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該出貴子嗎?--漫談Affirmative Action和平等主義

最近北京市文科高考狀元的採訪被傳得沸沸揚揚。在採訪中,狀元說道,現在農村的孩子越來越難考上好大學。而像他這樣,中產階級家庭出身的,衣食無憂的,父母都是外交官,又是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享受著得天獨厚的教育資源。在學習上自然有捷徑。狀元的話得到了廣泛的好評,也同時戳痛了一群人的心。

「階層固化」是這幾年在網上的熱門話題。在人人網還大行其道的時候,我就記得看過一篇很有名的帖子,叫《這個時代,寒門再難出貴子》。貼主是一個在國有銀行工作多年的管理層人員,他通過觀察一群實習生,來分析家庭階級出身對於這群年輕人未來的影響,最終得出了底層家庭出身的孩子,即便自身十分努力,仍然受限於家庭環境所帶來的視野的局限性的結論。 在當今社會,我們每個人的命運,很大一部分在出生的時候就被決定了。我們出身的家庭,決定了我們發展的起步。我們畢生追求的終點,不過是很多人的起點。這一道理被越來越多的人所接受。

然而我想問,然後呢?

然後呢?家庭出身對個人發展的影響和社會階層固化的研究,到底意義何在?

營銷號和雞湯文會告訴你「要努力」,「為了將來自己的孩子不用再受自己受過的苦」,「當不了富二代,就當富二代的爹/媽。」我認為這純粹是扯淡--假如每個人都能通過「努力」就實現階層的飛躍,那壓根兒就不會有「階層固化」的社會現象。該在什麼事上努力,怎樣努力,這些選擇都比「努力」本身來得有價值得多。而作出這些選擇的背後,所需要的,恰恰就是家庭出身所帶來的認知和視野。

面對階層固化,底層人民自怨自艾,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中產階級忙著自我安慰。然而真正最該關注這一現象的立法者,卻靜若如雞。

是的,研究階層固化的意義,在於讓社會呼籲立法機構制定相關政策和法律,來幫助底層人民脫離面前的困境。

但很顯然,我國現有的政策,是偏向於既得利益者們的。而在大洋彼岸的美利堅,又是怎麼樣的一番情景呢?

在申請法學院的時候,我曾笑稱說要多去晒晒太陽,來冒充自己是墨西哥/波多黎各裔人。這當然是一句玩笑話。然而這背後卻透露出,美國各大高校在錄取學生時,會將申請者的族裔作為參考。這一行為被稱為"affirmative action"。而這一做法的依據,便是政府意識到,一些特定的少數族裔在社會中長期處於中下層,沒有話語權,很難有上升通道。因此,對於這些群體的照顧,是很有必要的。

當然,僅僅將種族作為衡量申請人背景的唯一依據,是有失公道的。為此在1992年的德克薩斯州,一位名叫Cheryl Hopwood的白人單親媽媽,在申請德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法學院被拒之後,連同其他四位白人男性一起,將學校告上了法庭。他們提出,在學校錄取的43位西裔申請人中,有36位的LSAT(美國法學院入學考試)低於他們,而在學校錄取的18位非裔申請人中,有16位的LSAT成績低於他們。因此,他們認為,學校優先錄取這些少數族裔申請人的行為,是一種逆向種族歧視。

Cheryl Hopwood的案子,最終取得了暫時性的勝利。然而很顯然,"affirmative action"的做法非但沒有被廢除,反而被沿用至今。對於"affirmative action"的執行,我個人認為難免過於簡單粗暴。而且即便實行多年,美國社會的階層固化現象仍然十分顯著。有人統計過,美國社會裡70%的大學畢業生都來自於中產家庭。然而affirmative action背後所代表的「平等主義」派意識形態及其所引發的爭議,卻是值得深思的。

