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初年殺人事件
(一) 1921·上海
六月末的雨總是來的很急。剛過午時還是炎炎的日頭,不覺間就被東邊來的雲蔽住了。街面上奔走討生活的人還未及為難得的清涼舒一口氣,噼里啪啦的豆大雨點就砸降下來,漸漸的稀碎雨點掛成了鋪天蓋地的簾幕。天之下,地之上,飛落的雨和飛濺的煙水把晴日里熙熙攘攘五光十色的上海洗成了無聲的黑白。說無聲既准又不準,滿耳充斥的就是一條線般不帶起伏的雨聲,遮蓋了一切旁的聲音。
就在這樣的雨里,一個年輕人悶頭閃身鑽進了臨街的一間小鋪面。門頭上掛著個匾叫「聚友軒」,可惜狹窄灰污的玻璃窗實在不夠軒敞,有點名不符實;常見的茶館涼棚也被風雨吹的歪扭可憐。年輕人進屋時十分狼狽,駝著背,從懷裡掏出個包袱來擱在桌上;又從半新竹布長衫里掏出塊懷錶,仔細一端詳,見未沾水絲毫,才小心放在包袱旁——彷彿後背淋得透濕,包袱也潮了半邊,就為了給這一塊表擋雨似的。他用力抹了一把滿臉的水,落水狗一樣甩甩頭髮直起腰背——這就看出個子瘦長了——並且罵了一句鬼天氣。
「湖南伢子?」老闆學著湘人腔調問了一句,「好大的雨喲!」
年輕人面露喜色:「老闆到過湖南?」
「去過兩次,也與湖南人共過事。湖南人好相與。」老闆說著起身,叫青年人脫下長衫擰擰,又叫出個少年,吩咐拿去茶爐附近烤乾。他看起來有些年歲,動作倒不遲緩,方臉上布著皺紋,戴著一副圓眼鏡,這眼鏡和他的神情卻顯得與一般老闆不同。
年輕人有點不好意思,說:「我避一避雨就走。」老人微笑,「不妨事,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店內清閑,正好我們聊一聊。」
「您老倒好聊天。敢問高壽啦?何時去的湖南?」年輕人搬把椅子坐下,老人挑了挑櫃面上放的煤油燈也坐了。借著燈光年輕人看到,櫃檯上擺的一本不是賬簿而是一本書,且不同於舊式線裝,「您老也看新書吶?」
「早些年搞過點翻譯,把眼睛熬壞了。」老人敲敲眼鏡,有點西洋做派,和長衫有一點不搭。
「真是,高人隱市井啊。」年輕人肅然起敬地讚歎一聲,「您莫非在江南製造局翻譯館高就過?」
「小子倒是很靈嘛。高就稱不上,不過是做過點校對之類的活計,識得幾個西洋字。揚生,來給先生倒些薑茶。」剛才給年輕人烤長衫的少年從櫃檯後轉出來,利落地將細長嘴銅壺裡的茶水注進了一隻大碗,又擺了個白燒餅在旁邊。「爺爺請客,別客氣。」他咧嘴一笑,又跑回櫃後的小廚間了。
年輕人感激的向老掌柜一笑,低頭吸了一口茶,正待拿燒餅,卻被突然響起的一陣驚雷似的乒乓聲驚得手一頓。「不妨事,那是隔壁米店弟兄幾個又爭起來了,還不是為了幾分家產。」老者微哂道。
「剛才那小兄弟是您的孫輩了吧?」年輕人問道,「是叫揚生?」
老者點頭。「揚州老家叔伯兄弟那一支的,父母沒得早,正好與我孤老頭子做個伴,也算跑來上海躲個清凈。但凡家裡有點田地就能爭成烏眼雞,實在沒意思得緊。」
「唔。您從大家子里跑出來進譯館,當時也是新青年喲。」
「我家世代搞中醫,可惜這年頭兵荒馬亂,人心也邪了,不肯安生學本事,只搞些公母蟋蟀之類糊弄人,我呆不住就跑了。到現在,揚州老家也沒我們爺孫的地嘍。反正也住慣上海了。倒是你個後生跑出來作甚,讀書人模樣,不是來上海闖碼頭吧。」
