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在這裡

02-09

兩天沒上知乎，竟有人問我怎麼了。不得不上來碎碎念一番。

我的靈魂飄在天花板，貼著燈，俯身看著躺在床上的我，大拇指按著按著，刷刷看看，生命就這樣的淌流消逝。每天起床第一件事竟然是查看手機這動作著實惱怒了自己，沒想到每天最後一件事也還是查看手機。活得真傻，靈魂掩嘴偷笑。

記得第一次換新手機時，店員提醒：「如果沒備份的話，你的資料都會消失哦。」我淡淡回說：「人生不就這樣。」對方輕抬了一下眼，笑一下。

聯繫仍在，只是乾淨了一大片記憶牽葛，然後，雙方若都真有需要，微信一下，就重新回來建立對話關係如再鋪起一張對話的絲網。人生要斷不斷想斷不敢斷拖拖沓沓的事誰都有那麼一些，哪能像這般果斷絕決呢？

我不那麼真愛手機，微信、簡訊未讀數都是幾千，連已讀不回都不甚在意，但手機惠我良多也是不爭的事實，或者說，是互聯網。有手機在，總能充分且及時的表達我自己，並且主控權在自己，電話相對具有侵入性，是隨時響起的驚擾，所以我手機鈴響調到無聲，沒輸入名字的電話不接，陌生電話不敢接，騎車開車走路開會看電影不便接，社交媒體於是就成為我的社交活血、信息補給、最低門檻的社會參與方式。我一點都沒和社會脫節被時代拋後，仗的無非就是滑來滑去的小小手機。

我不喜歡打電話，一點小小的私我的原因實在是很矯情。兩地通訊，總需要經過一段路徑，那時間上通達兩地所需速度層所造成的極其微小數分之一秒的停頓，在我心中造成了很大的違和感，那說出口的話沒能立即進到對方耳彀，彷彿還得在空中跑百米、長跑、馬拉松，聽的人要等，沒把握等多久，常是一開口對方也正好開口，話串便會在空中某條線路迎頭相撞，連「你先說」、「你先說」，這二句有禮的話，也時不時要在空中當頭互撞一下。

這樣的我多像那停車場的自動收費機，毫無異議，一百元都塞了進去乖乖繳費了，它還一直吐出來，嫌那一百元皺皺的不夠平整。不破碎、不散亂，人與人、事與事，都得一叩一應在最好的位置上，其實是很久以前我常想要的不切實際的流暢簡單，咦，不是早就習慣世間法的不對等傾斜本質嗎？不是早就適應事與願違的生命真相嗎？怎麼手機這等小事，反而掩藏不住那個對人生曾過度天真期待的初始的我。

新海誠2002年獨力完成的《星之聲》，二十五分鐘動漫，由手機綠光、發信息按鍵聲串起整個情節。優秀的中學生長峰美加子被選為聯合國宇宙探搜隊，駕駛機器人航艦在宇宙與外星人作戰，她與在地球的戀人寺尾升靠手機傳信息，飛過月球、水星、土星、木星、冥王星，與地球的距離愈來愈遠，傳私信的時間愈久，從半年延長到一年，對方才能夠接收到。2047年，八月，升接到美加子一年前傳的簡訊，說自己來到太陽系邊緣，即將要到距離八．六光年的天狼星系追趕阿加魯斯人，天狼星和地球的通信是8年又224天18個小時。「到時你會記得我嗎？」美加子說：「我覺得我們是被地球和宇宙拆散的第一對戀人。」

8年又224天18個小時，你要等嗎？你要嗎？這樣的距離與不斷錯開的時間，無異是另一種形式的「永恆」。你要等嗎？

2047年，9月，抵達天狼星的美加子，立即發私信給升：「24歲的升，你好，我是15歲的美加子，我，即使是現在，也是非常非常非常喜歡升的喲。」

2056年3月，升的手機出現了這則私信，但只有前面的問候語，最後一句@＆＃※……是亂碼。

動漫《攻殼機動隊S.A.C》故事也是未來世界2030年，那時手機只要埋在頭裡，大腦連上網路，就能與人發送對話。我也等待這時代的來臨，可以省去許多手機操作的麻煩，只是，說不定到那時候，還得附加更多更複雜的軟體供下載，以過濾、調節每個人的口是心非，和不夠純粹單一的起心動念。古典奇幻小說《鏡花緣》里說的不就是相同意思，一國里人人腳下踩著一朵雲，心地光明的雲就潔白，心思不正的便由灰到黑的逐次漸層，有人云上蒙了布不讓人看，不就是此地無銀，有人昨日雲色晦烏了些，今天就白亮多了，正邪善惡誰也不必比路遙等日久，每天，一出門，彼此看一下腳下那朵雲便明白。

我發，你收，你打電話，我接聽，全球手機電波網路縱橫穿織密密覆蓋地球，就讓生命在手機閃滅中書寫情節吧，因為我得承認，在《星之聲》片尾歌聲中，我心一深，眶里有淚，腦門熱著，心中哽塞著什麼，許久許久。

最後一則消息發出後不久，宇宙探搜隊被敵人殲滅了，只一艘戰艦存活，美加子仰面飄浮墜落無垠星際的畫面，搭配動人的背景音樂，似乎已訴說出什麼，24歲的升，正式加入宇宙探搜隊，他要去到太陽系外尋找美加子。在聲光科幻、太空探險、星際戰爭、2047年、手機簡訊現代元素包裝下，新海誠在告訴我們，思念超越距離與時間，你願意等多久？無論多久我都在的愛情故事。

在宇宙兩端，各自無極寂寞的升和美加子所想念的日常小事，都只願和對方在一起：夏日的雲、冰冷的雨水、放學後涼爽的空氣、春天鬆軟的泥土、黑板擦的氣味、深夜便利商店令人安心的感覺、黃昏柏油路的氣味道……升說，如果讓我們的一瞬間能實現，你心中會想什麼，美加子說，你也一定會這樣想：

我就在這裡。

我就在這裡。即便一無私信、沒接手機，我就在這裡。星際大戰畫面飆、聲效滿，發射攻擊咻咻聲中，溫柔的情話堅定訴說著永遠……就為這句話，無視靈魂清醒的嗤笑，我願意日起日落一輩子傻在手機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