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文物獻給你|一個農民的命里有無
有人說,何剛家多難,是因為挖出文物來壞了風水,何剛不信,反駁道:「這是命。」
何剛 圖 / 網路
每日人物 / ID:meirirenwu
文 / 孟依依 編輯 / 金匝
農民工何剛死了,死在一台傾覆的龍門吊下。6名工人死亡,只在他身上找到身份證,「何剛,河南省商水縣固牆鎮一組」。
一個極其普通的名字,和名字一樣普通的人。
如果不是32年前那場捐贈,能記起他的也許只有他的親友。
故宮記得他,何剛的名字被刻在了故宮的景仁榜上。6月22日,故宮為離世的他舉辦了一場追思會。
故宮博物院景仁榜(捐獻者名錄)第八排左二刻著何剛的名字 圖 / 網路
32年前,22歲的何剛曾經躺在故宮的草坪上曬太陽,等著他家裡挖出來的寶貝被鑒定。
追思會那天,北京城大雨,何剛的兒子何俊清第一次到故宮,紅牆磚瓦,還有那些文物,「比照片上好看太多,鋥亮的」。
他說,「就當我帶父親重回故宮了」。
1
周口固牆村,人人都知道老何家挖出過寶貝。
「19樣,罈子滿滿的,用兩塊磚頭壓著,瓶子上有兩條龍,瓶大口小。我覺得是個好東西。」何剛的母親詹秀蘭記得清楚,丈夫何榜從後院挖出這個罈子。
當時剛滿22歲的何剛拿不定主意,拿著其中幾件來到生產隊副隊長劉紅恩家,問怎麼辦。
傳聞中,附近有人打井挖到古墓,處理不當最後都被抓了,何剛有些怯。
「怎麼辦呢?他挖的東西,咱不敢處理。他也不敢賣,怕出問題,搞文物的這個事,可難說了。」劉紅恩回憶說。
兩個人拿不定主意,劉紅恩向私交甚好的郁東漢詢問,郁東漢提到自己在故宮博物院警衛隊工作的戰友崔保賢,他用村裡唯一一部電話機給崔保賢打電話,對方建議去一趟故宮。
幾天後,何剛、劉紅恩和郁東漢帶著10件寶貝從漯河轉輾到北京,還有9件留在家裡,「有些破了」。
接待他們的是時任故宮文物管理處處長梁金生,何剛喊他「梁叔叔」。梁金生收下文物後,叫何剛下次把家裡剩下的寶貝也一起帶來。
第二次到北京,故宮安排何剛一行人到十三陵等景點轉了一圈,白天躺在故宮草坪上曬太陽,晚上擠在崔保賢的警衛室里睡覺。
鑒定結果出來了,19件寶貝是元代銀器,其中二級甲文物1件、二級乙文物11件、三級文物5件、一般文物兩件。彼時故宮收藏的元代遺存銀器少,何剛帶來的寶貝填補了這一空白。
何剛所捐的珍貴文物 圖 / CFP
因為讚賞何剛的行為,故宮從員工的福利費中取出9000元給何剛,8000元作為獎金,剩下的是路費。
何剛支付了3人來去的路費,於是劉紅恩和郁東漢把全部的錢都留給了他。這是 1985年,對於一戶農家來說,8000元是一筆巨款。
從北京回來,村裡人說何剛、劉紅恩、郁東漢把文物賣了,給的錢多,瓜分了。「但是這個東西,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咱沒有做這個事,你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咱也不在乎。」劉紅恩至今也極少去澄清。
去故宮捐寶的3個人如今只剩下他健在,他當了固牆村村支書,拿著每個月1050塊錢的工資。
「捐寶」幾個月後,何剛的第一任妻子去世,留下一歲零三個月的女兒何華。生前,這任妻子曾希望丈夫留下一件銀器給女兒做嫁妝,但遭到了何剛的拒絕。
何剛依然過得節儉,回到窯廠日復一日的工作里。90年代,他又隨著最早一批打工的人離開家鄉,和第二任妻子一同去往無錫拾廢品。
後來,20歲不到的何華在無錫找了一份工作,一家三口住在一間8平米左右的屋子裡,「很舊很舊,老鼠在那個線上跑,一跑牆上就掉土掉灰。」
挖出文物並沒有使何剛的命運發生轉折,家裡也很少提起這件事情,像沒有發生過,「該幹嘛幹嘛」。
父親何榜為此嘆息說,獨子何剛註定是一條苦命,「屬龍,又是正月份生,你想想那正月份河裡結冰,哪有你大龍伸展的地方」。
2
