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家:柴進的遊戲人生

原文首發於機核網玩家:柴進的遊戲人生 作者Dagou

一個最簡單的地方

一個被孩子雙腳量遍的地方

我坐在那片雜草之上

開始想像未來的一段時光

——《桃花源》,柴進

「樓上就是老八家。」晚上九點多,街頭空無一人,柴進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看路邊一間小店的三樓,對我說。

老八是柴進年輕時的玩伴,他的父母在街上擺攤做火燒,老八不願繼承這門手藝,嫌太累。老八愛玩遊戲,朋友家買了台土星,為了將《夢幻模擬戰3》打穿,他在朋友家的沙發上蹲了三天三夜,累了就躺會兒,醒了接著玩。世嘉MD的英文版《大航海時代2》,老八找了本英漢字典,挨個單詞查,一路玩下來,看見遊戲里的那些英文詞,脫口就能說出它們的中文意思,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讀。再後來,老八自己開了一家PS2遊戲房。

這些故事,柴進全都寫進了他的自傳體小說《玩遊戲的人》中。

小說連載於一家文學網站,已經更新14萬字,點擊量7萬多。在這家文學網站上,點擊量最高的是一部都市言情小說,寫的是一對法律專業的學姐學弟之間的戀愛故事,8萬多字,已有435萬次點擊。

過去這一年,柴進的寫作進度有點慢,一是因為工作忙。柴進在安徽界首老幹部活動中心上班,單位有活動,他要拍照、寫稿;領導開會,他要準備會議材料;各種書面材料,他要負責整理起草,局裡的檔案資料也歸他管理。每周還有兩個上午,他要去當地的老年大學授課,教老人們使用電腦。

另一個原因是,去年年初,他當了外公。外孫如今剛滿一周歲,女兒準備外出打工,把孩子留在家裡,請他們夫妻倆幫忙照看。每天晚上,等外孫睡熟後,他才能安心寫作。

家用電腦與遊戲機

界首是一個縣級市,隸屬安徽阜陽,位置介於安徽與河南之間,經濟相對落後,交通也不太方便,火車只通慢車。我打算先到阜陽,再坐長途汽車過去。

動身前,我在微信上問柴進,從阜陽到界首的汽車班次多嗎?柴進回復了一長段:班次挺多的,二十分鐘一班,但別太晚了,六點半以後就沒班車了,如果到阜陽太晚,要麼住下,要麼聯繫拼車,拼車價格是30元,長途車價格是21元,不過我兩年沒去過阜陽了,不知道價格還是不是老樣子。

見了面,柴進和我想像中的差不多,胖胖的,戴著高度近視眼鏡,說話客客氣氣,舉手投足間有股子書生氣。他把自行車停在路邊,沖我抱拳微笑。

我從包里掏出特意帶給他的《家用電腦與遊戲》停刊號,遞過去。之所以把這本雜誌作為見面禮,是因為讀了他在《玩遊戲的人》中寫到的一段往事。

1990年代初,柴進經常去朋友家借閱一本名叫《家用電器》的雜誌。《家用電器》是國內最早介紹電子遊戲的雜誌,1988年即開始連載《任天堂電視遊戲機及其衍生產品》、《小天才遊戲機的功能和使用》等文章。

那時的《家用電器》每期有兩頁的篇幅介紹紅白機遊戲,柴進借回家後,只看這兩頁,其中的加命、選關等秘籍很實用,郵購廣告還可以拿來比價。有一期《家用電器》刊登了與遊戲有關的謎語,他覺得有趣,便模仿著編了幾條寄過去,未被採用。幾個月後,他收到編輯部的一封信,信中寫道:有一本遊戲雜誌即將創刊,現在開始征訂。

這本雜誌就是1994年6月創刊的《家用電腦與遊戲機》,當時為雙月刊,定價2.8元。柴進和朋友商量後,湊錢匯過去,訂了包括創刊號在內的當年發行的四期雜誌。不久,創刊號寄了過來,封面是一個振臂歡呼的赤膊男孩、一台黑色的國產十六位兼容遊戲機。

