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和小美——100個邪邪的小故事12
二嫂快生的時候,我打趣她,你這樣的美人坯子,怕是會生出一雙天仙吧?
——那時已經請呂先生診了脈,知道這胎是雙生的女兒。
可是二嫂蹙了眉頭,說,娟兒,你這個傻孩子。生得美,可不是恩典。這世上穩穩噹噹過一輩子的女人啊,都不會過了中人之姿。
二嫂說話總是咬文嚼字的,聽得我雲山霧繞。已經新中國十幾年了,用我媽的話說,她卻還活在民國的「幻夢」里。幻夢是什麼?就是個肥皂泡泡——風一吹,就「啪」地破了。
沒過幾天,大美和小美就被「送子娘娘」接到了我們家。太稀奇了,老輩人都說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事——一胎的兩個丫頭,長得卻不一樣。大美長得跟二嫂一個模子,小美卻酷似二哥——我二哥是個威風凜凜的軍人,雖說也是劍眉星目,可這粗獷的五官長在女孩家臉上,就有了幾分彆扭。
當然,大美和小美只是家裡的叫法,姐姐大名叫章炟美,妹妹叫章霄美。呂先生給起的名,他說大美生於人定,五行缺火;小美生於平旦,五行缺水。上了學以後,姐妹倆這名字里的生僻字沒少為難老師。
同學們說,大美是真美,小美是假美。大美聽了一笑而過,小美卻哭紅了眼睛——那時也不過小學三年級。小孩子其實哪裡懂什麼美不美的?
大美從小能歌善舞,小美卻喜歡寫寫畫畫。我出差去上海,回來的時候給姐妹倆帶了書包,一個紅的一個藍的。不要問我為什麼不買一樣的,誰還沒個年輕缺心眼的時候呢?
我不知道兩個姑娘都想要紅的。讓大美先選,大美說讓妹妹選。推讓半天,還是大美先選了紅的。過了兩天,我看見小美在往大美的紅書包上面甩水筆印子。大美卻不在意,照樣背了去上學。我看不過去,在印子上給她綉了幾朵梅花——沒想到卻成了時尚,一時間女孩子們都開始往書包上綉各種花。
小美性子里的彆扭大概從那時就開始了。上初中以後,這彆扭越來越嚴重了——兩姐妹住在隔壁屋裡,大美常有同學來找,小美卻不許他們聽歌、談笑,說會影響自己思考、創作——小美在晚報上面發了幾首詩,總是以詩人自居。慢慢地,學校里和左鄰右舍就流傳著小美得了神經病的閑話。
所幸不久後,姐妹倆就參軍了——那時二哥早已是將軍了。大美去了文工團唱歌,小美也想去,可是她並不會唱歌跳舞。小美哭鬧了許久,二哥終於把她弄進去了——搬設備、寫標語——好像一個二等雜役。
小美卻很高興,臉上慢慢見了笑模樣了。
轉眼就十八歲了,這一年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是大美當上了電影演員,而且是女主角——印著「章炟美」名字的電影海報被鑲了大框子,現在還掛在堂屋裡——據說電影廠的人來文工團挑人,大美並沒有報名。可是他們都挑好了人準備走了,卻發現了在練功房角落一個人壓腿的大美——從鏡子里映出的臉,用那個導演的話說,那是一種「不屬於少女的、剛毅與雲淡風輕並存」的美。導演當場就決定,換人。大美當著導演的面請示二哥,二哥說,去玩玩吧,她才應了下來。
小美幾年來第一次敲響了大美的門,她讓大美把她介紹給導演,給她也安排個角色。大美應承了下來,導演也真給安排了——演一個有七八句台詞的「農婦乙」。可到了開機,小美卻沒有去。一整個片場的人等著小美一個人。怎麼也找不到她,只好臨時換了個人。
演到一半,小美披頭散髮地瘋跑進來,推倒了攝像機——她竭斯底里地控訴著在場的所有人,原來她鐘意的角色是女二號。女二號那天正好也在場,就很尷尬。眼見局面難以收拾,一個人沖了進來,把小美扛在肩上,不管她的尖叫和拳打腳踢,徑直走出了片場。要知道小美繼承了二哥人高馬大的體格,把她扛起來可不容易。
這人就是林樹楊,文工團的一個青年編劇,也是小美秘密的男朋友。不過,這秘密如今已經曝光了。文工團不許談戀愛,林編劇為了小美,退伍了,說等小美到年齡就結婚。