2003年,「捐寶」18年後,何剛站在故宮門口,揣著一封申請書,來向故宮尋求幫助。
第二任妻子被確診為尿毒症,每周家人帶著她去醫院做透析,一次費用是六七百,到最後,整個人腫脹,晚上不能躺下,家人把棉被堆在椅子上,她就趴在棉被上睡覺。
看病花光了家裡的錢,積起債務,借錢變得很難,「你有錢還好借,沒錢就不好借。越窮越不好借」。
鄰居們建議何剛向故宮求助。何華聽到父親和表哥張黑孩在自家屋裡討論去故宮的事,父親猶豫得很,一來捐文物的事情過去多年,不好意思麻煩故宮,另一方面,若是去了,被拒絕,又白白浪費了錢。
在眾人的勸說下,何剛還是託人寫了一封家庭情況說明,到劉紅恩那裡去蓋章。劉紅恩說不準這事合不合適,「文物捐獻給國家了,你捐獻也不是賣了」,但他知道,何剛這麼做,應該是已經沒有別的法子。
這一次,劉紅恩沒有陪何剛去北京,張黑孩與何剛同行。抱著試一試的態度,他們在鎮上的十字路口坐大巴前往北京,路上十六七個小時,到了服務區,何剛不買飯也不買水,服務區的價高,他不敢花錢。
梁金生在故宮北門再次見到何剛,他記得,何剛始終不敢開口說話,樣子「為難得很」。
得知何剛家裡的情況後,梁金生向上級反映,故宮決定給何剛家5萬元。何剛帶著用報紙包好的現金回家給妻子治病,卻沒能治好。2003年,第二任妻子也去世了。
何剛像被擊倒似地,整日喝酒消磨時間。夜裡,家人去地里找他,總看到他醉倒在妻子的墓邊哭。地頭有一口井,何俊清擔心父親想不開跳進井裡。
平日寡言的何剛喝完酒之後話多了起來,「這也說那也說,但就是不提捐文物的事」,劉紅恩看不下去,勸他:「你少喝一點不行嗎?事已經出了,誰家沒個事,磕磕碰碰的事多了,你要面對現實,咱還是要生活,咱還得過。」
日子確實得繼續過下去,一年多後,何剛繼續外出打工。
很快,父親何榜的腿在2006年出現問題,股骨頭壞死,家裡因此欠下4萬元債務,何剛又一次走投無路。
村裡人再次建議他向故宮求助,「第二次愈發為難」,何剛嘴上答應著說去,可拖了半個月,也沒動身。
最終,梁金生見到了何剛和他的母親,這一次,故宮也給了5萬元,他還送給何剛一雙鞋和一些煙。這些錢,救回了何剛父親何榜的命。
何剛的父母 圖 / CFP
3
兩次從故宮收到共10萬元後,何剛曾對何俊清說,等以後家裡條件好了,一定要把這個錢還回去。
董建成覺得,何剛說這話,並不是虛言。
他第一次見到何剛是在2011年3月份,為雜誌社拍攝何剛的照片。照片里何剛穿的藍色牛仔外套,是他10多年前在無錫拾廢品時撿到的。
何剛當時在紹興斗門高鐵工地打工,董建成找到工地,聽說何剛回工棚了,車子又開了十幾分鐘才到。
何剛在紹興打工時睡的工棚 圖 / 網路
用簡易油布搭建的工棚氣味很重,「10多個工人睡一間油布棚,何剛的被子在最外側,已經很久沒洗了」。
何剛不在工棚,工友叫董建成到工地等,他們幫忙去找,半個小時後,何剛一瘸一瘸地來了。
董建成才發現,何剛左腿腘窩處有囊腫,在膝蓋後面,會疼,上廁所都蹲不下去,那天下午他左腿還被砸傷,褲腿捲起來能看到擦破的皮。
初春天暗得早,董建成搶拍了幾張照片就送何剛回工棚,路過小賣部時,他給何剛買了一箱速食麵和一箱啤酒,何剛趕緊掏錢,一共只從身上找出來15塊。
董建成不忍,搶著付過錢後,又偷偷塞了200元在速食麵箱子里。第二天一大早,他接到何剛電話,說:「董老師,你有200元錢落在泡麵箱里,我給你送去。」這讓他感慨,即便命運不順遂,何剛身上,也自有一種尊嚴。
離開紹興後,何剛常打電話給董建成,最近一次通話,何剛講到自己的身體不太好。
他此前幾乎從不在電話中提起身體狀況,即使胳膊經常疼,腿上靜脈曲張,腳常腫。
董建成勸他休息,何剛說不行,要養家啊。他忍不住問何剛:「捐文物後悔嗎?」「不後悔。」「再發現寶貝還捐嗎?」「還捐。」
今年春節,何剛沒有回家。他給家裡打來電話,說工地過年期間有2000塊錢獎金,以後有時間再回。
4月里,母親詹秀蘭起夜摔到了腰,何剛回來住了20多天,不願耽誤掙錢,又離開了。