這四本薄薄的雜誌被柴進視若珍寶。那個年代,遊戲類書刊少之又少,能見到的,他都會盡量收藏。朋友從外地買回《電視遊戲一點通》,原價3.5元,他以5元的價格收了過來。朋友買的《電子遊戲軟體》,他託人複印了幾頁攻略和插圖,收在柜子里。單位的一位上海知青訂了《新民晚報》,某期的電腦欄目刊登有紅白機遊戲《吞食天地2》和《封神榜》的難點釋疑,徵得知青大姐的同意後,他把這兩塊「豆腐乾」剪了下來,保存至今。

收到那四本雜誌後,柴進又訂了1995年全年12期的《家用電腦與遊戲機》,郵局沒有發行,他直接匯款至雜誌社。第二年,他望穿秋水,卻始終沒有等來雜誌,寫信去問,雜誌社答覆並未收到他的匯款。匯款單的存根已經在洗衣服時被泡爛扔了,沒辦法,他只好認虧。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匯款購買過任何東西。

正是因為讀了這段往事,我決定把自己收藏的《家用電腦與遊戲》停刊號送給他,算是有始有終。

柴進從我手中接過雜誌,說了聲謝謝,沒有拿起來翻看,直接放進了自行車的籃筐里。

推著車回家的路上,柴進說,《家用電腦與遊戲機》的那本創刊號已經被他翻得散了架,他用針線把它重新裝訂好,還用膠帶把破碎的封面粘了起來。

到家後,他走進堆放雜物的小屋,埋頭翻找那四本雜誌。六年前,曾有網友想看看他手中的《家用電腦與遊戲機》創刊號,他翻箱倒櫃找出來,拍了照,傳到網上。由於雜誌側面用線縫了起來,攤不平,所以拍得不太清楚。

屋裡的光線很暗,雖然有一扇小窗,但還是得開燈才能看清屋裡的東西。靠門的地方擺著一張桌子,桌上是一台老電視、一台影碟機、一台3DO遊戲機。對面的兩個書櫃被陳舊泛黃的各種書刊雜誌塞得滿滿的,柴進蹲在地上,把柜子里的雜誌一摞摞搬出來,堆在外面,找得滿頭大汗。

我說,算了,找不到就算了。柴進擦了擦汗,說:它肯定就在這裡的什麼地方。

詩歌

《玩遊戲的人》是按時間順序寫的,從1988年柴進在朋友家第一次接觸遊戲寫起。

1988年是柴進人生的一個重要轉折點,那年他二十歲,從無所事事的狀態中掙脫出來,為自己確立了讀書、增智、寫作的人生目標。

柴進從小熱愛文學,上學時,除了語文,其它科目的成績一塌糊塗。初中畢業後,他在家閑了兩年。父母在樓下開了間小飯館,他就去飯館端盤送菜,掙點零花錢。空閑時,泡在縣圖書館,如饑似渴地讀書。

他的一個朋友收藏有很多哲學書,他常去借。一天晚上,去朋友家借書時,他看見朋友正坐在黑白電視機前玩遊戲,操縱一架直升機攻擊敵人。朋友告訴他,這款遊戲叫《雙鷹》。

這是柴進第一次接觸遊戲,深受震撼。他在後來的文章中寫道,在朋友家的那個晚上,「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我對人生的認知」。

朋友買的是一台「小天才」遊戲機,花了450元。不久,縣裡有人從浙江義烏帶回一批其它牌子的遊戲機,柴進從中挑了一台「八通」的,只要95元,外形與原裝紅白機一模一樣,只是把紅色部分換成了藍色。遊戲卡帶的價格比機器貴,他買了盤「九合一」,玩了大半年,《超級馬里奧》是他通關的第一款遊戲。

1988年,柴進的另一樁人生大事是認識了現在的妻子,年底結婚後,妻子和他一同在飯館幫忙。次年,大女兒出生,又過了一年,二女兒出生。兩個孩子接踵而至,給他們的家庭增添了更多的開心和忙亂。

