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人則渡己

今天下午，有位客人在對我和草木間完全不了解的情況下，獨自一人說要來喝茶。

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客人，本以為她是想學茶，這次是來問我些有關茶的問題，誰知她卻說：「我想聽人說話。」

約好了時間，提前一小時到達工作室，收一下包裹，打掃一下衛生，擺好了茶席，靜等對方到來。

見了面，還沒等我問幾個問題，她就一股腦地講開了，用她的話來說，「面對陌生人，我要不停地講話，一旦停下來我可能會緊張。」

真是一個有意思的人。

她來自山東濟寧，家境似乎還不錯。不過她從小由奶奶帶大，和父母，特別是母親有比較大的隔閡。

大概是初中那會，她喜歡上了畫畫，好像還拿過什麼獎，本來她要奔著這一條路走的，父母卻阻止了她，」畫畫養活不了你。「

後來她學著去唱歌，在市裡的比賽拿了一等獎。她說她很享受唱歌，朋友們也喜歡聽她唱，她不去想當什麼明星，只是想用聲音帶去歡樂。不出意料地，父母又阻止了她，」你是個戲子。「

她很會做生意，還是6歲的時候，她就去地里揀麥穗，回到家和奶奶搓出麥粒，之後拿去換饅頭，換了饅頭她再去賣饅頭。從那時起，家裡人就覺得她是做生意的料。不過，她不是為了錢而去做，只是把它當做一個遊戲。

步入社會後，她在學校門賣過奶茶，有時一天能賣800杯，一天就能賺1600元，趕超都市白領。不過，父母覺得丟不起那個人，又給她叫停了。

再後來她又做過很多生意，具體我也記不清了，只是聽她講都做得蠻成功的。不過父母可能對她有更高的期望，把她叫回來去學管理學，去考會計師，去做核算工作什麼的。

生活雖然不盡己意，但好在也是平穩度日，直到……

那天她去健身房鍛煉，教練讓她去跳箱子，還是側跳。結果她沒跳好，膝蓋和腳掌受傷，一段時間內不能再做運動。

那段時間剛好奶奶生病，老人家已經九十多歲高齡了，家裡親戚對這位老人不管不顧，」年紀都這麼大了，死了也算是喜喪。就讓她去吧。「

她說，「怎麼能這樣呢？她沒辦法看著奶奶成天躺在床上，褥瘡生了，難道等它越長越大，爛到骨子裡么？奶奶並沒有完全失去神智，她還吃得下飯，叫得出我的名字，還跟我講各種我小時候的事，她只是忘了當下發生的事罷了。「

於是她停了工作，用自己先前賺的錢給奶奶買葯：利尿劑、褥瘡膏、維生素……每天幫奶奶端屎端尿、喂飯喂水，生活以此為軸心，轉了起來。期間她還見縫插針做遊戲代練，幫別人打夢幻西遊，也能賺幾千元。

但由於她改變了長久以來的健身和生活習慣，每日忙於照料奶奶，再加上熬夜打遊戲，飲食不加控制，造成體重暴增，最胖時據說有近兩百斤。姐姐說她：」家裡最寬的太師椅，你坐下去都看不到椅子縫。「

日子一天天地過，奶奶身體沒有好轉的跡象，每天的照料讓她漸感疲憊。暴增的體重也壓垮了她活潑開朗的心，記得在奶奶最後的那段日子，她說過這樣一句話：「奶奶如果死了，那就好了。「

不久，奶奶去世，一語成讖，說出的話再無法收回。奶奶臨終前對她說：」我生前照顧你用了百分之一百的心，倘若你能花百分之二十的心來照顧我，我也就知足了。「

「我沒有花百分之二十，我相信我花了百分之八十的心，但最後……「

說著說著，她流下淚來，轉身去拿紙巾。我低下頭，給蓋碗里的茶沖水。

」這個世界，父母還有爺爺奶奶，在照顧自己的孩子時，心甘情願。這是源於生物的一種本能，自然界的其他動物也是如此。在照顧孩子的過程當中，父母完成了傳播基因的自然需求和關愛子女的社會需求，所以他們的愛可以自然而然。但是子女對父母的愛卻有不同，當子女年長，父母年老時，子女要關愛父母其實是比較困難的，這種愛沒有寫在基因序列里，自然沒有教會我們，所以社會才要告訴我們，要盡孝道。所以，哪怕你對奶奶只盡了百分之八十的心，但其實你已經花了百分之一千的努力去做了，不必責怪自己。「