「啊——來會朋友,沒什麼。」年輕人略一支吾,忙忙的說道。老人微微笑著瞥了他一眼,彷彿在說「又沒人說你訪友有什麼」似的,而年輕人又悶頭喝薑茶了。「常在這一帶過過夏天的人都知道六月出門一定要帶傘,一看你個後生就是初次來。管你朋友借把傘,出門走動要防變天。」老者和藹的說。
「謝謝您。老人家看人很細嘛。」
「開茶館說閑也是真清閑,揚生能幹,我老頭子沒事就打量茶客,日子久了自然有點眼力價。」老者淡淡道,「這薑茶不是白給的,你既在這躲雨,就說故事聽聽吧,乾等雨停怪悶的。」
年輕人連聲稱是。「說到分家產,我就說說我們鄉分家分出的無頭官司吧。」
我們鄉離省城二百多華里,鄉里大族都愛把少爺們送去省里的洋式學堂,一是長見識,二也有避災禍的考慮在。我們最大的鐘家就是這樣,只不過鍾大少爺不愛讀書,就由二弟三弟去上學了,他留家幫老太爺和老爺打理產業——現在我想,除了不讀書,鍾大少爺還有多在鍾老太爺面前走動的想法。他是庶出的長子,想繼承家業總要有讓人服氣的由頭,能幹事就是一項。
您問鍾家的產業?鍾老太爺是秀才出身,後來投到文正公門下打長毛,湘軍解散他也解甲歸鄉,說是解甲,鄉里的團練可是他一手帶起來的。老太爺過世後家業交給了鍾老爺,鍾老爺也算能幹,不誇張的講,無論縣長鄉長換了幾任,其他幾個姓是出了舉人進士還是留過洋的官員,鍾家在我們鄉是一等一的大族,說了一別處沒有二的。不過鍾老爺晚來糊塗,加上時局不穩,各個分家和緊鄰的鄉縣,就漸漸把鍾家一族裡面攪鬆動了。老太爺一過世,鍾家選新族長、鬧分家,有些不可開交。
「你不是說有老大跟著鍾老爺嘛。」老者插嘴。
「可惜老大後來乾的事情太不幹凈。」年輕人一聲長嘆,「您聽我說。」
鍾家凱跟著老太爺、老爺耳濡目染,做起事來最得心應手,並且自己也培養了一批得力夥計。比如民初那會趕走滿洲知府就主要是他出的力。但是,他是庶子,念的書也少,所以總有分家和外家拿這個理由做文章。正在這時,老二家文、老三家仁回了我們鄉。家文是正室所出,學問挺多,為人心善,鄉里民望很好。家仁年紀小並且也是庶子,就跟著他二哥當智囊。總之,這哥倆回來之後,一是家文自己有意,二來分家和外家看好,一時間讓家文當族長的說法傳得沸沸揚揚。
「其實誰當族長不是一樣嘛,誰能當上要看家丁多不多拳頭硬不硬,但是族長變了,鄉里那些大小事還不是老例解決。」老者看年輕人茶碗見了底,又給他續了熱的。「來,邊喝邊說。」
「這就是為什麼家文家仁雖然手裡鄉勇不多,但是敢和大哥爭高下的原因——他們說——主要是家文這麼說,如果自己能當族長,之後族裡議事要仿著西洋國家議國事來,每個分家都按田畝和人數確定不同的話事權,分家的小家長們一起到鄉祠堂里議事,族長協調,完了由他向全鄉布告。這就和家凱的想法不一致了,他要把全族上下,里外文武一把抓,就和前清那會一樣。各分家自然看好家文,而外姓外鄉的大族和這些分家有姻親的也覺得家文當族長對自己有利。」年輕人說完一長串話,大大啜了一口熱薑茶。
「你說到家文和家凱有分歧。那家仁呢?就聽他二哥的?」
「這家仁是哥仨里最年輕有衝勁的。他的說法比家文還進一步,要每戶定期換代表來議事。照他說,這族長別說家凱家文去當,換個張阿貓李狗孩來當都可以,反正族長只要把各戶代表的決定告給大家就好。」
