總是畏畏縮縮,無罪之人坦坦蕩蕩。我把這些告訴了溫判官,他笑著誇我有敏銳的觀察力,又不無擔憂地告訴我,不要太過相信這些表象。
我被允准待在溫判官身邊的時間越來越長,我也漸漸看懂了硃筆批下的標註。讓我沾沾自喜的是,大多數時候下我所做的判斷都和溫判官無甚出入,唯一不同的就是,我總覺得溫判官做出的判決,像他的名字,過於溫善。
我也聽殿外的人這麼說過。他們說溫判官什麼都好,就是太過良善,和酆都格格不入。當然,這也沒什麼不好,只是身為判官,自然還是殺伐果斷些好點。
漸漸地溫判官開始在殿堂上詢問我的意見,聽完我的陳述,他有時搖頭,有時點頭。只是我看得出來,哪怕他點頭的時候,眼裡的擔憂都從未散去過。
溫判官離開的那日酆都的天氣尤其地壞,狂風暴雨,殿門口的柳樹被攔腰折斷。溫判官輕輕撿起一枝道:「這也算是酆都為我折柳送別了吧。」我已不是小孩,不想讓他看到我抹眼淚的樣子,只是垂頭喪氣地跟在他身後,一句話都不說。
「玠兒,」他仍是溫厚,「你要做個好判官。記住,千萬別被情感影響太多。」
「唔。」我瓮聲瓮氣地回答。他止步在屋檐下,示意我不要再送。
他轉身離開,什麼行李都沒帶。他此番是去飲茶湯重新投胎,自然什麼行李都不需要。他的背影漸漸遠去,狂風暴雨中我聽見他留給我的最後幾句話。
「玠兒,判官真的不是個好差事。我始終,都擔心你啊。」
我還是哭出了聲。
(三)
做判官的前些時候過得風平浪靜,恍恍惚惚我竟不知道過了多少年。直到有一天我意識到自己早就可以像當年的溫判官一樣輕鬆地拾階而上,我才感嘆時光匆匆。
酆都的天氣總是很壞,襯著遠處不時傳來的凄厲哭叫,更是讓人心煩意亂。還好,不時練練字,也算能保心緒平靜。只是我偶爾也會想,這手頭上的案子總是太過平淡,讓人不覺無趣。當然,只是偶爾。
那日,我坐在沉水木桌配套的木椅上支著頭聽完了一個鬼魂的哭訴,輕易地就做出了判斷。這隻鬼魂剛剛飄下,再走上來的這鬼魂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不同於其他鬼魂的慘白,他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紅光滿面。他幾乎是有自己的實體的,只有腳部的一點珍珠白顯示著他是一隻鬼魂的事實。
他上來恭敬地作了個揖,低頭說道:「求大人為小人做主。」再抬起頭已是滿面淚水,泣不成聲。
我立時來了興趣,憑我這麼些年的經驗立刻就覺得他與眾不同。想起溫判官離開時提醒我的,不要太被自己的情感所左右。我正了正神色道:「你有什麼委屈,且說來聽聽?」
「小人是被妻子毒殺的。小人的妻子真當是一毒婦!趁小人圍觀在外之時與人私通,不肯歸家也就罷了。關鍵是,她在鄰家生下的那女兒,明明白白長得就和小人相像啊!那明擺著是小人的骨肉!」
竟還有這等事?這人,不,這鬼魂如泣如訴,引得滿殿的人皆看向他,連感情遲鈍的陰差都察覺出了些什麼,扭動著僵硬的脖子往那邊看去。
「大人您說,小人怎能忍受這種屈辱?小人帶著家丁前去討要女兒,那毒婦求了三日緩期,說三日之後一定上門歸還女兒。三日之後她來,假意悔過,還敬了小人一杯酒。小人大意飲下,再醒來已是身在陰間。」
他重重叩頭。「只求大人再賜幾日陽壽,在那生死簿子上划上幾筆,好歹讓小人能親手抱抱自己的女兒啊!大人!」
我被他說得熱血沸騰。雖然我從小在酆都長大,從未經歷過人間嫁娶,但當判官多年,也算是看盡了風波,從未聽說過竟有此事。地上伏著的人哭得像一個小孩子,惹得旁邊的人也跟著抹眼淚,低聲咒罵那人的原配。
「大人,兩司一殿中只聽聞您的英明。罰惡司太過武斷,賞善司太過溫吞。陽間只聽說您的聖明,求您再賞幾天。小人絕不去報復那毒婦,只求能親手抱抱自己的女兒就滿足了啊!」他繼續哭嚎道,旁人紛紛投去同情的目光。
若只是需要幾天,我倒也做得了這種決定。我猶豫地看向身邊的衙役,他會意,忙湊過來道:「大人,不可啊。這賞善罰惡一向是不歸我們管得,更何況,怎麼說他都要去輪鏡台,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啊。」
地上跪著的人好像聽到了我們的交談一般,懇求道:「小人一生為官,為了百姓得罪了不少人,也幹了不少身不由己之事,去輪鏡台前一照實在不知會怎樣。大人,更何況,已經來不及了啊!過了丑時,小人就要被發配出殿。到時候,酆都其他人有沒有大人這麼良善真的說不準啊。」
我咬咬牙,不顧身邊衙役的目光,拿起硃筆在生死簿上勾畫:「特准你三日還陽。三日之內,黑白無常自會前去拘你,即時必須上路,不可耽擱。」
「謝大人!」伏著的人感激涕零,旁人也紛紛跪下,贊我聖明。當然殿內也有好些沒跪的,那是被我判去罰惡司的人,帶著一臉的不服氣,怨毒地盯著那人,這更讓我堅持了自己的判斷。畢竟懲惡揚善才是一個判官該做的。
我知道這樣不合規矩,但為了維護自己心中的正義,偶爾出格一點也不算什麼。我假裝沒看到身邊衙役不贊成的目光,吩咐人帶那人下去還陽。
他不為報復,只為了心中的夙願,且允諾了他有何不可?