二女兒出生後不久,1991年年初,柴進有了一份正式的工作,在老幹部活動中心當工人。每天早晨去單位,拿鑰匙開門,打掃衛生,等老幹部們過來下棋、打牌、搓麻將。所有人離開後,收拾屋子,打掃衛生,鎖門走人。日子過得平淡而充實,工作之餘,讀書、寫作、玩遊戲。在當地文聯舉辦的文學競賽中,他獲得了詩歌一等獎、散文一等獎、喜劇小品一等獎。

但沒過多久,平靜的生活便被一次意外打破。

柴進早年寫的一首詩歌:「你已經擁有快樂,但歲月無意放棄」

「我那時還是個毛頭小伙,熱愛詩歌,心地單純,覺得世界很美好,突然被人無緣無故打了一頓,看見社會的陰暗面,整個人一下子跌進低谷,心情壓抑。這種抑鬱的狀態持續了大概兩三年,我沒告訴家人,只有自己知道。」

柴進繼續寫詩,卻發現自己再也寫不出純凈溫暖的詩歌,悲觀厭世的情緒在心中蔓延。「直到有一天,我看了自己的詩,對自己說,不能再寫了,再寫下去我會瘋掉。」那時他寫過一首詩,將自己比作被悶在瓶子里的蟋蟀,所見只是虛偽。

他不再寫詩,平日除了上班、讀書、帶女兒散步,就是玩遊戲。「遊戲化解了我心中的鬱悶,轉換了我的心情。」那兩年是他玩遊戲最沉迷的兩年,與朋友們互換卡帶,只要是喜歡的遊戲,基本都通了關。只有《魯邦三世》例外,因為家裡用的是一台14寸黑白電視,打到最後一關,看不清是第幾層,迷宮走不過,只好作罷。

生計

1994年,父母把飯館交給待業在家的弟弟經營,柴進小兩口退了出來。柴進那時每月的工資只有一百多,為補貼家用,妻子做起了小生意,三十元的本錢,一張小圓桌,每天蹲在家對面的小學門口,賣孩子們喜愛的小零嘴、小玩具。下班後,柴進也趕去幫忙。

那年夏天,飯館添置了一台冰櫃,母親覺得只用來儲藏食物有點浪費,打算兼賣冰棍。馬路對面有所小學,但路兩旁豎有欄杆,學生過來很不方便,母親便把柴進的那台遊戲機和家裡的14寸黑白電視搬了出來,吸引人氣。白天光線強,屏幕看不清,母親想了個辦法:找來一個大紙箱,箱口橫放,電視機擱在裡頭,玩遊戲的時候,把頭伸進紙箱。看著滑稽,卻很實用。

收費起初是仿照街機,兩毛錢一次。半個月後,柴進發現,很多高手一玩就是一個多小時,生意沒法做,便改為按時計費,單人2元一小時,雙人3元一小時。

第一個月,這台山寨紅白機和五盤遊戲卡帶為家裡掙了160元,比柴進的工資還多。但再投入的成本也很高,一百多塊錢只夠買一盤新卡,靠買卡維持生意並不划算。柴進想出了換卡的策略,把自己家變成遊戲周轉中心,最多的時候,手頭攢了五六十盤卡帶,放在紙箱里,頗為壯觀。

這些卡帶,柴進最喜愛的是被稱為「智力卡」的《吞食天地2:諸葛孔明傳》。與妻子商量後,他坐了一宿的長途汽車,去了趟鄭州,用兩個月的工資買了《重裝機兵》和《外星戰士》(改編自《夢幻之星》)兩盤智力卡,買回來後,果然大受歡迎。

柴進收藏的《家用電腦與遊戲機》創刊號

也就是在那一年,《電子遊戲軟體》和《家用電腦與遊戲機》相繼創刊。柴進翻看時,發現兩本雜誌都刊登有陝西寶雞李氏公司的廣告,賣的是世嘉遊戲的燒錄設備。那時,世嘉MD遊戲機已經開始在國內流行。

柴進決定更新換代,攢夠錢後,花450元買了一台世嘉MD。世嘉的遊戲卡帶也很貴,一盤4兆的單卡,例如《戰斧》,價格在百元以上。他打聽了一下,得知界首有一家店可以幫別人燒錄新遊戲,用的正是從陝西寶雞李氏公司購買的那套燒錄設備。

