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邊故事：狼來了

1）

日頭快要落下，光線淺淺的，溫柔極了。

羊群散開，細細的吃草，像棉花落在綠毯上。

一隻小羊被哥哥們從母羊的乳頭下擠開，急切的咩咩著，母羊懶懶的側了下身，將它攏入懷中。

妮兒坐在高高的山坡上，微風撩著她的長辮子。

她忍不住悄悄地看了一眼不遠處坐著的少年，卻正好對上那雙溫柔的眸子。忙忙低下頭來，一時羞紅了臉。

她一邊害羞，一邊卻想。他怎麼不坐過來一些呢？

少年安靜的坐著，也安靜的看著。她看著她的羊兒，他看著她，這樣已經許多天。

他不怎麼會說話，但是他覺得，就這樣坐著，一輩子也很好。

但太陽終究要落山。

妮兒有些不舍的輕聲說：「我要回家了。」

少年點點頭，站起來，理了理身上不大合身的衣服，轉身向著遠處走去。

「欸。」妮兒叫住了他，指了指他頭髮上沾著的草葉，眼睛彎成了月牙兒。

少年也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燦爛極了。

不需要道別，因為他們都知道會再見。

2）

遠遠看著這一幕的王二，牙咬得緊緊的。

他一路跑回村裡，怒氣沖沖的跟村長告狀，妮兒居然喜歡一個外鄉人！

妮兒歇好羊群，便被叫到了村長家裡。

閑下來的村民們都來看熱鬧，小山村最是排外，聽說妮兒喜歡上了外鄉人，個個不滿。

尤其那些喜歡妮兒的少年們，更是義憤填膺。

老村長和藹的開口了，「聽王二說你喜歡了一個外鄉的少年，是不是？」

妮兒恨恨地瞪了王二一眼，才回道：「村長爺爺，是的。」

喜歡就是喜歡，她才不會不敢說呢。

她很小的時候父母就沒了，只留下幾隻羊的家當。

是村長把她養大，所以村長的話，她得聽。

但這次她不能聽。

因為她真的很喜歡他。

他與村裡其他的少年都不同。

他自由、率性、真誠。

他有一雙綠寶石般的眼眸，總會溫柔的看著她。

村長顫巍巍的道：「我們這方圓百里都沒有別的村莊，那少年是哪裡來的？」

妮兒捏著衣角，「我不管他是哪裡人呢。」

「妮兒你可別犯傻！」王二大聲說著，又看著村民們，繪聲繪色：「那不知哪裡的野種，我看到他眼睛竟是綠色的！」

村民們嘩然。

「王二你住嘴！」妮兒惱急，恨恨盯著王二：「你是我什麼人？憑什麼管我？」

王二一時語塞，臉漲得通紅。

村長嘆了口氣，「只怕是狼。」

「啊！妖怪！」

「這，這！」

老村長見多識廣，很得村民信任。

人們嚇得臉色煞白，有的聲音都在打顫，看向妮兒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些其他的情緒。