呂先生拄著拐棍兒來表示反對,他顫顫巍巍地說,林樹楊這個名字不好,太吸水,會把小美本來不多的水吸干,讓小美旱死。
我們都付之一笑。小美這輩子有著落了,大家心裡都鬆了一口氣。
兩個月後,大美的電影總算拍完了。她演生產標兵,有個鏡頭一直重拍,在冬天的渠水裡泡了好久,就落下了腿疼的毛病。從此她發誓再也不演電影了——後來果然說到做到,她這輩子再也沒有拍過電影。
第二件事就是——小美懷孕了。
林編劇見了我二哥,嚇得差點尿褲子。他矢口否認是自己的過錯,堅持跟小美只拉過一次手——騙誰呢,眾目睽睽之下,他可是扛走過小美。他又改口說只「拉過手」和「扛過一次」。二哥拿手槍比著他的頭,他還是堅持只碰過這兩次。
二哥覺得不對,又拷問小美。終於問出來了——孩子是導演的。我們一下子理解了小美那次在片場的發作。
林樹楊說,他願意娶小美。二哥像看傻X一樣看著他。看了半天,同意了。
結婚那天二哥沒去。他出發去干另一件事了。他坐火車又坐汽車,終於找到了導演。子彈從眉心進去,後腦出來。據說導演到死臉上還保持著震驚的表情。
槍斃我二哥的時候,我們全家哭得死去活來。二嫂像老了二十歲,她說,她再也沒有小美這個女兒。
小美生了個兒子,長得倒有些像大美。大家都長舒了口氣——這孩子真會長,娘胎里就知道怎麼避免尷尬。她也退了伍,街道把她分到了罐頭廠洗瓶子。在街道上刷標語的林樹楊總用東北老家寄來的獾油給她擦手,她的手還是不停地裂口子。二嫂把他們趕出了我們家的大宅,兩人在街角租了半個院子過活。
大美評了歌唱家,一天到晚去全國各地演出。後來她也結了婚,跟一個作曲家。這個人我們就不要說他的名字吧,不是什麼值得青史留名的人物。大美和作曲家都分了樓房,住不過來,就把一套給了小美夫婦,他們終於從四面漏水的破院子搬了出來。
事情還是我發現的。林樹楊出差了——他終於把自己活動進了文聯——托我把老家帶來的山貨從單位送到小美家,我就去找小美。敲了半天門反鎖著,屋裡有動靜。我聽著有異,就坐在門口等。等了幾個小時,門開了,作曲家走了出來。四目相對,我和他都傻了。
他跪下來求我,說不會再犯。我心軟了。
不料過了半年吧,竟被大美抓了個正著。
大美不聲不響去醫院打了孩子。
離婚。馬上就離了。作曲家從此滾出了我們家的生活。
小美回了娘家。二嫂並不理她——當然,我們家大宅里還住著我媽、大哥大嫂和表姨,但是這些人在這個故事裡連醬油都打不回家,就不再贅述——她也不在意,總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高興了就出來吃飯,不高興就讓表姨端進房間。
有一天,外面傾盆大雨,林樹楊傘都沒打,帶著兒子來了。他拿著高音喇叭,站在院子外面控訴小美的罪行。從她跟導演的事一直說到作曲家,男主角換了十幾個,都是我們沒聽過的。他邊說邊哭,兒子也在一旁嚎著。小美在房間里把收音機開得山響。
我終於下定決心衝進大雨, 我不能讓這些話髒了孩子的耳朵。林樹楊血紅著眼睛,拿出一個水果刀,比著我讓我走開。我伸手去攔,孩子也跟著攔。一片混亂中,不知道怎麼回事,那刀子就深深插進了孩子的眼睛,只剩刀柄在外面。我們抱著孩子一路狂奔,到了醫院,孩子已經不會哭了。
搶救了足足七天,沒救過來。小美一次也沒來醫院。孩子終於被宣布死亡了,一大堆管子針頭都從他瘦弱的四肢上面撤了下來。我只顧了哭,沒發現林樹楊走了——他弔死在了醫院的廁所里。
大美從雲南演出回來,她跟小美長談了一個晚上。
老宅里的其他人只聽見小美最後的怒吼:如果我有你這副皮囊,我怎麼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大美的聲音也高了,唱美聲一樣抑揚頓挫的:章霄美!你信不信、我要是你,也絕不會過成你這幅德行!