柴進花95元買了一塊燒錄卡底板,裝了兩個帶透光窗的4兆集成塊,一次可以寫入兩個4兆的遊戲或一個8兆的遊戲。要想寫入容量更大或是更多的遊戲,必須添加新的集成塊,一個4兆的集成塊售價90元,一塊燒錄卡底板最多可安裝32兆集成塊。

燒錄遊戲時,從底板上拔下集成塊,揭開透光窗上的不幹膠貼紙,用紫外線光擦除集成塊里的數據,即可寫入新遊戲。寫入設備也很簡單,一台沒有硬碟的386主機、倍速光碟機、14寸單色顯示器、若干張包含新遊戲的光碟。電腦連接燒錄器,開機後用加密的5英寸軟盤引導,從光碟讀取遊戲數據,再通過燒錄器寫入集成塊。

燒錄遊戲的費用按兆計算,每兆1元。最多時,柴進擁有兩塊燒錄卡,一塊32兆,一塊16兆。《雪人兄弟》《戰斧3》《忍者神龜》《西部牛仔》《機器貓》《米老鼠與唐老鴨》,這些都是當時很受歡迎的MD遊戲。兩三年後,世嘉的盜版卡帶價格狂降,16兆的《12人街霸》只要二十多元,燒錄遊戲遠不如直接買卡划算,那兩塊燒錄卡才被完全淘汰。

這台3DO是柴進家裡目前唯一可以正常運行的遊戲機

1995年年底,界首一家街機廳買了一台3DO遊戲機,搭配29寸進口彩電,在當地引起轟動。人們每天排著隊玩,圍觀的人群水泄不通。

柴進賣掉手頭的一批卡帶,又借了1000元,買了台二手3DO。起初生意不錯,《16人街霸》《幽游白書》《暴力摩托》頗受歡迎,但沒過多久,PS遊戲機上市,3DO漸漸無人問津。這台短命的機器打了水漂,好在這時,他抓住了一個新的機會。

1996年,電腦房開始在這座小縣城出現,機器配置以486為主,最初每小時5元,不久降至每小時3元。《仙劍奇俠傳》《炎龍騎士團》,以及天堂鳥出品的部分遊戲,搶走了街機廳和包機房的不少生意。

柴進咬咬牙,借錢買了台奔騰133處理器、1.2G硬碟的二手電筒腦,5000元,又託人從鄭州帶回一台PS遊戲機、一台VCD影碟機。

盜版影碟每張30元,每隔兩三個月,柴進就背著旅行包,坐長途車去河南周口的荷花市場,批發影碟。最受年輕人歡迎的電影是《力王》和《獅子王》,三塊錢播放一場,觀看人數不限。一次,周末播放《力王》,屋裡滿滿當當坐了24個人。

經營場所依然是自己家,只不過從家門口搬進了屋裡。遊戲機擺在客廳,電腦擺在書房,夫妻倆的卧室里擺的是影碟機,家裡唯一不受打擾的地方是兩個女兒的房間。每天,打遊戲的打遊戲,玩電腦的玩電腦,看影碟的看影碟,折騰到晚上10點左右,顧客全都走完了,一家人才能休息。

家對面就是小學,所以柴進訂了一條規矩:上學時間,不允許學生來玩。但還是發生了意外,一次,朋友喝醉後去柴進家,與一個看影碟的高中生打了起來,驚動了派出所。

柴進拿出那些年攢下的一萬多塊錢,又從親戚手裡借來一萬多,買下附近的一院舊房,把遊戲機、電腦和影碟機全都搬了過去。雖然生意冷清了不少,但心裡踏實。

小說

遊戲對電腦配置的要求越來越高,柴進陸陸續續又花一萬多買了三台電腦。仔細算算,賺的錢大多投在了添置硬體上。好在房子是自己的,無需租金,扣除各項費用後,每月還能有五百塊錢左右的盈餘,和他的工資差不多。