(四)
三日過去了,那人沒有來。四日過去了,進殿的人群中還是沒有他的身影。酆都黑白顛倒的日子裡,我漸漸地不記得究竟過去了多少日。我從心中滿是擔憂再到恍惚間都要記不得那人的長相,若不是再次在生死簿上看到熟悉的名字,我定認不出眼前腦滿腸肥的男子就是當年清矍帶著書生氣的男人。
他的形象比當年更加真實,站在一眾鬼魂里一眼就能看見他。當年的他腳下尚泛著珍珠白的光澤,如今連這一點破綻也沒有了,和正常的人完全沒有區別。他的身後跟著個女人,衣衫襤褸。旁人來到酆都都會被勒令換上整齊衣裝,他們這樣的造型明顯是刻意為之,不知是何用意。
那女人也不過四十許,頭髮稀疏,明顯生前沒過過好日子。她抬頭望我,眼神里充滿怨毒。我下意識地避開她的眼神,又覺得可笑,我為何要怕一個鬼魂?
再定睛一看,他們身後的景象更是驚人。他們的周遭漂浮著數只遊魂,在周遭環繞,不肯散去,數數竟足有五六隻。不等我細看,男人走上前來,喜滋滋地跪下,身邊的女人仍抬頭看著我,目光釘在我的臉上,絲毫不放鬆。
「大人,小人前來謝罪。」他說道。
身邊的衙役忍不住上前呵斥道:「當初大人准你三天,你為何久留人間不回?」
想也知道他得了什麼高人指點,竟成功地避開了黑白無常。看看他的生死簿,他竟還陽了二十多年。
「大人先彆氣。」男子嬉皮笑臉地對我說。我看著他的笑容有一絲反胃,他和之前的那個他簡直判若兩人。「小人躲了黑白無常,自是小人的錯。但小人今日有大禮奉上,希望大人能笑納。」說罷,他抖了抖手中的鐵鏈,臉上的表情堪稱愉悅。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便繼續說道:「党參,黃芪,當歸,薑片,栗子,佐……腌制後生啖,可補氣、益神……」我倏地瞪大了眼睛,截住他的滔滔長篇大論,不可置信地問道:「你說佐什麼?」
「嬰魂。」他氣定神閑地回答道,「我專門找高人拘下的嬰兒魂魄。」他繼續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方子本是生啖嬰腦,但畢竟是身外之物,帶不來酆都,只得把嬰魂拘來。本來打算自己享用,現在獻給大人,也算謝謝大人賞我的陽壽。」
我捂嘴欲嘔,身邊的衙役也是一臉不可置信,問道:「那你的女兒當年……」
「他當年殘害了我的兩個孩子,待到第三個我實在忍受不了,逃至鄰家。他為官多年,報官也沒用,我只能想法毒殺他。沒想到,」講到這裡婦人陰冷一笑,「他竟突然還陽,差遣人來把我抓走,又拘了這麼些年。他殺了我六個女兒。」
男人的臉色終於起了變化,彷彿是因為女子戳到了他的痛處。他從地上一躍而起指著女子的鼻子罵道:「還不是因為你連一個兒子都生不出來?女兒,女兒有什麼用?能為為父入葯,壯陽益氣乃是她們的福氣。」
我癱坐在椅子上,不知說什麼好,也不敢面對地下幾百雙牢牢盯著我的目光。「大人,」身邊有差使遞上一封書信,「這是鍾馗大人送來的。」
我一目十行,大概看了鍾馗對這人的判決。大字映入眼帘,「大惡,即刻遣陰差送往十八層地獄。刑滿貶下畜生道,永世不得翻身。」
我把信遞給身邊的衙役,無力地揮揮手,示意他們照做。男人臉上的神情從得意到憤怒,再到無助,哭喊著我的名字被拖了下去。沉默,一殿的沉默,沒有一個人敢說話。
突然高台下一陣喧嘩,幾個陰差都沒能攔住那女人三步並作兩步衝上來。她一口唾沫狠狠地啐到我的臉上,順著我的顴骨流下,弄髒了我身為判官所穿的紅衣。只是一口唾沫,我卻好像重重地挨了一巴掌,臉別到一旁。
我也不過是尊重了那時自己心中的正義。但錯,就是錯。
女人身邊的六團遊魂不住地遊盪,像是在求助。
(五)
跟了我多年的衙役不住地勸我:「大人,其實你不必走。」
判書已下來,我收到的判決不過是思過罰俸,但我還是脫下了紅衣,堅持要走。
「我不是擔心你會成為一個壞判官。你太想成為一個好判官了,這才是我擔心的啊。」我終於回想起溫判官說過的話,但是晚了,我已經犯了致命的錯誤。
閻王殿新派來的判官已經走馬上任,喜滋滋地穿著紅衣把玩著硃筆。我隔著殿堂看著他的喜悅,回想起了當初的自己。我當初也是這樣渴望坐上這個位置,維護自己心中的正義。我終於回過了頭,踏出了殿門。
如果可以回到從前的話,我再也不想坐上判官的位置。你太想做一個好判官,反而容易被心緒左右。
如果我早些明白該多好。
我絕不願把自己擺到判官的位置上,不論什麼時候。
我從不擔心你會成為一個壞人,我只是擔心你太想成為一個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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