我說完後，她擦完了眼淚，繼續講下去。

「奶奶去世後，我開始變得自閉。一方面是因為奶奶的離世，另一方面是自己的肥胖。這個社會對胖子真的很殘忍，你很瘦所以你不知道。我姐就對我說『你個肥豬還怎麼活啊？』最消極的那會我也想過去死，但當我覺察到這個念頭的時候，我就明白，我快得抑鬱症了。抑鬱症的前兆就是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成天想著自殺。好在我的心比較健壯，我強迫自己走出屋門，然後找了個機會來到無錫。開始減肥。

我試過各種減肥方法，減肥藥吃得都出了心臟病，當時都送到醫院搶救，那會我就不吃了。還有什麼針灸減肥、美容院抽脂等等，都沒有效果。減肥最關鍵的還是管住嘴，邁開腿，於是我又回到了健身房。

「訓練，瘋狂地訓練，我的教練都說，你是我見到的訓練最刻苦的人。你現在看到的我，已經瘦了有70斤了。我不愛練柔和的動作，一般都是練器械和拳擊，練瑜伽也是做力量相關的普拉提，過段時間我還想去練跆拳道，因為當我做這些時，當我感受到肌肉的酸痛和拉扯時，我才感覺我還活著。「

是的，她還沒有走出自閉症。走在大街上時，她老是會顧慮別人的眼睛，怕他們盯著自己看，覺得他們心裡在想：」瞧那個女的，長得那麼胖。「

「現在的你在我眼裡只是微胖，這很正常。我去過美國，美國的肥胖率高得嚇人，他們超愛吃甜食和各種高熱量的食物，比如奧利奧，裹了蛋液放油里炸，炸完了還要蘸糖吃。所以他們那的胖人有很多，胳膊有我腰粗的比比皆是，大型超市都要為這些人準備特製的電動購物車，有點像電動輪椅一樣，。但即便是這樣，也沒有人對他們指指點點。其實你也不必太介意，整個社會會越來越包容的。但首先我們不能對自己太過關注，否則就會自卑。你感覺別人老是抓著你的缺陷不放，是因為你自己老是揪著自己不放，對自己也要寬容些。「

「其實，所有人每過一段時間都會走進一個低谷期，情緒就好像波浪線，儘管你的生活看起來一帆風順，但心情總會莫名其妙步入谷底。要明白，不是只有你會不開心，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會不開心。理解了這一點，或許對你也有幫助。」

她喝了一口茶，我也喝了一口茶，茶涼了，我給她續上。

「我感覺你的家庭對你影響很大……」

「來無錫沒幾天，我姐姐就硬要跑過來跟我一起住。在老家也是這樣，我賺的錢，要分一半給她。她不工作，每天的生活就是宅在家看電視，吃飯不是我做就是叫外賣，來無錫半年多好像看她只下過四次樓。還有一件事，我沒跟任何朋友提起過。她吃得特別多，一臉盆那麼大的菜她一個人能吃光，有回包子吃了30個，每次我倆去餐館點菜點滿一桌，服務員都以為是我吃，因為我長得比較胖，而她身材很好，搞得我都不好意思，其實我只吃兩口就行。還有一點，每次她吃完東西都會用手摳喉嚨，為的是把胃裡的食物吐出來，這樣能保持身材。我都沒法勸她，我跟我媽講這些，我媽都說，『她是你姐，你要照顧她。』 每次我回家，我媽會說：』回來幹啥呀？家裡也沒吃的，你自己看著辦吧。『 可是每次我姐回家，我媽都給她做一桌的飯菜，結果她吃了還都再吐出來。」

「奇怪，不是按常理父母都會照顧小的么？到你這怎麼相反了？」

「可能是因為我從小由奶奶帶大，姐姐是由媽媽帶大的緣故吧。有次我媽生病，淋巴腫瘤，去醫院開刀。我一個人陪她在醫院，醫院沒有獨立病房，我就打地鋪睡在地上。有次我抱我媽媽，雖然我可以拎兩桶水，但她是個人，也很重，我就沒抱穩。你知道那次過後我媽說什麼嗎？她說，那次你抱我，把我傷口弄得那個疼啊，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姐那會卻根本不來看我媽，天天在賓館吃東西看電視，可我媽記掛的始終是我姐。「