姐妹倆的吵架聲伴著窗外的電閃雷鳴,讓我足足做了一晚上的噩夢。
第二天一早,姐妹倆的房間里都傳出了駭人的驚叫聲。我們衝進去,卻看到兩個人都完好無損,只是眼神驚惶得厲害。
大美走了。那是她最後一次去演出。不知道是不是跟妹妹吵架壞了嗓子,她塌了中,再也不能唱歌了——按說她的年紀,塌中這種事發生得實在是早了些。她被一陣噓聲趕下了台,沒幾天就轉業了,分到了我們市裡的文化局當科長。
小美卻彷彿轉了性,再沒見她招惹什麼人。罐頭廠承包了,她包了做荔枝罐頭的車間。沒幾年,她就成了我們家第一個「萬元戶」。在她一次次給家裡買這買那、每個星期都回去幾趟的攻勢下,二嫂也終於原諒了她。
大宅里的人們都說,風水輪流轉。
大美終於又結婚了,這次是跟自己的一個科員。他們的結婚照掛在牆上,我看了覺得很刺眼:細長條的大美,比並排坐著的丈夫,足足高了一個頭。這科員還愛喝兩盅,喝醉了居然還有打人的毛病!於是章科長經常鼻青臉腫地去上班。頭兒們覺得不雅,商量了一下,就把她的科長撤了。大美逆來順受地繼續上班。我拉著她問,為什麼還要跟科員過,她當年那股高傲勁兒哪裡去了?大美掙脫我,扭著大屁股走了——結婚沒幾年,她那曾經保持得像少女一樣的身材就變成了啤酒桶——據說有人看見她成堆地往家裡買便宜豬肉。
那天是二嫂的七十大壽。我們一家人圍坐在大宅的院子里,給她賀壽。大美的丈夫沒來,不過也不差他一個。小美倒讓我們大開眼界,居然帶回一個金髮藍眼的外國人,據說他們已經登了記。二嫂多喝了幾杯,有點兒頭暈,突然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小美在她旁邊,著急地喊媽。我在另一邊給她順氣。
良久,二嫂拍著小美的手,輕輕地說,大美,不要怕,媽要走了。
我在一邊提醒,二嫂,這是小美。
二嫂不理我,繼續說,大美,你妹妹傻,你不要跟她計較。能顧著點兒她,媽在「那邊」也謝謝你了。
小美一邊應著,一邊哭得肝腸寸斷。
大美坐在一邊,獃獃地望著這一切。我把她也推到二嫂身邊。
二嫂找到了大美的手,拍著說,小美,不要記恨媽,媽都是為你好。
大美抽回了自己的手,說,媽,我誰也不怪,我只怪我自己沒用。
二嫂再沒有說什麼,頭低了下來。我試了試,已經沒有了鼻息。
過了幾天,呂先生來弔唁我二嫂。他老淚縱橫,不停地說,罪過啊罪過。又拉著大美和小美,嘀嘀咕咕什麼換了命還得換名字,缺水和缺火不能加錯,加錯早晚出事。大家都覺得呂先生終於老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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