老者寬厚的笑了笑:「畢竟是年輕人啊。不過這老二老小的議事法倒是新鮮,也合了現在流行的文明進步的說法。」
「進步個屁!」年輕人把碗一頓,砰的一聲響。「啊呸呸,老人家您莫怪。」他一聲長嘆。「鍾家主家才幾口人?分家加起來幾口人?議來議去不過是這年多收幾斗米,那年捐輸各種花費。路不見修,渠不見浚,受了災正好放高利貸,放著放著小家小戶就沒了地,變成佃農了——自然不配進祠堂議事了。其他姓和外縣鄉更不省事,他們想把家文扶上族長,還不是為了日後買我們鄉的地方便。到頭來,苦的還不是小家戶和佃農。」
「總要一點點來嘛。何況老小不是說,要一戶出一個人議事,還要定期換人嗎?我看這樣發展久了,好處多呢。」
年輕人眼睛直直盯著虛空:「家仁死了。」
「哦?」老者問,但眼底卻一點驚訝的波瀾都沒有。
「家仁死了。那時,家凱住鍾家大屋,往南過一個下山道一條河是老太爺當家時建的兩個別墅,家文住東墅,家仁住西墅。一天傍晚家凱邀家仁到大屋喝茶,沒有理家文。正好當時家仁和家文為了祠堂議事的法子爭的有點僵,當即家文就臉上掛不住。家仁往北邊大屋走的時候,就被殺了。主使是誰不清楚,我們都覺得是家凱,但想想又坐不實。」
「你說,把你知道的情形都講一講。」老者不動聲色。
「和家仁同去的有兩個他的長隨,並且會些拳腳。當時殺出兩個黑衣刺客來,長隨和他們纏鬥,想讓家仁趁機跑開;結果暗處有第三個刺客射過弩箭來,把家仁逼住不能走。等到大宅里的人覺得外面響動有些蹊蹺,出來看視時,家仁已經死了,長隨死了一個昏過去一個。」
「怎麼死的?」老者的語調是和溫暖茶館很不相稱的冷靜,有些銳利又有些威嚴,「驗屍了嗎?」
「鄉里趕來的仵作說長隨大約是失血死的,多處傷口由連打鬥帶擋刀造成,但是止血不及;家仁後肩和大腿和腰側各有一個血洞,是弩箭一樣的兇器痕迹,但是箭已被拔去了。三人頸側都有鈍器擊打的痕迹,是窄窄的一道。」
「家仁的外傷就這三處?」
「就這三處。」
「又不是要害傷到,立時便死根本不可能。你連致命傷都不肯說,叫我老頭子怎麼猜幕後黑手。」
「老人家不一般,」年輕人扯出一個微笑,「確實,箭頭淬過毒,家仁大約是中毒死的。」
「哪支箭是毒箭?」老者追問。
「您老人家開玩笑,我不是仵作我哪知道那麼細。」
「你確實不是仵作,但剛才講的細節又是哪裡聽來?」老者目光一移,釘進年輕人的眼睛。年輕人一瞬不瞬,肩一聳,說天氣一樣平淡道:「我大哥跟著家凱做事情,這都是他說給我的。」
老者並未收回目光:「你講的殺人案虛虛實實,但我很知道前些年一樁轟動天下的刺殺案。」
年輕人微微一震:「您也聽說過?」
「我老頭子識得幾個洋文字,當年跟著李合肥,歐陸美國哪一個沒去過,現在滬上能訂到手的洋文報哪一個沒看過。你呆住做甚麼,我是說普林西普刺殺奧國大公。」老者目光一轉,正看到青年的握拳的手微微鬆了一下。
「噢——」
「就是七年前的今天。一個小人物殺了一個歐陸帝國的太子爺般的人物,最後歐陸上幾家大人物不知怎的就廝殺起來了,一團漿糊,幾敗俱傷。幾萬萬條人命,四個帝國,全沒了。」
年輕人神色明顯興奮起來了:「對哩,就和我們湖南的瀏陽鞭炮一樣,點著一個,整一掛噼里啪啦的就都炸開啰。」