「我覺得我這種不健康的心理狀態很多都是源於我姐，每次我回家，都必須先給她打招呼，但我不可能每天都有心情說話，有次回家看她在卧室里，我就沒給她打招呼，結果她跟我冷戰了三天，最後還是我先給她道的歉。無論我做什麼事她都會反駁我，我買書回家，她說買這麼多書幹嘛，你離開無錫還能帶著不成？我說我去外面喝茶，她說你還會喝茶？你像個喝茶的人么？我說今天陽光好我們出去走走吧，她說你神經病啊，老實呆家裡不好么？她跟我吵的時候我也很火，每當我想跟她吵的時候我就會想：『何必呢，吵完了她還要跟我冷戰，難受的還是自己。』我就把怒火強壓下去。」

「你知道么？如果你相信因果和輪迴的話，此世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無非四種：上輩子你對他有恩或他對你有恩，上輩子你欠了他的債或他欠了你的債。前兩種是結的善緣，你對他有恩，這輩子他要報恩於你；他對你有恩，你就要給他報恩。後兩種是孽緣，你欠了他的債，這輩子你就要還他；他欠了你的債，他就要來還你。我感覺你上輩子可能欠了你母親和你姐姐的債了。」

「是的，可我現在還不能離開我姐，我出門前都要給她把家裡的飲料瓶給她擰開，飯也要給她做好，我要是直接離開她，都不知道她怎麼活下去。萬一她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和父母交代。不過，到了年底等我回山東老家，我就可以把她交給父母了。到那時，我就可以解脫了。」

「 恩，感覺你最好從你姐身邊儘快抽身，如果你覺得你姐現在的狀態是緣於父母的溺愛，那你現在也在做著相同的事，這種溺愛並不能給你姐多大的幫助，反而會讓你陷入泥潭。不過，有一點建議或許可以幫到你。你可以把你姐當成上天交給你的一項任務，就好比唐僧西天取經時遇到的九九八十一難，雖然孫悟空一個筋斗就能到西天，但只有經歷磨難，所取得的成果才有深度與意義。每當你姐再跟你爭吵時，盡你最大的努力保持覺醒，怒火會升起，但不要馬上與你的怒火認同，嘗試把你的意識抽離出來，好像意識正在身後看著自己，當你能覺察到自己的怒火時，它會漸漸地消散，畢竟沒有什麼事是恆常的。不要強壓你的怒火，這樣反而會毒害你的身體。」

「是的，這幾天我的頭髮大把大把地掉，以前我的頭髮可多呢，感覺是被氣壞了。以前我不相信什麼負能量，但現在我能很明顯感覺到，每當我走回家，一開屋門就能感覺到那壓抑的氣氛。我經常感覺到自己胸口堵了好大一塊石頭，有時候呼吸都不順暢，就像哮喘的感覺。來你這之前也是，不過現在好多了，感覺大石頭變成小石頭了。」

我笑了笑，茶水已經淡了，於是換了一泡茶。

「人生難得，生而為人是很幸運的一件事。如果你相信輪迴的話，絕大多數生靈都是陷在六道輪迴里的：地獄道、餓鬼道、畜生道、修羅道、人道、天道。其中人道是最好的一種結果，前者受盡苦難，貪嗔痴慢疑不斷。後者天道始終享福，但裡面沒有真正的覺醒，也就不會去修行，壽終福盡還是要墮入六道輪迴里。唯有做人可以既受苦又享福，認知世事無常會督促自己去挖掘生命的意義。自然，我們都有外在的目標，賺錢養家，成名立業，都是無可厚非的。不過外在目標容易變化，慾望會膨脹，所得會崩壞。倘若在有外在目標的同時有一個內在目標，就可以錨定航向，路途可能會顛簸，但不會迷失自己。」

「泡茶是不是可以靜心？「

「是的，這種靜心是由專註帶來的。無論你是去練書法，打太極還是彈古琴，都能做到。你知道最短的時間是一剎那，也就是一個念頭升起的時間，二十念方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也就是說彈指間可以升起四百個念頭，但如果不加以覺察，你是體會不到的。每時每刻想這想那，但回過頭再去回憶卻一點也記不得，好似做夢一般，渾渾噩噩。但如果你達到絕對的專註，把你的心專註到手指的動作上，或者嘴裡的那一口茶湯，你不會再有那麼多的雜念，不會去被過往的煩憂糾纏，也不會去想未來，心自然安住於當下，這就達到定的狀態了。」

她靜靜思考了一會，然後笑了。「我現在覺得我能做的事有好多，首先我要把健身教練考出來，過段時間我就去買個電腦，做遊戲直播代練，還能在網上唱歌。等把我姐安頓好了，我說不定會去當流浪歌手，去麗江大冰的小屋唱。等我好了，還要過來跟你學茶呢。」

我看著她，「對你能有幫助，我也很開心。」

她走了，桌上的一杯茶，映襯著橘黃的燈光，兀自閃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