直到5月30日早上9點多,何剛還打電話給何華,問她家裡的玉米種沒種。兩個小時後,何剛就出事了——工地里,一台龍門吊在拆除過程中發生傾覆,砸到了他。
4
整理何剛的遺物時,何俊清發現了去年買給父親的新手機,他想起來,何剛那會兒還不會用智能機,新手機拿在手上不敢動,動一下,「跑了,哎又跑了」。
今年4月,女兒何華給回家的何剛下載了微信,教他用語音。出事之後,何華打開微信,發現自己發給父親的每一條語音邊上的小紅點都還在——何剛還不知道怎麼打開來聽。
何剛手機中與女兒何華的聊天截圖。現在手機是何剛孫女在玩,頭像換成了孫女的照片,何華的備註改成了大姑。 圖 / 孟依依
同樣,何剛發過來的語音里,最長的一條45秒,只用濃重的河南話喊了兩聲「華啊」,其餘都是無聲。
何俊清去工地找何剛穿過的大衣,打開行李袋,露出一打白手套,這是工地發的,每個月5雙,工人們都正著戴一遍再反著戴一遍,不經用。
何剛的行李袋與白手套 圖 / 孟依依
他在行李袋底下還發現一張疊了兩疊的一百元,想起父親手機里的簡訊,出事10天前父親取了錢, 「按他的花錢法,頂多買一條煙,60多塊錢。」
何剛留下的遺物里還有一副字畫,是他撿來的。那時過年回家,何剛總背回來幾大布包的衣服,是他拾廢品的時候收下的,一到家就招呼鄰里和親戚到自己家挑衣服,喜歡的都可以拿走。
何剛收藏的字畫 圖 / 孟依依
唯獨字畫何剛不肯送出去,就放在房間里,落滿了灰,紙張蛀穿了好幾層。畫是福壽圖,寫著「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裝裱的綢面花紋有古味,何剛知道是贗品,但出於喜歡,一直收著。
房間里還摞著好些故宮寄過來的雜誌和日曆,家裡沒人看,只有何剛翻得勤,看完就仔細保存起來。他去世後,故宮決定再次捐助10萬元,「幫助他的家庭渡過難關」。
何剛性格老實,也有人說傻,固執,在捐文物後的頭幾年裡,村裡人向何華打探:「家裡的寶貝都捐了?有沒有留一兩件?」何華說沒留。「那個傻子。」打探的人悻悻地離去。
還有人說,何剛家多難,是因為挖出文物來壞了風水,何剛不信,反駁道:「這是命。」
何華知道,父親這樣的人,「好,也不好」,一生受苦受累,這樣的命運,是她最放不下的。
5
固牆村北邊造了一堵牆,村裡人說這條路向北直通麥地,好運氣全跑光,於是造一堵牆來攔住這運氣,叫它迎面牆。
迎面牆往東拐一里路,就到了何剛家的地。玉米苗子比收割過的麥稈高出一寸。田地中央立著何剛和兩任妻子的墳,新翻的泥土的顏色比周圍更深一些。
何剛家的麥地與墳堆,墳墓中合葬著何剛與他的兩任妻子 圖 / 孟依依
當地的規矩是3年之後可以立碑,何俊清想給父親立一座雕像。
他現在矛盾的很,村子裡的年輕人幾乎都外出打工,「我不走呢,要掙錢,我走了呢,家裡沒人照顧。」
固牆村7000多口人里,195人有低保,何剛母親是其中之一。之前何家借錢修的房子,基本完成了大半。何俊清要再一出去,家裡只剩了84歲的奶奶,83歲的爺爺,懷著雙胞胎的妻子以及五歲半的大女兒。
何剛的母親詹秀蘭,每天晚上睡不著覺,兒子走了,她覺得「心裏面亂,過得不如人家」。
這些天,家裡來了許多記者,每次有人要走,她就拉住他們說,不走了,不走了。
她聽不懂普通話,但是聽到「何剛」,會嘆一口氣:「哎,還是沒有送我到頭。」
何華想起來,有一天給女兒燉雞蛋,她對何剛說,「爸,等你老了以後我就給你做這樣的雞蛋吃」。
何剛當時回她:「我老了,誰也不連累,蓋一間房子,一個人住一個人吃,沒有麵條了,我就買點麵條,沒有饅頭了,我就買點饅頭。」
前幾天,何華還夢見了何剛。父親沒有穿鞋,就要下葬了,何華突然喊:「爸爸別走!你還沒穿鞋子呢!」
她醒來,再去父親家,發現廳堂左側立著父親的遺像,一盆麥子里插著幾粒煙蒂和3支燃盡的香。
每人互動
如果你是何剛,經歷這些後,會後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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