「後生,你倒是說說那個刺客伢子——比你小了近十歲」,老者眯著眼說,「才大揚生五歲——就干出這一票大活計,算不算個英雄。」
「……大概算吧?點了這麼個大炮仗,比荊軻豫讓不知高到哪裡去了。但是……」年輕人猶豫了,好像突然被一個念頭抓住了似的。
「說說看。」
「普林西普也就比荊軻多一些運氣。他點了個大炮仗,自己卻沒得控制炮仗爆炸的方向,雖然雁過留聲,但這種作為著實有限。」
老者微嘆:「這後生,倒是和我想到一塊去啰。我給你講我出洋時聽的一點小事吧——一個美利堅的開鋼鐵大火輪的水手,告訴我他最怕濃霧和冰山。冰山能看到的,不過是十分里的一小分;真正能磕碎船艘的九分龐然巨物,都隱在水面下看不到。
「史書也是這樣。什麼日相遇刺,歐陸的大公、公主遇刺,乃至我國的刺客故事,都只是浮在水上的冰山一角,一看就知道會影響到哪裡。而各類無頭公案背後,藏著的才是能輕易撕碎鋼鐵大火輪的力量。那個美利堅水手和我講,冰山彷彿是神靈,漂到你眼前都看不見,但是能攪起洶洶暗流。撞上之後船翻人死,還糊裡糊塗不知是怎的一回事。
「我老得只好開茶館打發日子。但總忍不住想,這天下板蕩何時到頭;亂紛紛你唱罷我登場的人里,誰有那個收拾山河的能耐。我怕我在書上報上見到的大人物,都只是那浮在海面上的一角。也不知我有沒有那份運氣,見識真正的海下冰山。」
年輕人訕訕一笑:「老人家說到哪裡去了。」
「哦,還是說回你們鄉的事吧。家仁遇害後那兩兄弟怎樣了?」
「家文一口咬定是家凱主使的,畢竟是家凱請人喝茶,出事的地方離家凱住處又近。後來家凱那邊死了一個短工,又有一個大夥計被辭退後不久暴斃,就基本坐實了家凱的嫌疑。」
「不是家凱。」老者斷然說,「這麼明顯的讓家仁沒了,自己沾一身腥,一是沒有實際的好處,二是不像家凱的老到。」
年輕人嘆一口氣,「我就也覺得家文才是黑手。他們兄弟倆私下裡分歧極大,支持他們的那幾家也互相虎視眈眈的,遠不如家凱那一支團結。而且刺殺也是他們的慣用手法了。」
老者不咸不淡的反問:「家仁死了,家文落到什麼好處沒?」不待年輕人回話,老者接著說,「恐怕家凱、家文都沒得到任何好處吧。你先說說鄉里民眾怎麼樣了。」
「還是老樣子,各支分家你搶我水源我圈你宅地,時有毆鬥。這樣的日子,鄉民早過慣了。」 年輕人又嘆了口氣。
「無利何必起早。」老者意味深長的說,「不是家凱,也不是家文。家仁之死,獲利的是一個不希望鄉里按著鍾家三兄弟的設計進行議事的人。我不知道他的動機是什麼,但顯然,鄉民們被大小鄉紳繼續甜棗大棒的欺壓是他最不願意看見的。」
沉默了一會兒,年輕人突然說:「老人家,我後來聽到沒死的長隨講當時的情形,發現一件事想不明白。」
「講。」
「那個長隨說,起初衝出來短兵纏鬥的刺客主要是攻擊他和阿大——就是後來死了的長隨,結果等到暗處的弩箭射出來,兩人卻先後脫開膠著,去找暗處的弩箭手了。有一個黑衣人好巧不巧的擋在家仁旁邊,腰眼中了一箭。長隨留下阿大保護家文,自己追中箭的刺客,追出二三丈卻聽見身後的家仁一聲痛叫。他回頭看見一個身影在被放倒的家仁和阿大旁邊摸索著,跑近前脖子挨了一記,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第四個刺客?」
