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印度專題——印度女性地位如何?

記得五六年前,我剛用知乎的時候,只敢在「印度」話題下找找題目答(現在依然如此哈哈),回答的前幾個問題里就有關於印度女性地位的。

今天不寫神話,講講現實——印度女性生存狀態真的不好。蹭著阿米爾·汗的熱度聊聊這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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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跤吧爸爸》前陣子在中國的火爆程度令人難以置信,票房超越印度本土市場,成為阿米爾汗作品中在中國市場最賣座的一部。觀眾的反響比票房更有說服力,片末印度國歌響起的時刻,我看見周圍不少人悄悄抹著眼淚。在遙遠的中國,這位印度的女兒擊中了我們神經里那最脆弱的一根。後來在知乎上看到一個問題,說電影中阿米爾塑造的虎爸形象是一個將自己的夢想強加給孩子的暴君,是一個斷絕了女兒生命多重可能性的獨裁者,是某些人心中的「直男癌」。

可能,我們需要好好了解印度,才能讀懂阿米爾電影里那令人窒息的絕望與曲徑通幽的希望。

印度的女人很可憐,這種可憐不僅是因為男人的暴行,或者命運的不公,而是一種系統性的、發自文化根源的歧視。印度古代文學作品裡最美的女人叫沙恭達羅,她的故事大概能映射印度女人的生存狀態。

Shakundala by Ravi Verma)

春華瑰麗,亦揚其芬;秋實盈衍,亦蘊其珍。悠悠天隅,恢恢地輪;彼美一人,沙恭達羅。這位沙恭達羅是誰呢?她是仙人的女兒,隱修在林中。像極了俗套的愛情故事,她平靜的秘密生活被前來狩獵的國王打破。國王豆扇陀極盡諂媚殷勤,在未得到沙恭達羅父親允許的情況下與美人私通,行了建達縛婚[1]。短暫幾日甜蜜生活後,豆扇陀領著王師回京了,留下了「夏雨荷」式的的諾言,約定日後鳳鑾金車來迎娶美人。

(印度經典中規定的八種結合的方式之一,建達縛婚是王公的特權。放在我們的語境里,叫做「私通」。)

可是沙恭達羅等到腹中孩子都生了下來,也沒有迎來豆扇陀的迎親儀仗。家人們已經不接納這位未婚產子的女兒,逼著她趕緊出嫁。無可奈何,天使面龐的美人只好帶著幼子去投奔夫君。一路艱難險阻,終於來到了宮殿見到了國王。

國王不認她,更不承認這野孩子是他的王嗣。

背後的原因在不同版本的故事裡不盡相同。文人迦梨陀娑的戲劇版本中加入了一段仙人的詛咒,讓豆扇陀忘記了沙恭達羅。《摩訶婆羅多》里更直白,風流的君王瀟洒過後翻臉不認賬,他說他無法判斷沙恭達羅是否真心,而他產下的幼子也不知是誰的種子。一句蕩婦,撕碎了所有美好。雖然,不同版本里,沙恭達羅最後都有了善終,或是因為仙人出面解釋,或是因為大神顯現神跡,豆扇陀情願或勉強,他接受了這位妻子與她帶來的孩子。

所謂喜劇結局的背後卻滿是利刃,刀刀插在沙恭達羅的身上。自始至終,沙恭達羅就是屈服者,不論是社會輿論大環境,還是命運的戲弄,文學作品裡的沙恭達羅沒有獨立的人格。她弱小,她不爭,她不管怎樣都默默地愛著自己的丈夫。她或許不理解,也不同意丈夫的行為,卻從未反抗自己的丈夫。除了父親、丈夫與兒子,她似乎從未存在。這樣的沙恭達羅,就是印度古代文學作品裡反覆稱頌的美人典範,絕世無雙。

沙恭達羅不是個例,《羅摩衍那》中的悉多,《摩訶婆羅多》里的黑公主,這些想像中的完美印度女性的形象,全都如此。被男性與社會輿論刺得千瘡百孔,如此順從的女性形象卻被文人們吹捧到了雲端。千百年後,讀者在這樣的故事裡看到的,沒有美,滿滿的無力與無奈。

