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皆禍害嗎?
2008年,豆瓣社區上出現了一個討論小組,名曰父母皆禍害(Anti-Parents),在這個討論小組裡,可以看到很多作者的親身經歷的父母對自己的傷害,很多傷害真是觸目驚心,令人髮指,算起來,這個話題也已經快10年了。
作為一個專註於心理創傷治療和自殺危機干預的臨床心理治療師和精神科醫師,再加上我的博士論文是在監獄裡研究反社會人格障礙,訪談過百多位歷經創傷的暴力罪犯,基於20年的臨床經驗,我也可以負責任地說,這個討論小組中談到的很多個案經歷是非常真實的,可能我幫助和研究過的個案經歷甚至更加匪夷所思。
問題是,為何有這樣的父母?
我一直覺得來訪者是最好的老師,他們用對諮詢師的最大的信任,坦陳自己的累累傷痕,告訴我們他們的創傷和苦痛。
我曾經有一位來訪者A君,她經歷過原生家庭嚴重的性創傷和被拋棄問題。我們第一次諮詢,她坐下來第一句話就是我不信任你,我不信任人任何人。在第一次諮詢結束後,她給我反饋說她覺得我一直在嘲笑她。我知道在我諮詢過程中,我常常是微笑著和來訪者交流,如果不是談到非常痛苦的事情的話,我絕大多數來訪者也會反饋說這樣令他們感到安全和被接納。這是第一位反饋把我的微笑解讀為嘲笑的來訪者。
而A君是一個非常善良,溫和,聰慧而有些膽怯的女孩。我審視自己的情感,她引發了我對她的憐惜和想要幫助她的強烈願望,並沒有絲毫的嘲笑。A君教給我的是她的被嘲弄和傷害經歷使得她把善意的表情解讀為了威脅。這個個案後來進行了三年多的諮詢,才漸漸擺脫了自殺自殘的傾向,開始建立起和他人、異性的信任和親密關係,有了自己的家庭,孩子。
我的另一位來訪者B君,一直否認自己的問題和原生家庭有關。經過半年的諮詢,她終於準備好面對自己的創傷。但很快她決定要結束諮詢,因為她發現我在諮詢中大約有幾秒鐘的困意,那一刻她感到不被重視和需要。B君教給我雖然那一刻客觀上諮詢師的忽視只有幾秒鐘,但此前二十多年被父母忽視經歷的恐懼和憤怒都在此刻迸發。
大約4年前,一位同行緊急找我會診,因為她發現有一個學生C君有明顯的精神分裂症表現。我去和那個學生進行了交流,她經歷了嚴重的家庭問題,且最近半年有多次嘗試自殺經歷,但她在講述自己的這些痛苦的經歷的時候,一直是笑著說的。因此我的同行認為這是精神分裂的表現情感倒錯。我詢問該同學,你有注意到你在講那些讓你痛不欲生的經歷的時候一直在微笑嗎?C君回答說,我知道啊。我問為什麼會這樣呢?她回答道,因為笑著說我才能好受一些,否則我早就崩潰了。微笑是因為痛苦?是的。
所以說,你看到的,因為你的經歷影響,可能有誤讀。
我一直在做自殺者的危機干預工作。在青少年自殺中,很常見的一個現象是,我聽完來訪者絕望的傾訴後,發現他們並不是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而是想要通過自己的自殺來「殺死自己父母的孩子」,來報復他們對自己的傷害,來逼迫或者喚醒自己父母知道養育自己的方式何其荒謬,問題是這需要用生命的代價來訴說和推動改變嗎?當我指出這一點的時候,往往使得自殺傾向者豁然開朗,重新開始思考要為誰而活。而父母也常常因此開始放棄自己偏執的「我都是為了孩子好」的觀念和以愛的名義傷害的行為,反思自己,發生改變。
我見過很多因為孩子出了問題,拋下一切,連夜驅車千里,或坐紅眼航班從外地趕來的父母,見到孩子那一刻他們痛哭流涕;我見過有很多父母愛孩子的方式是控制他們的一切到令孩子窒息和絕望到以死抗爭,殊不知強烈控制的需要正是他們對失去控制的恐懼所致;我也見過面對孩子生死依然冷漠,似乎不以為然的父母,當我和這樣的父母討論的時候,他們的反饋是我父母就從不關心我,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做;或者說我不知道當他痛苦的時候我能做什麼,我做什麼似乎都是錯的,當他(她)向我哭喊的時候,我也很難過,我都快崩潰了(或者已經崩潰了),所以我只能逃避。我更見過孩子已經走了,父母面對遺體時的絕望,像被抽掉了靈魂,眼神中只有茫然,悔恨,絕望和心死如灰的哀痛。