「沒準吧。我哪裡知道的這麼細。或許有第四個,或許也沒有。」
老者意味深長地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有什麼稀奇的喲。」
「您看這些人,是螳螂黃雀的關係?」年輕人不動聲色反問了一句。
「最先現身的兩個刺客如果要殺家仁,怎麼會浪費時間對付家丁。倒是後兩個刺客有意思,不謀而合。」
「一筆糊塗帳喲。」年輕人嘆道,然後語氣一轉:「其實三兄弟各有各的可敬佩之處。」
「可惜這個時代容不下太多人。」
兩人聊著天,並未注意到外面的雨聲漸漸減弱,最後為無;直到西邊天際幾道斜暉艱難地突破雲層,逐步擴大。金燦而微紅的陽光透過僅剩的一點雨線,照亮了幽暗的小茶館,年輕人才意識到風住雨息了。「雨停了,剛好故事講完;我這個故事當得一頓茶錢不?」年輕人笑說。
「不忙走嘛,沒準等會還要落大雨。」老者說道,但是揚生已經把烘乾的竹布長衫拿給年輕人,他披上長衫,仔細的把懷錶貼肉收好,拎起了包袱。「這不都出太陽了?」
「你要走我也不強留。只是啊,你個後生還是不了解上海的雨。」
「我朋友就在不遠的法租界了。老人家,謝謝您吶。」
年輕人離開茶館,高大的背影漸漸行遠,直至不見。揚生出來收拾茶碗,扭頭看了眼沉思的老人。「爺爺,白巡長要我們留意外地客人,要把這個大哥哥告訴他嗎?」
「告訴白巡長?……是啊。不管是不是赤色分子,這後生都不簡單吶。年紀又輕,定了主意就果斷敢幹,這樣的人我是不曾見到的。」
「您不老和我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嗎。」揚生調侃道。
老者沒有接話。
他想起很久之前廣方言館的神父教一群腦後拖著漆黑辮子的少年讀聖經的情形。神父是個典型的虔誠的基督徒,連傲慢都是西洋基督徒式的。他的講授並不能使年少的自己感受到主的榮光與仁慈。他覺得神父更多的是獲得了某種西洋人的道德快感——他們代表文明,無私地啟發著愚昧野蠻的清國人,敲開這些人一文不值的天靈蓋,然後把正確的,崇高的價值觀放進去。他們的主和他們自己一樣傲慢到了可厭的地步,並且披著聖潔的外衣。
那個少年現已垂垂老矣,聖經的內容忘了大半,被時光磨洗後,只有幾段字句清晰如刀劈斧鑿般刻在心裡:
「明亮之星,早晨之子啊,你何竟從天墜落。你這攻敗列國的何竟被砍倒在地上。
「你心裡曾說:我要升到天上;我要高舉我的寶座在神眾星以上;我要坐在聚會的山上,在北方的極處。我要升到高雲之上;我要與至上者同等。然而,你必墜落陰間,到坑中極深之處。
「你心裡曾說,我要升到天上。我要高舉我的寶座在神眾星以上。我要坐在聚會的山上,在北方的極處。
「我要升到高雲之上。我要與至上者同等。
「天上又現出異象來。有一條大紅龍,七頭十角,七頭上戴著七個冠冕。它的尾巴拖拉著天上星辰的三分之一,摔在地上。」
絲毫不令人意外的,魯斯化挑戰最高主宰的行為以難看的失敗收場。但是據說,「那龍,就是古蛇,又叫魔鬼,也叫撒旦,把它捆綁一千年,扔在無底坑裡,將無底坑關閉,用印封上,使它不得再迷惑列國,等到那一千年完了。以後必須暫時釋放它。」
如果神父知道他虔誠的灌輸只剩下了這幾句片段,大概會尖叫道——「天生的異教徒」吧?