印度最古老法律經文《摩奴法典》以及不少古典經文規定了世俗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但若細看,這些書頁里寫滿了「吃人」。比如,規定童婚制度,高種姓男子應當與年齡二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的女童成婚;比如,污化女性的閨禁制度,禁止女性與除了丈夫以外的男人見面,將女性定為邪淫源頭,男人的情慾皆因她們而起;比如,殘忍的守寡習俗,禁止女性在喪偶後改嫁,不得佩戴飾物,不得衣著鮮艷,在有些地方還要求寡婦剃光頭或毀容以表示對亡夫的忠貞。更有甚者,要求寡婦殉葬的「薩蒂制度」一直流傳至近代,那些衛道士們將正值青春的少女,推入火海陪葬。印度古典文化博大精深,但在女性問題上表現出來的殘暴卻是洗不掉的污點。在經典和傳統的世界裡,女性根本就沒有解脫之路。

到了現代,女性的生存地位也沒有變得多好。震驚世界的德里輪姦案一時讓印度國家聲譽跌到谷底,那時辯方律師大言不慚地抨擊年輕女性的話語還迴響在耳側。那麼卑劣毫無人性可言的惡性事件發生後,長著一副婆羅門醜惡嘴臉的律師向鏡頭談起了印度文化,說傳統的好姑娘不應該半夜出門,不應該與其他男生約會,不應該融入這個現代社會,彷彿受害人才是過錯方。在所謂文明世界,接受教育、平等就業、自由戀愛這一切看似理所當然的事情,卻在印度的多數地方,顯得如此荒誕。

(這種寡婦殉葬的手印牆在不少王公的城堡里都有,每一個手印都是曾經殉葬的婦女)

悲慘的例子還有很多,阿米爾·汗的《真相訪談》里好幾期都談到了女性問題。比如,買賣女性及性別選擇流產。今天,印度適婚男性數量高出同齡女性數量2000萬,隨之發展而來的卻是異常完備而且體量驚人的買賣婦女的黑色產業,相對富裕的拉賈斯坦、古吉拉特地區的人會去貧窮的比哈爾、卡納達克等地方買兒媳婦,甚至,有專門的掮客負責談判、運輸以及轉賣——沒有錯,被買方退貨的少女可能面臨再次轉手的遭遇。男女比例失調背後的原因則是傳統重男輕女的觀念,甚至,「重男輕女」都不夠表達印度大多數地區在男女觀念上的極端扭曲。妻子只是生育工具,她們的地位甚至不如一頭能下地耕種的牛,胎兒性別檢測以及性別選擇流產在印度都是被立法明令禁止的行為,但這條黑色產業鏈卻反而因此變得格外暴利。阿米爾在節目中說,每年有100萬女嬰死於腹中,「母親」這個在所有宗教中被反覆稱頌的偉大名字,卻成了現實環境里最痛苦的群體。

阿米爾同樣聊過強姦的話題,那期節目的開始,他請電視前的父母們不要讓孩子們觀看這期節目。事實是,那期節目我也沒有看完,對於一個生活在遙遠國度的外國人而言,這個話題下透露出的森森恐怖讓我忍不住顫抖。感興趣的讀者可以自己查找一下視頻,體會這種文化對女性最深的惡意。

(這個節目譯作《真相訪談》,它的原文是「??????? ????」。這是我以前想紋在手臂上的話,印度的國訓——真理獨勝)

女孩、少女、婦女、老嫗;教育、婚姻、工作、性,對於女性的傷害存在於印度的所有角落,類似的例子可以舉出無數起。所有的這些都不是描黑印度,而是一個真實的印度。這是我們不曾想像的絕望,只有在歷經了如此的絕望後,才能從阿米爾的電影中看明白那巨大的光明和希望。

這些現實都是暴露在歧視冰山上的一角,男女平等的追求在印度顯得那麼無力,因為不論文化習俗,還是法律制度,都無法保障女性的上升渠道。如果不是家境殷實的城市中上層家庭,印度女性走入現代社會的通道充滿了阻塞。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數據表明,截止至2015年,印度女性文盲數量超過了一億八千萬。這些目不識丁,幾乎沒有現代社會生存能力的一億八千萬女性中,大多數來自印度農村。她們貧瘠的想像力里,未來只有一種可能,早早出嫁,操持家務,在破敗村莊里度過一生。今日中國,即使輿論和現實的壓力同樣沉重,但在大多數女孩的眼裡,讀書,升學,自由戀愛,自主擇業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或者至少,這是一條可以預期的生命軌跡。