2001年左右,網吧在縣城興起。柴進的電腦沒聯網,只能玩單機。他聽說有一款叫做《傳奇》的網遊很火,便跑去網吧觀摩,看見有個玩家在砍怪,砍了半個小時,樂此不疲。他無法理解這種樂趣,轉身走了。

不久,父親因病去世,母親也已在兩年前離他而去。接連遭受打擊,柴進心灰意冷,打算放棄生意。退出的另一個原因是為了幫助他的一位老友。這位老友和他一樣愛書如命,有點書痴氣,性格也有些自閉,找不到工作,夫妻倆沒有收入,生完孩子後,妻子把孩子放在娘家,一個人去了外地打工。

柴進同妻子商量後,把自己的店低價轉讓給了這位老友,四台電腦、四台影碟機、三台電視機,還有1800多張影碟。朋友接手後,在店裡放了個櫃檯,兼賣零食、飲料、香煙,生意還不錯,兩個月後就把妻子接了回來。

柴進自己卻犯了愁,一家四口,兩個上學的孩子,單靠他一個人幾百塊錢的工資難以支撐。發愁之際,妻子遇見一位老同學,決定和她一起去外地做生意,多掙點錢。

柴進獨自在家照顧兩個女兒的生活起居,忙碌之餘,重新開始寫作。他身邊有一個喜愛GBA的朋友,做了個掌機網站,知道柴進文筆好,想請他寫點文章發在上面,拉拉人氣。柴進想起以前玩過的紅白機遊戲《重裝機兵》,便以此為題材,動筆寫起了同人小說。

最初的構想是十六章,每章一萬字。柴進準備了一疊方格稿紙,每寫完一小節,就交到朋友手裡,由他找人錄入電腦,發在網上。

這是柴進第一次寫小說,寫得很用心。下載了《重裝機兵》的全攻略,列印出來作為參考;租了一堆科幻片和戰爭片的影碟,借了很多戰爭題材的小說以及《兵器知識》雜誌,惡補軍事知識。寫核輻射,他閱讀與核戰爭相關的書籍;寫變種蜈蚣,他查閱蜈蚣的生活習性;寫練健美的馬歇爾,他特意去健美論壇翻了不少帖子。

小說的主人公,取名「南歌」。柴進初中畢業後的那段時間,每天晚上都會跑到後面的院子里,面對南面的那片樹叢,放開嗓子唱歌。他告訴自己,如果有一天寫作,他要用「南歌」作為筆名。後來玩遊戲,每次玩《重裝機兵》,他輸入的主角姓名都是「NG」,即「南歌」的拼音首字母縮寫。

第一章完成後,朋友對他說,不如你自己買台電腦吧,又不貴,你今後也用得著。他想想也對,就花七百多塊錢從一家即將倒閉的網吧買了台舊電腦回家,裝上寬頻。

這台電腦成為父女三人的新寵。女兒們在電腦上聽歌、看動畫片,柴進除了寫作,休息時也會在電腦上用模擬器重溫當年的老遊戲。

以前做生意用的那些老遊戲機,送的送,壞的壞,手頭只剩一台山寨紅白機,必須用視頻線連接電視,每次玩遊戲後再看電視,需要重新調台,很麻煩。模擬器方便,但美中不足的是,用鍵盤玩遊戲毫無手感。柴進買了個便宜的電腦手柄,雖然動作遊戲發招不太順手,但玩《重裝機兵》和《吞食天地2》之類的遊戲不成問題。

休息時,柴進用電腦在模擬器上重溫當年的老遊戲

柴進從小被父母管得很嚴,所以對女兒採取放羊式教育,只要她們完成作業,該背的會背,該寫的會寫,便准許她們看動畫、玩遊戲或出去玩耍。一年下來,女兒的成績一落千丈,妻子知道後,焦急萬分,放棄了外地的生意,趕回家照顧孩子。

一切又回到原點。一家人平平淡淡地生活,「手頭有點緊,但日子還過得去」。兩個女兒先後升上高中,妻子在本地打零工,柴進有一份收入不高但穩定的工作,閑時繼續創作。《重裝機兵》同人小說寫了兩年,32萬字,他原打算出版成書,掙點錢補貼家用,但同人小說涉及版權問題,最終未能出版。