我很喜歡的一個哈佛大學公開課系列,是Micheal Sandel的Justice課程,(英語好在國外或者能翻牆的朋友們可以上YouTube搜一搜。裡面講了關於道德學各個哲學流派和代表人物的思想,非常值得一看。)其中有幾期提到了以John Rawls為代表的「平等主義」和「自由主義」流派的爭執。「自由主義」派認為,人的生命權,自由權和財產權是神聖不可侵犯的。(Life, liberty and property are the unalienable rights of one individual.)富人之所以富,是靠他們自己的雙手賺來的,他們所擁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應得的財產。政府通過徵稅,從富人手中奪去大筆錢財已經是有違人權了(註:這一點上,自由主義派代表人物之一洛克已經對於政府存在的必要作出了辯護。他認為政府的存在,是經由每個公民在進入社會之前就已同意的。因此民主社會的徵稅並不算作不道德。),而現在居然要讓能者讓渡機會給弱者,這簡直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而平等主義派的代表人物John Rawls卻提出了「無知面紗」(veil of ignorance)的理論。John Rawls認為,人們在制定法律規定的時候,應該帶上一個假設的「無知面紗」。在這個面紗之後,每個人對於自己在社會上的權力,地位,經濟狀況,天資和長相都是無知的。也正因為此,只有躲在「無知面紗」的背後,人們才能摒棄利己的觀念,制定出公平合理的法規。John Rawls進一步認為,每個人的命運不但受出生時候的家庭經濟狀況,社會地位所影響,甚至還受聰明才智,體力,健康狀況,長相等不為自己所控的因素所影響。就連「努力」這種特質,在John Rawls看來,都只是一種天資而非美德。而有些人比較幸運,自己出身時所擁有的特質,如富裕,聰慧,美麗等,能夠受到特定社會的賞識。但假若這些人生在了另一個社會,如原始部落,他們的特質將變得一文不值。也因此,每個人的命運都是由自己出生時候的隨機性所決定的。成功,不應該看作是對一個人美德的獎勵,而只是這個人好運的副產品而已。

也正因為此,John Rawls致力於主張「公平」地分配社會資源:向富人徵收更多的稅來幫助和救濟窮人;將教育機會優先提供給相同資質的底層人民。這一主張的背後,不是功利主義「害怕底層人民造反」,「維護社會穩定和諧」的所謂「大局觀」。亦不受自由主義「一切由市場所決定,政府無權干涉」的思想所困。而是著重於向每個個體提供更多的選擇機會,盡量減少出生時候的隨機性對於他們的影響。

和大多數在城市中長大的中國獨生子女一樣,在我從小到大的成長環境里,幾乎沒有受過飢餓,貧困和歧視的困擾。也正因為此,我在年紀很小的時候,也一度信奉「偽精英主義」,認為我們這些「富養」長大的「獨一代」,沒有受過生活的磨難,所以會對世界充滿善意,理當值得一切來自社會的嘉獎。而那些出身貧苦的鳳凰男女呢?他們因為先天的劣勢,即便跟我們付出了相同的努力,最終所擁有的資質,也必定是不如我們的。這個社會應當本著「能者多得」的原則分配資源。

直到我去了美國留學生活。在這些年間,經歷了各種人事,見識到了世界之大,自身之淺薄。我也曾因為一些自身無法改變的原因,被不公正地對待過。直到那時我才了解到,之前自己的想法是多麼幼稚可笑。正如最近朋友圈瘋傳的那篇《美國首席大法官在兒子畢業典禮上的講話:我祝你不幸福》中說道:「我希望你被不公正地對待過。唯有如此,你才懂得公正的價值。」苦難帶給我最寶貴的財富,便是對苦難者的同理心。

我因此深刻地了解到,在一個不公正的制度下,每一個人都是受害者。而因為自身得益於現有的,不公平的制度而成為不公平的幫凶,是十分淺薄而短見的行為。給予每一個個體相同的選擇的自由,不受任何先天的隨機因素所限,便是「公正」的基礎。我們主張女權,婚姻平權,殘疾人福利保障權等少數派人士權益的意義便在於此。

在微博上看到一個人(微博號:月半厲力)關於西雅圖Pride大遊行的感慨,覺得寫得非常好。將其引用作為此文結尾再合適不過:「看著形形色色的人類,走上街頭,驕傲地宣揚著自我的身份和屬性,真實地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才覺知pride這個偉大的辭彙,是屬於所有曾經有過自卑、敏感,弱小、不安情緒的人。屬於每一個人。」不僅pride,公平和自由也當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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