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線形文字B的破譯

最近在天書廣播里聽到了一期關於線形文字B破譯的節目,覺得講的非常好,這種文字的破譯也是20世紀文字研究領域最大的一個突破。我也在網上搜索了一下關於線形文字B的材料,發現並沒有相對應比較好的中文文字材料,由於我也不是研究語言的,我試圖盡量用一種通俗易懂的方式來分享一下這個故事。

荷馬史詩和線形文字B的發現

線形文字B最早發現於希臘的克里特島,之所以會被發現跟荷馬史詩有很大關係,所以我們先從荷馬史詩講起。荷馬史詩分兩篇,上篇伊利亞特主要講了特洛伊戰爭的故事,裡面也有非常著名的木馬計,大家應該也都耳熟能詳,這個故事我們這裡就不詳細講了。

這裡我們詳細講講另一篇奧德賽中的關於米諾斯的故事。有一個克里特島的統治者叫做米諾斯,是宙斯和腓尼基公主歐羅巴的私生子,米諾斯後來得罪了海神波塞冬,於是他的妻子被波塞冬施了詛咒愛上了一頭牛,獸交後生下了一個牛頭人叫米諾陶洛斯。米諾斯請雅典著名的建築師代達羅斯設計修建了一座迷宮將米諾陶洛斯關在了裡面。由於牛頭人米諾陶洛斯只吃人肉,米諾斯藉助宙斯的幫助,要求與自己有仇的雅典人每年送7對童男童女來供奉牛頭人。當雅典第三次進貢時,雅典王子忒休斯藉助與他相愛的公主阿里亞特的幫助殺死了米諾陶洛斯並順利走出迷宮回國。

關於荷馬史詩中的故事,雖然有些荒誕不經,但古希臘的歷史學家都傾向於認為特洛伊戰爭是真實存在的。很多近代的考古學家也試圖發掘特洛伊城,終於在1871年,德國考古學家Heinrich Schliemann發現了特洛伊城遺址,證實了荷馬史詩中特洛伊戰爭的故事應該是是真實存在的。

既然特洛伊城真實存在,那麼米諾斯迷宮是不是也真實存在呢?順著這個思路,Schliemann在發現特洛伊城之後開始考察克里特島,根據克里特島上的陶片和石塊,將目標鎖定為一個叫克諾索斯的地方。但最後由於沒有與土地所有者談攏價錢,未能展開挖掘,Schliemann也抱著遺憾與世長辭。後來英國考古學家Arthur Evans繼續了Schliemann未完成的事業,展開了對克里特文明遺址的挖掘,並最終挖出了米諾斯的王宮,證實了荷馬史詩中的情節是有事實根據的。在發掘過程中Evans發現了兩種寫在泥板上的未知的文字,分別命名為線形文字A和線形文字B,這篇文章接下來將介紹線形文字B的破譯過程。

破譯未知文字

線形文字B泥板

上圖就是一塊線形文字B的泥板,我們可以發現書寫時泥板上被划上了一道道線,這也就是線形文字這個名字的來源。

要破譯一種未知的文字,通常我們需要知道這種文字對應的語言。語言和文字並非一一對應的關係——一種語言可以對應多種文字(漢語可以用漢字或者拼音書寫),一種文字也可以對應多種語言(漢字可以用在漢語中,也可以用在韓語、日語中)。如果這種語言已經不再被使用,了解它的後繼語言也會很有幫助,比如商博良破譯埃及象形文字時,雖然古埃及語已經失傳,但他會科普特語(古埃及語的後繼)這點就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對於已知語言的文字破譯,雙語文獻也十分重要,如果有一種已知語言和未知語言所書寫的相同文獻,破譯難度就會小很多。很多古代語言的破譯都是依靠雙語文獻完成的,比如古埃及文字破譯中的羅塞塔石碑(現存在大英博物館中)以及契丹文破譯中的《郎君行記》。然而在開始破譯時,線形文字B所對應的語言並不知道,這就為線形文字的破譯帶來了很大的難度。