《玩遊戲的人》,柴進準備就寫到這裡結束。小說的封面是女兒幫他做的:一台顯示著《魂斗羅》畫面的電視、一雙握著紅白機手柄的手。

玩遊戲的人

《玩遊戲的人》的雛形,是柴進當年發表在「模擬地帶」論壇上的一篇追憶往事的長文《學會遊戲,看透人生》。他覺得那篇文章寫得太簡陋,很多細節無法呈現,所以決定以小說的形式把它重寫一遍。

《學會遊戲,看透人生》寫於2006年。那年春天,一位母親向柴進求助。她說,她的孩子上網成癮,原先就讀於重點中學,上了高中後,頻繁逃課,上網、玩遊戲,甚至跟其他孩子學會了抽煙喝酒,成績一塌糊塗,被迫轉學,但惡習不改,面臨被開除的境地。父母和老師的話,孩子一點也聽不進去,母親走投無路,向柴進求助,希望他能和孩子談談,勸勸他。

回家後,柴進在電腦上加了男孩的QQ,以老鄉的身份找他聊天。他知道男孩愛玩遊戲,就給他看了自己發在網上的《重裝機兵》同人小說。

男孩玩的遊戲和柴進截然不同,他說,他大部分時間是跟著同學去網吧玩網路遊戲,《街頭籃球》《QQ飛車》《泡泡堂》《QQ音速》。父母禁止他在家玩遊戲,所以他從未接觸過遊戲機。

為了拉近彼此的距離,柴進決定把自己過去十多年玩遊戲機的經歷寫下來,給男孩看。他開始在模擬地帶、重裝機兵專題站等論壇連載往事,每寫一段,就發給男孩。於是有了這篇《學會遊戲,看透人生》。

文章在網上引起不少共鳴。身居小縣城,沒怎麼買過正版遊戲,了解不到最新的遊戲資訊,也跟不上遊戲的發展潮流,但這絲毫不影響柴進對遊戲的熱愛。

那段時間,只要在線上碰到男孩,柴進就會主動打招呼,要麼聊遊戲,要麼隨意說些開心的閑話。雖然不是同一時代的人,但兩人都有一顆愛玩的心。

男孩漸漸向他敞開了心扉。他告訴柴進,他有三個姐姐,父母從小對他的管教特別嚴厲,動輒飽以老拳,這讓他覺得,自己是一個「父母不疼、老師不愛、連界首最差的中學也要趕他出去的皮臉孩子」。

柴進也把自己童年時被父親打罵以及自己對女兒的教育,告訴了男孩,開導他。三個月後,兩人見了面,男孩去柴進家作客,還在他的那台3DO遊戲機上玩了會兒籃球遊戲,只是不怎麼會用手柄。

為了重溫《夢幻模擬戰》,柴進買了這台世嘉兼容機,可惜頻繁死機

柴進買的最後一台遊戲機是PS2,2006年,為了玩《重裝機兵:沙塵之鎖》,花550元從朋友那裡買的二手機器,買回來後才發現有點故障,只好束之高閣。

他還有一台半死不活的世嘉機。三年前,他打算為《夢幻模擬戰》寫同人小說,那是他當年通關的第一款戰棋遊戲,印象深刻,尤其是結尾動畫,於是花兩百多塊錢買了一台永盛的世嘉MD兼容機及《夢幻模擬戰》中文卡帶。不會用淘寶,女兒幫他網購。沒想到買回來後,頻繁死機,只好晾在了一邊。

