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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現代人可能比古人更懂古代

我生平第一次看展,是2003年冬天。那時候我上高三。那年春節,我們縣文化局在新華書店二樓搞了一個書畫展,展出的都是本縣書法家、畫家的作品。那些人的名字我一個也沒有聽說過。當然,別的老百姓也沒有誰聽說過。那時候,我們那兒還沒有藝術考生,也沒有人能夠正經靠這個養活自己。甚至,連書法家的鄰居都不知道他們是書法家,過年把自己寫的春聯往門口一貼,鄰居看了:真丑。

展覽需要有人盯著,免得作品被偷。但因為沒有錢,雇不起人,就只好由書法家輪流值班。我覺得新鮮,連續好幾天跑去,跟值班的書法家聊過幾句。

我問:啟功的字能不能學?

他說:不能。

「為什麼?」

「啟功還活著。」

「活人的字就不能學嗎?」

「現代人的字都不能學。要學古人的。」

「為什麼?」

「古人的字經過了時間的檢驗。現代人的字沒有經過時間檢驗。」

「再過幾百年,後人學啟功的字可不可以?」

「那可以。」

「您練書法多少年了?」

「一輩子了。」

看年紀,他剛40歲出頭。

後來我讀大學,報了一門書法選修課,老師推薦邱振中《中國書法167個練習》。我很不以為然:古人哪有這麼練書法的?

過了很多年,我慢慢改變了看法。

還是在2003年的時候,縣文聯印了一本書畫集,父親的朋友知道我喜歡書法,送了我一本,當時天天看,覺得很好。

十年後,我已經畢業工作了,春節回家,再翻開看,很感慨。他們當中有很多天資不錯的人,但作品,總是不能很好,總是不能脫離小縣城氣。

學格律詩的人,把一種作品稱為「老乾體」,意思是充滿退休老幹部的味道。比如「致富發家奔小康」,哪怕出自年輕人之手,也是老乾體。

所謂老乾氣息,或者小縣城氣,都是時代環境氣。如果一個人不能跳脫出所處的時代、環境,在更大更遠的坐標系下審視自己的創作,就沒有辦法抹掉這種氣息。

有意思的是,雖然那些小縣城書法家總是喜歡強調「以古為師」,完全不從現代人那裡學習,甚至看不上現代人的作品,但自己的作品,總是避免不了濃郁的現代味兒。就像1990年代的流行歌曲《縴夫的愛》、《大花轎》那樣。

2015年,我在知乎認識了一位中國美術學院書法專業的研究生,王相墉,看了他臨的《書譜》,以及用孫過庭筆意仿寫的作品,非常讚歎。他開了個微信公眾號教書法,我看了幾篇他的教學方法,有點觸動,又有點失落。

為什麼觸動呢?我以前從來不知道可以這麼學。為什麼失落呢?我有點心疼自己以前花掉的時間,但是現在,年紀太大了,有別的重要的事情去做,沒精力去學了。

後來,有一個叫包太帥的人,和王相墉一起教書法。上個月底,他寫了一篇文章《為什麼書法師古不師今?》,他說,「我們當代的書法家呢,或者說,不用說書法家,就說當代的書法專業的學生,比起古人來說,以我們最長,和古代的某一個人書法家的最短相比,我們都可以完勝他們,換句話說,我們全面得多。」

他的意思是,現代人如果和王羲之比篆書,和顏真卿比隸書,超過他們,不是難事。

也許很多小縣城書法家不承認這個論斷,他們把古人放在非常高的位置,甚至有神化古人的傾向,認為古人基本上不是人了,哪怕從來沒見過古人寫某種書體,但只要一種書體達到很高水準的古人,其餘必然樣樣精通。

——這種認識,是不科學的。

理由很簡單,古人——哪怕是一流的書法家——一輩子很難看到的作品,今天的人可以很容易看到,至少看到照片。雖然照片和真跡有很大差距,但是看到和看不到,差距更大。

包太帥在文章里說,今天的人總結出來的方法,可以讓一個連毛筆都不會拿的小白,在短期內迅速提高到一個相當的水平:

「我曾經說過我從拿起毛筆到考上中國藝術研究院的研究生,就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如果你們要是覺得我考的水,你們可以自己試試,考這個玩意兒難不難。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大家,如果我不認識相墉,不了解中國美術學院總結出的科學學習書法的方法論,再給我十年,我也考不上。」

我寫到這兒,可能有人覺得是廣告了,但真的不是。這是在討論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我上大學的時候,看別人準備出國,背托福單詞、GRE單詞,我想:這不是為了應試嗎?有什麼意義呢?應該提高英文素養,然後自然而然考到高分。所以我花很多時間學習英語,從來不專門針對考試。

很多年後,我發現自己當初想得太幼稚。背單詞、做模擬題、應試,就是非常快地提高英語水平的方法——不僅是提高英語成績,而且是提高英語水平。而靠那種「提高素養」的方法學習,你可能學十年,都考不到一個很好的托福成績。

為什麼呢?因為你沒有一個好的氛圍,你沒有被扔到一個全英文的環境中,你沒有一個適合「提高素養」的環境。在貧瘠的環境下想提高素養,只能是幻想。你連一個外國人都接觸不到,那時候又不像現在這樣可以便捷地用手機聽各種英語節目,能夠找到的書、材料都很有限,你拿什麼提高素養?——倒不如那些應試的人,先考了托福,到美國,再慢慢提高英語素養。

這就好比,古人寫字,雖然不用現代人的訓練方法,但是古人在那樣的環境和氛圍中,到處都是書法,沒有印刷體,隨處都有老師。古人生活在古代,不用學古代,就有當時的氣息。現代人學古代,因為沒有那樣的大氛圍和環境,要麼是靠營造出小的氛圍環境,要麼是要靠新的材料、工具,和方法來接近古代,了解古代。

唐朝人對唐朝的了解,當然比我們多。但唐朝人對漢朝的了解,就沒有我們多。明朝人對宋朝的了解,也沒有我們多。《水滸傳》寫北宋,好像日常隨便買個什麼東西都用銀子,實際上北宋並不那樣。不要覺得古人就更懂古人。古人和古人,也生活在不同的時代。很多地方,現代人比古人更懂古人。

如果不是清朝的樸學,先秦的很多文獻,大家是不懂的。漢朝、唐朝、宋朝的人都沒有搞懂,到了清朝,大家開始懂一些了。

《論語》里講過一個故事,伯牛生病了,孔子去看他,沒有進屋,從南邊的窗戶外伸手進去拉伯牛的手。為什麼不進屋呢?朱熹給出一個很美妙的解釋:床一般都是靠北牆放,這樣,如果客人來探望,客人就面向北,主人就面向南。如果是人君來,就把床挪到靠南牆,人君就可以面向南了。伯牛尊重孔子,所以把床挪到南牆。孔子認為不合適,就從外面隔著窗戶探望他,仍然面向北。

朱熹的說法,實在非常精彩。但事實很可能並不如此。有人說,在齊魯之間,床靠南牆放是很常見的。朱熹是南方人,不熟悉北方的風俗。

由於今天有了新的工具、材料,和研究方法,我們可以在很多方面比古人更懂古人。而有些一輩子談「師古」的人,可能根本不了解古代是怎麼回事。

很多小縣城書法家看不起現代人,看不上現代的研究方法、教學訓練,並不是因為那些不好,只是因為自己沒有條件接觸和了解。

對古人的崇拜,有時候的確因為古人的層次境界高,這沒毛病。但也有很多時候,主要是想拿「以古為師」做幌子,以免被同時代的人碾壓,或者,明知技不如人,卻拒不承認輸與時人,所以拿古人把自己所處的時代都抹殺掉,這是多麼愚昧。

別人有的,自己沒有,就說它不好,轉而說大家都沒有的東西才是精緻的。這裡面,固然因為缺乏了解,也不乏因為傲慢自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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