妮兒咬著下唇，「就算是狼妖我也喜歡。」

「你瘋了？」王二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

「胡鬧！」村長沉下臉，對著周圍的人吩咐道：「把村裡的後生都聚集起來，既然出了狼妖，咱們就要除了它！」

他的妻兒便是葬身狼腹，這在村裡不是秘密。

妮兒叫道：「村長！」

但老村長看著她，全沒了往日的慈祥，「你要把他引出來。」

妮兒芳眸含淚，只是搖頭。

王二在旁邊咬牙道：「那些畜生這些年吃了我們多少羊？要我說，是時候算總賬了！引誘妮兒的這個，必是黑透了心的老妖！」

「你胡說！」妮兒心裡委屈，這王二家裡何曾牧過羊？再者說，自從她認識那個少年後，就再沒有狼來壞過他們村裡的羊群。

王二冷笑著：「你若執迷不悟，便該用你家的羊抵咱們村的債！」

妮兒又驚又怒，那是她爹爹留給她的小羊羔，是她辛苦養大的！

村長的表情卻也變得冷漠，「這也是我的意思。」

妮兒看著周圍的村民們，突然覺得他們好陌生。

所有人都在逼她。

3）

不知道經過了怎樣漫長的一夜，妮兒又坐在了那個高高的山坡上。

她的羊兒們在吃草。

村民們拿著獵弓和鋤頭，躲在遠處的樹林中。狼性警惕，靠得近了必然會被發現。他們默不作聲的等著信號。

遠處傳來妮兒的喊聲：「狼來了！」

村民們拿著各種各樣的武器飛奔出去，身形散開，在村長的指揮下形成了一個包圍圈。

但是等他們氣喘吁吁地跑到山坡上，卻只有妮兒安靜地看著他們。

「那個畜生呢？」王二問道。

妮兒一臉的無所謂，「我只是試試看你們有沒有準備好。」

村長壓下村民們的不忿，第一次的行動便這樣無功而返。

第二天，在村長的警告之後，妮兒再次去牧羊。

當聽到妮兒「狼來了！」的高喊，村民們蜂擁而至。

眼前所見，仍然只有妮兒和羊群。

她語氣比前一天更輕鬆了，「你們來得太慢，狼已經跑了。」

王二氣得發抖，「你！」

「你這個騙子！」

「枉費村長平時待你那麼好！」

「狼心狗肺。」

村民們紛紛指責起來。

村長陰沉著臉，不發一言。

到了第三天，即使村長再三要求，來埋伏的人也不剩幾個了。

當妮兒再一次大喊「狼來了」的時候，埋伏的人更是有氣無力地走到山坡前。理所當然的，還是一無所獲。

而妮兒得到的，是村民們有意無意的疏遠，和騙子的頭銜。

這一天，妮兒例行公事般的高喊「狼來了」後，等了半天，也沒有一個村民衝過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大家似乎已經放棄了利用她捕殺狼妖的想法。