但有些東西大概是陶醉於自我道德的崇高感的人所永遠不能理解的。強弱,勢也;勇怯,形也。晨星和魔鬼的區別,或許只是其所處的位置不同而已。
老者這樣想著,起身掩上了店門。此時年輕人出門不久,濃雲再次覆蓋了天空。夕照迅速消失,夜幕挾著暴雨沉沉落下。雨夜之中,上海的街巷彷彿迷宮,吞噬了一切方向。
(二)1913·北平
「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靜芬讀到這一句,手跟火燙了似的一抖,一卷《全唐詩》啪的落地,靜夜裡響得驚心。她伸手去撈,一股冷風見縫插針地鑽進披在身上禦寒的紫貂大氅,刺骨的寒。她乾脆把書丟在枕邊,自己掖了掖厚被,摸索到手爐擁入懷裡。手爐溫溫的,大約是熄了,僅剩一點炭燼的熱氣。
北平的冬天真冷啊。
好像早年間雪夜擁爐的暖熱,都隨著燕地的龍氣消散不見了。故都就像一點沉檀的灰,殘著余香餘熱,並且無可挽回的冷下去,冷下去。
時候還未到五更,外頭風聲未息,間有樹枝折斷的聲音——大概是被雪壓的。然而這聲音讓夜更顯寂靜。
靜芬和一切旗人一樣,十分嚴肅虔敬的相信著種種預示著命數的徵兆——比如她的名字帶一個靜字,就說明著她孤星照命;而芬呢,至少不是什麼明艷照眼的字樣。所以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她暗暗對自己說,註定了竹籬茅舍自甘心,何苦與人爭呢——但種種麻煩並不肯放了她去。老話說,眼不見心不煩,但是捱一日就要睜一日的眼,就看著千頭萬緒的麻煩壓過來。
死了就清凈了。她常常想。雖然才活了四十不幾年,靜芬卻覺得自己已經很老很老了,身體也衰弱的不似同齡人。何況逝去的日子沒什麼可眷念的,一天一天單調拮据並且提心弔膽;想想日後簡直可怕——大亂的天下有沒有前朝皇家容身的位置,實在未可知。
命數也是好笑,她沒經一天的皇后的尊榮威嚴,卻莫名的被推到近似於自家姑姑的位置上,做的卻是維持前朝宗室的無聊事情。她讀過一點書,非常清楚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孤兒寡婦能做什麼呢,彷彿自嘲,她笑了笑,一滴淚卻不覺溜了出來。
怕人看見一樣,她飛快的擦了擦眼。像老人一樣睡意全無,靜芬獃獃的看著窗戶,直到被分成一格一格的天光由墨藍變成藍灰,繼而發白,最後熟悉的雪後的白光透過窗戶照的屋裡微微發亮。窗外漸漸響起些人聲,偌大的紫禁城又活了起來。
靜芬盥洗畢,勉強抿了口杏仁茶,等溥儀請過安後,照例讀起了當天的報紙。大大小小的鉛字晃得她眼暈,頭條們用爆炸般的口吻吆喝著各項壞消息:某某軍與某某軍擦槍走火;某盟和某會的頭目政見不和,對嗆幾日不絕;某某在滬在寧,或者隨便哪裡發表講演,聞者感奮——最近這個某某人經常是宋教仁,風頭一時無兩,關於總理制的一番高見贏得叫好一片,把孫文的勢頭都蓋過去了——時不時還有水旱災荒的短訊艱難躋身在各項大新聞里,晃一眼,再回頭就找不到了。