人,生而有繁殖下一代的能力,但並不意味著生而就有做好父母這個最美妙也最困難的工作,生而就具有具有教養孩子的能力。我看到很多個案,他們的父母的心理年齡都比自己孩子小,自己還沒有長大成熟,還停留在自己原生家庭的創傷里。
我們都想要愛自己的孩子,這種愛和親密關係的本能在上個世紀就被精神分析特別是依戀理論以及哈洛的恆河猴研究所證實。但因為從家族中代際傳承的問題關係模式和創傷,我們往往從自己父母那裡學來的是親密關係中的相互傷害,忽視,拋棄。然後再把這種模式認同下來,繼續在自己的家庭中,在和自己孩子的關係中把悲劇重演。這種複製真是簡單到」除了傷害孩子,我不會別的方式,即便知道這樣不好,甚至因為自己曾經被傷害而痛恨這種方式,但不知不覺中自己也由受害者成為自己最痛恨的加害者,而傷害的對象正是自己最愛的孩子。「
大約十多年前,我的來訪者D君因為和父母親關係惡劣,甚至入廩法院,要求通過法院判決解除和他父母親的親子關係。我聽他的故事,他父母親很多行為如金錢上的吝嗇和對家庭的不負責任確實令人髮指。但是在提出要解除親子關係後,他卻突然陷入了無盡的恐慌、自我否定和抑鬱,出現了嚴重的自殺傾向。這樣的案例非常典型——當孩子全然否定父母之後,自己很快陷入嚴重的抑鬱甚至自殺傾向。
北大心理系的朱瀅教授曾經做過一個腦成像的研究(朱瀅,2001,2004),中國人的自我參照和母親參照同樣激活了內側前額葉腦區,而西方人自我參照激活的腦區和母親是不一樣的。台灣大學華人本土心理學家楊國樞教授也發現華人與其生活環境的互動方式主要是社會取向為主, 而西方人與其生活環境的互動方式主要是個人取向。華人自我就包括了一個主體自我和三個客體自我: 即個人取向、關係取向、家族取向、他人取向和西方的研究非常不同(楊國樞,1993,2004)。
這樣的研究還有很多,都告訴我們中國人的自我和西方不同,包含著父母,家族甚至社會的因素。從臨床上來講,簡單地否定父母,把自己的問題都歸因到父母身上,實際上也會因此否定自己,切斷自己的親密關係。因此對西方的理論一知半解後無條件照搬,是會犯錯誤的。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更何況西方理論也只是強調早期經歷對人的影響,並未斷言早期經驗的決定性的和不可改變的影響。
當D君在諮詢中充分宣洩了對自己父母的憤怒後,他漸漸平靜下來,體驗到自己走出法院時,決心要切斷血緣後一時的快意很快散去,內心中孤立無依絕望感頓時瀰漫全身心,而經過討論發現其父母竟是如此笨拙地用傷害來與孩子相連接時,連愛都只會用鄙夷和訓斥的方式來表達時,他開始從自己身上尋找解決的力量,漸漸從抑鬱中走出來。
心理學的科普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工作,例如親子關係對人的重要影響,如何養育自己的孩子,處理人生髮展中的種種問題。但是,作為心理學的科普者,前提是把基於科學研究的知識和經驗告訴普羅大眾,其中非常重要的就是分清個人經歷經驗和科學認識。心理諮詢也是如此,作為一個諮詢師,一個必要經歷的訓練就是先通過自我體驗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創傷和原生家庭對自己的影響,以避免將自己的問題帶進來訪者的諮詢中對來訪者造成誤導。這實際上也是重要的諮詢倫理議題——職業責任。心理師所從事的專業工作應基於科學的研究和發現,在專業界限和個人能力範圍之內,以負責任的態度進行工作。心理師應不斷更新並發展專業知識、積极參与自我保健的活動,促進個人在生理上、社會適應上和心理上的健康以更好地滿足專業責任的需要(中國心理學會,2007)。