不知道語言,沒有雙語文獻的情況下,要破譯一種文字,我們首先需要知道它是什麼類型的文字:字母文字(比如英文,俄文),音節文字(比如日文的假名)還是表意文字(比如中文)。這點通常是根據文字中字元的數量來判斷。字母文字的字元數量通常小於50個,比如英文26,俄文33,阿拉伯文28。音節文字的字元數量通常在50-100個,這是人類能發出的音節的大概數量。表意文字的字元數量通常很多,比如埃及象形文字有幾百個,而漢字則有幾萬個。出土的線形文字B有88個字元,初步判斷應該是音節文字。

破譯文字另一個重要的難點是分詞,像英語是用空格分詞的,而漢語則沒有分詞符,那麼線形文字B呢?這點上線形文字B還是相當友好的,如果仔細看上面的線形文字B泥板,它使用短豎線作為分詞符,使得研究者不必在這上面花太多功夫。

線形文字B的破譯

好了,知道了上面這些知識,從哪開始入手呢?開始時大家還是一頭霧水的,很多研究者都在猜測這種文字所對應的語言。然而並沒有什麼卵用,因為沒有雙語文獻,即使猜出了語言,也沒法通過雙語對照來破譯線形文字B。

線形文字B破譯中的突破性進展是由一個美國女教授Alice Kober做出來的。在Kober之前,人們知道線形文字B是一種音節文字,但也有少數表意的符號,大家知道一些石板記錄的是物品清單,並且知道其中一些文字代表的是數字。

與其他研究者試圖去猜出這個文字對應的語言不同,Kober不去猜這個文字到底是什麼語言,而是專註於研究文字本身的邏輯和規律。她主要用統計的方法研究單詞中的音節,在那個紙張比較稀缺的年代,她總共做了18萬張卡片來進行這個研究,這是一個極大的工作量。後來她獲得了古根海姆基金會的資助,能夠有一年時間不需要教課,專註於線形文字B的研究,她也在這一年取得了非常大的進展。

對於線形文字B的破譯,Kober總共發表了3篇重要的文章。1945年,在第一篇文章中,她認為線形文字B是有詞形變化(inflection)的。漢語是沒有詞形變化的,這裡用英語做例子稍微講一下詞形變化,詞形變化分為變位和變格。變位是指動詞根據人稱、時態、單複數等的不同產生的變化(比如work, works, working, worked),而變格指的是名詞、代詞、冠詞等因為格、數、性等產生的變化,比如(he, him和man, men)。之所以得出這個結論,是因為Kober發現很多詞詞頭相同而詞尾不同。

緊接著根據這個結論,1946年她又發表了第二篇文章。在第二篇文章中,她根據詞形變化的詞來猜測哪些音節有相同的輔音。我們用日語來舉個不是很恰當的例子吧,比如日語works發音可能是ヲクス[wo ku su],working可能是ヲキン[wo ki n],worked可能是ヲケト[wo ke to],根據第一篇文章的結論,如果我們認為這三個詞是由同一個詞變位而來,那麼我們則可以猜測ク、キ、ケ這三個音節有相同的輔音(這裡只是給了一個簡單的例子,我相信Kober教授應該用的是前綴更長的詞)。

根據詞形變化這個思路,猜猜Kober教授的第三篇文章是什麼?我覺得到這裡其實已經比較明顯了,那就是猜測哪些音節有相同的母音。再拿日語舉不恰當的例子吧,比如我們又發現了一組詞robs ロブス [ro bu su], robbing ロビン[ro bi n] 和 robbed ロベト[ro be to],那麼我們可以猜測ブ和ク,ビ和キ,ベ和ケ分別有相同的母音。於是根據這幾篇文章,Kober做出了一個行列分別對應輔音和母音的表格,類似於日語的五十音圖。這個表中的母音和輔音並沒有真正的值,只是給出了這些音節之間的關係,但這已經是解讀線形文字B的最重要的一步了,真正的破譯只剩下完善這個表格和給這些音節賦值了。但在發表了第三篇文章後兩年,也就是1950年,Kober就不幸生病去世了,最後這一步是由一個叫Michael Ventris的英國建築師完成的。

Ventris小時候曾經聽過Evans關於線形文字B的一次演講,從那個時候起他就對線形文字B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所以說年輕時候的啟蒙真的很重要。對線形文字B產生興趣後,Ventris就找了很多線形文字B的文書看。1940年,年僅17歲的Ventris給Evans寫了一封24頁的長信,說自己經過研究認為線形文字B是Etruscan語,一種義大利地區的古代語言,直到線形文字B被破譯之前,Ventris都堅信線形文字B是Etruscan語。