妮兒坐在山坡上，終於感受到了久違的自由。

她看著從遠處慢慢走近的綠眸少年，唇角泛起快樂的笑容。

未被王二發現之前，他們每天在這裡相見，那樣的快樂。

她每次大喊「狼來了」的時間點，都是掐著少年將至之前，不需多說，蜂擁而至的村民們自然會讓少年不敢現身。

一次次的謊報，終於耗盡村民的信任和耐心。

而少年在屢次被嚇退之後還肯出現，又何嘗不是對她毫無保留的信任呢？

「你來啦。」妮兒對他招手。

少年走近前，細細看她，仍是那樣清澈溫柔。

妮兒指了指遠處的村莊，「他們說你很壞。」

少年很慢的說：「我沒做過壞事。」

妮兒又扯了扯他身上不合身的衣服，「三柱說他的衣服被偷了呢。」

少年急了：「我放了兩隻兔子在他家門口！」

妮兒依然板著臉，很是嚴肅，「他們說，你喜歡我。」

少年正要辯解，忽然愣住了，他有些害羞的垂著眸，結結巴巴道：「我，我，我喜歡你。」

妮兒忍不住噗的一聲笑了，她從身邊的包裹里拿出一套衣裳來，遞到少年手裡，「我給你縫的。」

少年接過衣裳，心裡滿是歡喜，「欸！」

妮兒輕聲說道：「以後別偷人家的衣服了。你不做壞事，大家慢慢就不會討厭你了。」

「嗯！」綠眸少年溫柔而堅定的點頭。

從始至終，她沒有問他是不是狼妖。正像她對村長所說的，不管他的來歷有多可疑，她都喜歡他。真的喜歡。

4）

「抓住狼妖！」

喧囂的叫喊瞬間打破安寧，埋伏多時的村民們蜂擁而至。

妮兒驚慌轉頭，只看到王二憤怒得有些猙獰的面容：「看你往哪跑！」

他們早就看穿了妮兒的心思，故意配合著她。就是要等到他們鬆懈下來，才好一舉成功。

村長拿著鋤頭跑在前列，仇恨使他如此亢奮，日趨衰老的身軀竟迸發出難以想像的力量，他跑得不比年輕人們稍慢。

他恨狼群，恨綠幽幽的眸子，咬牙切齒的恨。

「殺！殺！」他喘著粗氣沖近山坡，終於看到了那綠眸少年的模樣。

如遭雷擊。

「別！別放箭！停手！」他拼了命的大喊起來。

村民們有些發愣，但下意識的聽從指揮，沒有放箭。

只有王二不肯停手，但箭頭歪歪斜斜的插在地上。

綠眸少年輕輕鬆鬆的一繞，便已從未合攏的包圍圈中跑掉了。

看著少年的背影遠去，一口氣鬆掉，老村長眼前一黑，暈厥在地。

5）

無邊的黑暗，黑暗中亮起綠幽幽的光。

他跑啊，拚命的跑啊，將一切都丟在身後。

但風聲灌耳，此後無數日夜，那個慘呼的聲音依然在心中撞擊。

「阿才！不要丟下我跟孩子！阿才！阿才！」

老村長睜開眼睛，皺紋深深的臉上，已淌滿渾濁的淚。

那個綠眸少年的樣貌，跟妻子有八分神似。

他怎會認不出來？

那是他朝思暮想的面容，是悔恨無時不刻噬咬著的內心。

他瞞得過村裡人，卻瞞不過自己。

這麼多年，他活得痛苦，活得內疚，活得憋屈。

那個少年，一定是他的兒子！

他的兒子沒有死！那他的妻子……

村長激動起來，也不知從哪裡來的一股勁，翻身起了床。

推開門，忽然聽到王二的尖叫聲，「狼來了！」

有村民不滿的喝斥：「學誰不好，學那個丫頭騙人？」

「大半夜的，鬼叫什麼！」

但隨即人們便聽到了，一聲長嘯。

「嗷~~！」

隨後是第二聲，第三聲，此起彼伏，綿延不斷！

「嗷~！」「嗷~！」「嗷~！」

村民們都閉了嘴，閂緊門窗，瑟瑟發抖。

狼，真的來了。

茫茫無盡的黑夜中，亮起無數綠幽幽的眸光。

數不清的狼，湧進了村莊。

人們戰慄，人們惶恐。手中緊緊握住的菜刀或鋤頭，並不能帶來安全感。

村莊今夜如此沉默，沉默得幾隻狼衝撞房門的聲音這般清楚。

那是妮兒的小屋，憤怒的村民們瓜分了她的羊兒後，把她關在房間里。

妮兒害怕的聲音在門後響起，「是你嗎？」

狼群無聲的分開，讓出一條路來。

綠眸少年走進村子裡，身上穿著妮兒為他縫製的衣服，走到了妮兒的小屋前。

「是我。」他輕聲說。

他一邊說一邊打開村民們從外面反鎖的門，妮兒撲進了他的懷裡。

有的村民小心翼翼的從窗戶縫隙往外窺看。

這一夜的月光如此皎潔，彷彿一定要把世間照得透徹。

綠眸少年牽著妮兒的手，在狼群的拱衛中緩步而去。

村長站在門口，看著慢慢遠去的綠眸少年，老淚縱橫，卻始終沉默。

那一定是他的兒子，可他沒臉去認他。

「妮兒！」

一處屋子裡傳來撕心的喊聲，掙開家人的拉扯，王二獨自衝出房門。

他凄聲大喊：「那是狼妖啊！」

綠眸少年看著妮兒，沒有出聲。

妮兒歪了歪頭，回望著少年的綠眸，「他如果是狼妖，也一定是最溫柔的那個，是讓我最喜歡的那個。」

她挽住少年的胳膊，沒有再回頭。

只將清冷的聲音留在村莊里。

「你們毫無疑問的是人，但正是你們搶光了我的羊。」

月光一直撒向遠方。

兩人糾纏在一起的身影，被拉得很長。

狼群隨著他們遠去，一聲聲的狼嚎似告別般經久不息。

沒有想像中的可怕屠戮，也沒有令人恐懼的血腥報復。

有的只是月光下，手牽著手，步履溫柔的少男少女。

狼來了，只是為了接她走。

【每周五晚十點，用枕邊喃語，換你一個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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