家裡還有幾台已經壞掉的紅白機,落滿灰塵,這些報廢的遊戲機,連同買了十多年的遊戲雜誌,全都堆在那間擺滿雜物的小屋裡,不是為了收藏,只是捨不得扔。

他手頭還留著十幾盤世嘉MD遊戲卡帶,裝在一個小盒子里。最後十盤紅白機卡帶,送給了侄子。侄子有一次考得不錯,父母獎勵50元,侄子拿出25元在地攤上買了台紅白機。

這些年,柴進始終沒捨得買新遊戲機。每月兩千多的工資,要養家,要照顧外孫,不足以支撐他的這個愛好。

家裡唯一一台可以正常運行的遊戲機,是小屋桌上擺著的那台3DO,那是他用十多張DVD影碟換回來的。有時候,文章寫累了,他會一個人在這間屋裡玩會兒遊戲,放鬆放鬆。

會飛的鳥

柴進當年註冊的第一個網名是「會飛的鳥」,因為他覺得,自己是個很平凡的人,「就像鳥兒都會飛」。

他身邊有很多熱愛寫作的文友,這些文友大多不知道他對遊戲的痴迷。由於十多年前寫了《重裝機兵》同人小說以及後來的那篇懷舊文,他在網上也認識了不少玩友,這些玩友視他為普通寫手,對他遊戲文字以外的其它作品不感興趣。文學愛好者、遊戲愛好者,這兩個身份似乎難以重合。

柴進的兩個女兒小時候也喜歡遊戲,最愛玩的是MD遊戲《雪人兄弟》《米老鼠與唐老鴨》、PS遊戲《古惑狼賽車》。買了PS2後,小女兒對手塚治虫漫畫改編的《多羅羅》愛不釋手,不僅通了關,還把所有隱藏要素都打了出來。

姐妹倆一起玩《仙劍奇俠傳》,李逍遙被誣為女飛賊的同夥,太守逼供:你招是不招,不招就打你屁股。每次太守問話,姐妹倆就會選擇「否」,李逍遙只好一直挨板子,齜牙咧嘴,逗得她倆哈哈大笑。

柴進玩遊戲的時候,女兒也會在旁邊看。他玩《忍者神龜2》,每次把遊戲里的站牌和消防栓打掉,女兒就會莫名其妙地哭鼻子。

「現在回想起她們玩遊戲的那些小細節,還覺得很有意思。」柴進笑著說。

高中畢業後,大女兒在外地的一家民辦大學讀了三年,工作不太好找,回家後,她在本地的茶餐廳做過服務員,在網站做過論壇管理,結婚後去了上海。小女兒在職校讀完大專,學了3D製作,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在網上認識現在的丈夫後,兩人一起去了福州打工。

兩個女兒都不在身邊,柴進心裡不舍,嘴上什麼也沒說,只是希望她們幸福,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採訪那天,界首颳起了大風。柴進的妻子把晾在外面的外孫的衣服全都收了進去,掛在樓道里。

柴進說,做遊戲生意那會兒,妻子也會玩玩遊戲。有些遊戲,她玩得比他還好,比如《俄羅斯方塊》,她可以一口氣消掉兩千行。兩人以前經常相互比試,從九級十二行最難的關卡開始,看誰堅持的時間長。

紅白機遊戲《銀河號》,最後一關柴進始終過不去,妻子卻輕鬆過關。世嘉MD遊戲《雷電》《索尼克》《神奇小子3》,妻子也從頭到尾打穿了。唯獨《超級馬里奧》,她不敢嘗試。她對柴進說,我在旁邊看你跳那個坑,看得心驚膽戰。

十多年前,放棄外地的生意後,家裡賠了不少錢,妻子沒有抱怨,到處給人打零工。在小吃攤幫人改刀配菜,在家給彩燈組件安裝小燈泡,在糖果廠包裝糖果,每天掙個十來塊錢。

有一段時間,她在當地的毛紡廠打工。夜班下得晚,柴進不放心,去接她,看見車間里其他工人都戴著口罩,妻子沒戴,問她,她說不礙事。柴進心疼妻子,說,你還是別做了,車間里毛絮、粉塵什麼的亂飛,對你的肺不好。後來,妻子在一家酒店找了份打掃衛生的工作,前不久,為照顧外孫,才辭掉了工作。