1939年在希臘的皮洛斯(在伯羅奔尼薩半島上,不在克里特島上)發現了另一批線形文字B的文書,正是這些文書成為了線形文字B最終破譯的關鍵。由於被發現時正值二戰,這批泥板沒有第一時間被公布,所以Kober並沒有看到這批泥板,而Ventris則非常幸運的在1950年見到了這些泥板,並且開始正式解讀線形文字B。Ventris用work note的方式發表他的研究成果,1951年1月他發布了第一個work note,到1952年6月第20個work note的時候,他就已經基本破譯了線形文字B。

Ventris繼承了Kober的方法,繼續統計音節在單詞中出現的規律,他發現有5個音節只在詞首出現。在音節文字中,一個音節一般都是由一個輔音加一個母音組成,如果我們假設這種語言中不會出現兩個母音連寫的情況,那麼這幾個只出現在詞首的音節就應該是純母音(a,i,u,e,o)了。在第15個work note的時候,Ventris擴展了Kober的表格,製成了一個有51個音的表格,簡直就是日語的50音圖,不過他還沒有給這些音賦值。在第17個work note的時候,Ventris嘗試著給這些音賦了值,但由於這是他根據Etruscan語進行的賦值,很多都是錯的。

另外對於詞頭相同的詞,Ventris給出了與Kober不同的解釋,他認為這些詞可能不是動詞的詞形變化,而是衍生詞(比如England, English),他之所以這麼認為,是因為他發現在Kober第二篇文章里用的一個在克里特島文書里經常出現的例子,在皮洛斯文書里完全沒有出現。如果是動詞的話,沒有道理在一個地方很常用而另一個地方不常用。於是根據這個解釋,Ventris做了一個非常牛逼的猜測,他認為只在克里特島上出現的那個詞其實是克里特島上的一個地名。那麼下一步就是猜測這個地名究竟是哪裡了,如果知道了這個,就可以給一些音節賦值了。

線形文字B有一個遠房的親戚是塞普勒斯線形文字,塞普勒斯島和克里特島都在愛琴海上,兩種文字也很像。塞普勒斯線形文字書寫的希臘語和腓尼基語有一個雙語石碑在1870年被破譯了,塞普勒斯線形文字比線形文字B要晚1000年,符號也有很多不同,但Ventris還是大膽的用塞普勒斯線形文字元號來推測克里特島線形文字中的地名。有一個四音節地名,根據Ventris自己賦音的猜測,第一個音節是a,第三個音節與塞普勒斯線形文字的ni很像,於是Ventris認為這就是克里特島上的一個地名叫Aminisos [a mi ni so],根據這個就知道了mi和so兩個音節的發音,於是n行、m行、s行以及i列和o列就全部知道了。根據這個,Ventris推測另一個地名*noso為克諾索斯,也就是發現米諾斯王宮的地方,這樣k行也就知道了。這樣只要一行或者一列有一個音節被破譯出來,整個一行一列就都能讀了。這樣一來,線形文字B的破譯就非常容易了,很快各個音節的讀音都知道了,這個時候再去讀那些文書,發現很多單詞的發音都跟希臘語類似,於是Ventris只好承認線形文字B書寫的是古代的希臘語(希臘語的某種方言)。

Ventris通過BBC發表了他成功破譯了線形文字B的消息,但還是有很多人質疑他的結果。後來在皮洛斯又發現了新的線形文字B文書,有一個詞根據Ventris的解讀應該是tiripode(下圖藍框,英文:tripod),而後面畫了一個三足鼎(下圖紅框),證明了Ventris的解讀應該是對的。

到此線形文字B的解讀也就完成了,最後讀音的表格wiki上可以搜到,這裡就不給出來了。未知語言的古文字的破譯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而線形文字B整個解讀的過程還是非常精彩的。Kober突破性的研究方法,Ventris的極為聰明的大膽猜想和運氣,以及新的考古發現共同促使了破譯的成功。與線形文字B字元相似而時間更早的另一種文字線形文字A還尚未破解,根據線形文字B的發音對照,目前認為它對應的不是希臘語,而是另一種語言。希望有一天我們也能夠破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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