在印度,這卻不是主流。所以才有了《摔跤吧爸爸》中父親在決賽前對女兒說的話:「明天決賽非常重要,因為你的勝利不是你一個人的勝利,而是屬於所有和你一樣的女孩……你的對手是所有歧視女性的人。」Dangal(????)在印地語里是角力的意思,這個名字的深意不僅僅是「摔跤吧爸爸」,而是父女二人對抗全世界的決心。幼時讓女兒剃短髮去首飾,穿短袖服裝而非紗麗,拒絕素食開始吃肉,與男子肉搏,阿米爾帶著孩子與傳統角力,把習俗強加在女性身上的歧視過肩摔出場外;少年時不斷與龐大的國家體育制度角力,臉譜化的教練就是印度官僚的典型,衰朽的體制枷鎖被父女倆狠狠摁在了地上;決賽戰場上,與女兒摔跤的不僅是她從未戰勝的強敵,而是所有嘲笑、戲弄、冷眼旁觀的人們,她一人對抗全世界。女主角「Geeta」的名字意思是「讚歌」,這個有著溫柔名字的女生卻在這場角力中,強硬無比的把世界踩在腳下。

這才是「Dangal」的真正含義。好的故事總能引起共鳴,不論稱讚抑或批評,它能讓我們思考。在印度的現實環境里,這位父親一定不是所謂的暴政「直男癌」,他在別無選擇的黑暗中,為女兒點亮了一盞燈,提供了另一種生活的可能性。

《摔跤吧爸爸》的故事情節並沒有那麼新穎奇絕,以至於我們在每次劇情推進時都能猜到接下來的內容,但就是忍不住看下去。同印度朋友聊起這部電影時,她說:「我當然知道故事原型 Geeta Bhogat 是誰,也知道故事會怎樣結束,但我就是要看到她擊敗所有對手,就是要看她贏得全世界,然後,我要和她一起哭。」對印度而言,他們太需要大熒幕上有個「她」,一位不屈不撓的女英雄,告訴所有被傳統、婚禮、嫁妝囚禁的女人,生活一定有更多的可能。

對更多的孩子而言,運動與藝術天賦或許無法被發掘,但不論是中國還是印度,每一個生活在掙扎中的家庭,改變子女未來可能性的途徑依然存在——教育。印度是一個歧視泛濫的國度:基於種姓制度,對低種姓與所謂不可接觸者(「賤民」)的敵意;基於宗教信仰,對異教徒或外道者的仇恨;基於地域族群對少數族裔的不公;當然還有基於性別,對女性的種種欺凌。所幸,雖然步履維艱,印度也一直在努力。本世紀初時,女性識字率不足一半,到現在接近七成;在GDP飛速增長的同時,教育支出佔比也從十年前的3.02%提升到了3.84%;完成義務教育的學齡兒童也超過了八成。這些數據完全無法與今日中國相比較,但回想三四十年前,我們的父輩面臨的抉擇,生命的十字路口可能就是炎夏的那場高考,繼續面朝黃土背朝天還是走進城市擁有不曾設想的人生。不論是印度還是中國,多數普通人都是十多億人口中微不足道的數字,掌握了知識與技能,才可能探索更多的可能性。

阿米爾·汗無愧「印度良知」的稱號,與阿米爾的訪談中,我和他聊起過這個稱號。阿米爾只是笑笑,他說不論當年的《三個傻瓜》《巴薩提的顏色》《地球上的星星》還是《摔跤吧爸爸》,他首先考慮的都不是社會議題,而是演繹好這個故事,故事背後的其他暗喻是留給觀眾的空間。細細想來,阿米爾的許多電影里,他都是那個勇敢的角力者。《三個傻瓜》,他一人手撕應試教育;《地球上的星星》,他為自閉症兒童們正名;《巴薩提的顏色》,他扣動了瞄向貪腐官僚體系的扳機。但正如孤獨的角力者阿米爾所言,電影只是電影,他拍攝的動機首先是因為他喜歡這些故事。故事會讓你笑,讓你哭,但它卻不是現實,真正的現實比那更加殘忍,卻更加溫暖。

起初,他們忽視你;然後,他們嘲笑你;後來,他們攻擊你;最後贏的,是你。生活就是一場角力,不管怎樣,不要屈服,一直向前,你不會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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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的來源是上個月寫的一篇影評,寫完之後感慨良多,我不是女權主義者,但印度文化中對女性的欺凌是應當被黑的污點。

願那些絕望中的希望,全部都會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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