「這民國,也沒看出什麼了不得的新氣象啊。」靜芬自語,翻開一些譯的洋報,儘是些不疼不癢的長篇大論。這次看到了熟人的名字:裕德齡接受美國記者的採訪,侃侃談了一大篇,並配了一張大照相,在報紙上端麗又不失洋派地,含著笑看向靜芬。
靜芬手有點抖,本想把報紙摔在一邊,但長久的教養讓她最終還是輕輕放下。但並不是一股無明業火就這麼消下去了;她心下突然很不平。
民國,民國!彷彿「自由」、「民主」的字樣是一顆萬應錠一樣。民智未開,眾人跟著亂黨喊一喊也就罷了;倒是孫文一干人等,攛掇著民氣,逼退了清室,這一年裡可把正事兒幹了一件沒?搞出個臨時約法,總統不像總統,內閣不像內閣,又兼南北攻訐不休;除了少條辮子,百姓照例是倒懸一般的過日子——甚至變本加厲。這天下大亂的架勢,可有半分人民安堵,海宇乂安的苗頭?什麼退處寬閑優遊歲月,除非良心餵了狗!
「我大清含羞忍辱,教你造個共和出來,是要讓江山社稷變亂為治,不是給你搞新派政治實驗的。」靜芬低聲自語,「你們上台無用,也別怪我孤兒寡母下手不客氣。待我大清復國,就,就叫他——後清!」
她想起來小時候常玩的魯班鎖。一堆小木條牢牢的插成一個木球,摔都摔不破,但是找到消息,一擰一抽,拔下關鍵的銷子,就稀里嘩啦全散了,拼都沒得拼。好比這亂黨並不是鐵板一塊,就看能不能一招抽出最關鍵的那隻銷子。
她喚了一聲小德張,「你可知今兒是什麼日子哪。」
「這……」小德張顯然被主子一反常態的話給問住了。「年根兒了,街面上籌備著民國曆的新年呢……」他剛說完就想打自己嘴巴子——這不是給隆裕添堵嘛,就算她平日是個麵糰沒什麼脾氣,今天的神色卻大大不對。
靜芬諷刺一笑:「做奴才的成日價嘴上抹蜜,表起忠來跟老母雞誇蛋似的。誰知道話往不往心裡去。保不齊琢磨什麼主意呢。」
小德張見風色不對,迅速跪下給了自己很專業的一個響脆嘴巴:「奴才糊塗……今天是什麼日子,還是請老佛爺示下。奴才一定給您辦的妥妥帖帖。」
「妥帖?不把我捅給亂黨賣好兒就行了。今兒是良弼的周年。」
小德張有點懵。良弼死後正趕上亂紛紛的皇帝退位,之前吆喝著的優恤都沒到他妻女手裡,反倒是亂黨女首秋瑾的友人吳芝瑛哀言上書,給他家小討了一口飯吃。現在翻起舊賬又是幾個意思?
「我雖然是宮裡一個女流,但並非萬事不知的。你把良弼那個把兄弟找來。」
「就,就是那拳腳上佳的……?」小德張覺得自己一定聽錯了,「要加強宮裡守衛,奴才這就去要人,但這人早先就跟浪人混在一起,一時間怎麼找的來。」
「守衛?這宮裡用的著什麼守衛。」靜芬有點傲然的笑了笑,兩隻眼是從未有過的灼灼發光,臉頰也有點病態的潮紅,
「找不著也得找……我要殺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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