柴進把兩人這三十年同甘共苦的經歷,寫成了文字,配上詩歌,送給妻子。

「說實話,我收入一直不高,她工作也很差。有一次吵嘴,我把她氣哭了,趕緊哄她,哄過之後,我就對自己說,我再也不要和她吵架了,我不喜歡看她哭。兩個人得互相支持,互相扶持著過。俺兩口子都是很會讓自己開心的人,有一點高興就行。就是這個意思,這不就是生活嗎?」柴進說。

紙箱

柴進在衣柜上貼了張紙條:「小目標:每天三千字」。他現在是界首作家協會的常務理事,除了《玩遊戲的人》,平時還有其它創作任務。採訪前的那天晚上,他剛寫完一篇摸爬蚱逮知了的隨筆,參加阜陽地區的散文大賽。

2015年,界首黨史辦組織人手為界首解放後的第一任市長喬道三撰寫傳記,柴進是作者之一。雖然這本書已經出版發行,但柴進覺得,喬道三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作為寫史者,應該更多地去發掘他的內心世界。他重新整理了喬道三留下的手稿,打算再寫點什麼。

這些年,柴進對自己居住的這座小縣城的歷史產生了興趣。他的移動硬碟上保存有很多電子書,這些書或多或少都有關於界首的記載。例如《宋會要輯稿》,記載有北宋開寶年間界首的收稅記錄,當時的界首叫「界溝鎮」。他還收集了不少界首的老照片,民國三十年的搬運工人臂章、工會的會員證、界首解放時《人民日報》的報道,按年份存放在不同的文件夾里。

翻看史料,發現任何與界首有關的隻言片語,柴進就會很開心,如同以前玩遊戲,發現某個隱藏要素時的心情。

他有一個計劃,把界首每一條街道的歷史都挖掘出來,那裡住過哪些人、有過哪些商鋪、發生過哪些事,以民間寫史的方式,寫成一個系列。

「外面的人可能不會感興趣,我也不可能靠這個吃飯,但我喜歡做這些事。就和玩遊戲一樣,就是喜歡。」柴進說。

聊完天已經是晚上九點,我倆下樓吃飯。柴進家樓下有一家叫做「楊家大盤雞」的小飯館,就在當年柴進父母開的那間飯館的位置。

我們搬了張小方桌,坐在路邊,點了幾盤小菜、兩碗板面。板面是界首鄰縣太和縣的特色小吃,麵條在案板上摔打而成,很有勁道。麵湯里放了青菜、豆芽、雞雜、辣椒,吃到肚裡熱乎乎的。

室外的溫度有點低,我倆邊吃邊聊。柴進指了指身後的那條馬路,告訴我,抗戰前,這裡是一道高牆,牆外是一條一米多寬的溝渠,把安徽和河南隔開。界首地勢較高,1938年花園口決堤後,很多河南難民轉移到這裡,界首才逐漸發展起來。

路上行人稀少,偶爾有幾個喝醉酒的年輕人從我們身邊經過。在這座小縣城,喝酒可能是年輕人為數不多的娛樂方式之一。

二十多年前,他們曾經有過另一種娛樂方式。那時,我們坐著的這個位置,擺著一個大紙箱,紙箱里是一台14寸黑白電視,孩子們把頭伸進紙箱,握著手柄,控制馬里奧在屏幕上蹦蹦跳跳。

也許是個夢吧

夥伴們這樣說

並時時拍打我的肩頭

以示友好

他們也許並不喜歡我的自白

卻依舊靜靜的聽

然後若無其事地對我說

天吶,這世界可真小

——《瓶中的蟋蟀》,柴進

寫在後面

想做一個關於玩家的欄目,採訪一些玩家,普普通通的玩家,沒有耀眼的光環,沒有戲劇化的人生,沒有大悲大喜,沒有大是大非。

他們的故事不具有多少新聞價值,不算新鮮,不算好玩,引不起爭議,也沒什麼可發人深省的,只是一些瑣碎的事,玩遊戲的事。

他們只是玩遊戲的人,可能永遠沒有機會站在聚光燈下,但他們才是遊戲行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如果您或您身邊的朋友願意分享自己的經歷,不妨聯繫我,我願意代筆,把這些故事記下來。這是我的郵箱:paul@g-cores.com。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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