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夢的破滅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有次我和我的狗爬到村子對面的山頂上,看到了遠方在陽光下發亮的另一個小鎮。

現在我當然知道那小鎮很小,小到還沒有我們鎮那麼大,但那時的我並不知道,那時的我站在山頂,看了看山腳下屬於我的寧靜的村莊,又看了看遠方正正輕輕發光的不知道屬於誰的小鎮,突然像被什麼東西吸引了似的,迫切地想去小鎮裡面看看。

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覺得,隔壁班那個漂亮的女孩,假如她有家鄉,那一定是在那裡。

回家後,我問媽媽,順著我們去市裡的那條路一直走,盡頭的那個城鎮叫什麼。媽媽告訴了我。我又問,可不可以坐車去那裡。媽媽說,可以。

我開始存錢。

那時我每天的零花錢並不固定,有時有一塊,有時沒有。我估算了一下,要去那個小鎮,來回車費至少十塊,假如中途要吃點零食喝點水,那可能就得十五塊。

對於現在的我而言,五塊錢車費能抵達的地方,走路都能到。但對於那時小小的我而言,這世界很大,這世界中的每一條路,都很長。

我忍了將近一個月沒吃零食、沒買彈珠,終於在一個黃昏存夠了十五塊,當我從牆壁縫裡把皺巴巴的十五塊錢掏出來時,我覺得自己簡直是個天才,小小年紀就身懷巨款,並且還有一個想要抵達的遠方。

第二天清晨,我把疊得整整齊齊的錢裝進口袋,跑到馬路邊上站得筆直,滿懷激動眺望車子開來的那個轉角。

那是一種真正的激動,彷彿在那個清晨,全世界唯一的大事就是我要去旅行了,而那輛每天開來開去的白色客車,在那個清晨也彷彿是專為載我離去而來。

由於太過激動,以致於我每見到一個路過的人都想告訴他:我要去旅行了,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等了很久,直到頭髮被瀰漫的霧氣打濕時,客車才摁著喇叭從轉角處沖了出來。

我上車了,但很快又被司機轟了下來。他問清我的目的地,又確定我沒有家人陪伴後,大聲說,你一個小屁孩瞎雞巴跑什麼,不怕被人賣了啊?快點下車!

也不知是被那聲小屁孩氣的,還是因不能抵達遠方而心酸,下車後,我看著在濃郁的霧氣中漸漸遠去的客車屁股,用力地咬住了自己嘴唇。

那天晚上,我拿著手電筒縮進被子,把十五塊錢數了一遍又一遍,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這筆巨款,我想到學校去請那個漂亮的女孩吃糖,可是那女孩並不認識我;我想把它存起來,等自己十八的時候再出發,可那時,十八離我太遠了。

還沒想清楚到底該怎麼辦,我就睡了過去。然後,幾乎是一夜間,我認識了很多姑娘,也抵達了十八。

十八歲那年,我已經打了三年工,存了一點錢。那時我已經認定自己讀不了萬卷書,只能想著去行萬里路,見見所謂的世面。我聽聞鳳凰很美,重建後的汶川也可以去看看,更巧的是,那年夏天我喜歡上的姑娘,暑假後她去了重慶的一所大學讀書。

我買來一張地圖,掛在床頭,把路線和要去的地方都一一標記好,想著從老家出發,一路向北,走到湖南的額頭再往左拐進入重慶,再從重慶進入四川,如果到了四川我還有錢,那就一路向西,去看看巨大的山脈。

那時我一切都準備好了,甚至辭職前還在空間發了張路線圖,配了句出發。

有朋友留言問我,你要去旅遊?

我裝逼地說,不是,我是去旅行。

然而,就在辭工書批下來的當天,我準備買背包裝行李時,家裡出了點變故,我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打給了爸媽。

那天寄完錢回到家,我站在房間里,看著那張巨大的地圖,突然覺得渾身無力。

我太想出去走走了,雖然那些年我經歷了一些事,也收穫了一些可以講的故事,甚至走過了大大小小三四個陌生的城市,但我還是想出去看看別人的生活,聽一聽別人的故事,在自己想停下的城市停下,而不是被生活摁在一座城市裡,不能動彈。

我打電話給主管,說我不辭了,想回來繼續做。

主管沉默了一會,說,這個……公司有規定的,我幫你問問看這種行為行不行,你等我消息。

掛掉電話後,我把地圖從牆上扯下來,撕成碎片,又把碎片收起來,用打火機點燃,一張張在陽台上燒了很久。

燒地圖時,我安慰自己,還年輕,總有機會的,二十五歲之前,最晚二十五歲,一定得出去看看,看了之後就回來,安安靜靜地生活,再也不折騰。

後來時間就越發加速向前了。

七年來我換了很多工作,也換了很多個夢想,出去看看這件事,在越來越清晰的生活的阻隔下,漸漸模糊起來。

今年我二十五歲,過去七年我因為生計又走過了許多城市,偶爾看到一些漂亮的風景圖片和不同的生活方式,也會想起那個小小的自己和十八歲的自己。但血畢竟是涼了下來,雖從未飲冰,但血終歸是涼了下來。

這七年具體經歷的一切無法細數,但生活確實正一點一點的將我在馴化,讓我對安穩的渴望漸漸大於對出發的渴望。

幾年前有句話很火,說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第一次看到這句話時,我心裡震動了一下。但後來,不管看到什麼關於旅行的故事,我再不會想,我也要去,而只是想,希望各位,一路順風。

我確實開始了安靜的生活,不吵不鬧,不叫不跳,每天把日子過得像坐月子,有時我也會想,是不是自己老了,已經沒有太多的心思去想除所謂的人生大事之外的其他事情。

但後來我意識到,其實根本不是所謂的老不老,就只是因為我已經過了需要靠旅行充實自己的年紀,也再沒有那樣的勇氣把收入全存下來,花在誰也看不見的路上,生活中有太多更現實東西需要錢了。

確定自己的旅行夢破滅之前,許多次午夜夢回,我都想,要是十八歲那年,我成功出發了,那我會變成什麼樣。

也許本來就一身故事的自己又會多擁有很多可以講述的故事。

也許我會因此愛上旅行,從此一生都在路上。

也許那一次旅行,收穫的只有一身疲憊,回來時唯一的感想,就是一句我操。

但不管怎樣,我知道那時的我不會後悔,因為那時的我,畢竟不像現在的我一樣膽怯,更不像現在的我一樣,被無人能逃過的這一切緊緊束縛在原地。

我知道懷念過去是一件很矯情的事,但我確實羨慕那時的自己,羨慕那個身懷巨款,心裡有一個遠方的少年。

有句話說,只有當一個人有一個想去的地方時,他才會學會走路。

但遺憾的是,在學會走路後,在擁有了年少時憧憬的自由後,人就會漸漸喪失尋找自己想去的遠方的動力。

那些曾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城鎮,那些曾在黑夜中關於夢想即將實現的激動,都像多年前,我站在晨霧中目送的那輛客車一樣,晃晃悠悠,時明時滅,最後拐一個彎,徹底消失不見。

我委屈的咬緊了嘴唇,但還是不敢再等下一輛,只能轉身,無奈的被時間帶入無味卻安穩的生活里,像每次夢想破滅時一樣。

本文首發於公眾號:呂不同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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