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心理傷痕,大約沒有完美的父母,也沒有完美的家庭。尤其是親子關係愛恨交加。恨之越深,是因為愛之越切而不得;愛之不得,不是因為不想給與而是不知如何給與或者以為已經給與而給予的實際是傷害;為何不會給予或者給錯,是因為自己從未得到過正常的愛。
而我們的成長和進步就是要打破這樣的惡性循環。把父母錯誤的行為和他們本人分開,把他們對我們的傷害和愛分開,繼續勇敢地不斷學習如何愛,學習如何成為更好的自己,自己成為更好的戀人,丈夫,妻子乃至父母。這樣的成長往往是一個比較漫長的歷程,才能打破這樣的循環和宿命,終結創傷的代際傳承,很多時候也需要專業的心理諮詢師的幫助;而專業心理諮詢師也需要認識到心理創傷和家庭親子關係處理是非常複雜的,沒有比打開一個創傷更容易的——一句話、一個眼神就可以;我們所學習的知識和理論更是打開創傷的利器,切記打破來訪者對自己創傷的防禦不是為了證明自己的高明,更不是為了炫耀手術刀的鋒利,而是為了幫助癒合傷痛;也沒有比癒合一個創傷更難的——它需要學習新的體驗和行為模式,需要莫大的耐心、勇氣、力量和愛,需要自己不斷內省,成長獨立到能建立更健康的關係。創傷治療有句話,走得慢,到得早,但為了自己和自己孩子的一生幸福是值得的。
領導反對種族隔離制度的英雄南非總統納爾遜曼德拉,曾經在羅德島上被關押了27年,受盡折磨。在他的總統就職典禮上恭敬地向3個曾關押他的看守致敬,令在場的所有來賓以至整個世界都靜下來了。他說:「當我走出囚室、邁過通往自由的監獄大門時,我已經清楚,自己若不能把悲痛與怨恨留在身後,那麼我其實仍在獄中。
曾經有一位來訪者告訴我,她在N城見到北大心理系的一個女生,她們聊起我。那位女生評論說我童年過得不幸福,但是現在有一個很幸福的家庭,算是自我治癒的典範。這是我得到過的最好的褒獎。我如果沒有經歷過原生家庭無盡的爭吵、體罰和再優秀和努力也得不到父母肯定的傷害,大約也不會去學習心理學,而學習心理學,幫助和明白自己,明白父母這代人所經歷的生死創傷,因而能走出自卑,能有勇氣和力量去追求愛情,學會珍惜和保有親密關係,進而獲得生命最可貴的饋贈——美滿的婚姻和珍愛的孩子,體驗到為人父母的無以名狀的幸福,進而還能去用自己的經驗和學識幫助到他人,這不也是對自己創傷的修復和療愈,不亦樂乎?
我在精神病院工作的經歷讓我見過最瘋狂的人,我在監獄研究的經歷讓我見過最惡的人,我在諮詢中心的經歷讓我見過最深的創傷,而心理學給我最美好的是對人,對人性的理解和洞察,無論是善、惡還是病。理解後有包容,包容然後有力量。
和解和孝順不代表肯定父母造成的傷害是正確的,和解和孝順是因為我們已經成長到有力量去面對創傷,有力量去擁有自己美好的人生,有力量比曾經愛且傷害自己的父母更好地去表達愛。
若停留在對至親的怨恨中,怨恨便是你終生的囚籠;要得到的心靈的自由,唯有自己解放自己。
主要參考文獻:
楊國樞. 中國人的社會取向: 社會互動的觀點. 楊國樞、余安邦( 主編) : 中國人的心理與行為: 理念及方法篇. 北京: 桂冠圖書公司, 1993
楊國樞. 華人自我的理論分析與實證研究: 社會取向與個人取向的觀點. 本土心理學研究, 2004, 22: 11- 80
中國心理學會(2007)《中國心理學會臨床與諮詢工作倫理守則》
朱瀅, 張力. 自我記憶效應的實驗研究. 中國科學( C 輯) , 2001,31: 537- 543
Zhu Y. Neuroimaging studies of self- reflection. Progress in Natural Science, 2004, 14( 4) : 296- 302
作者簡介:
北京大學臨床心理學博士,副教授,
北京大學學生心理健康教育與諮詢中心 副主任 總督導師
北京和睦家醫院(UFH),執業精神科醫師
中國心理學會臨床心理學註冊工作委員會 註冊督導師 倫理委員 秘書長
中國心理衛生協會理事,
中華醫學會精神科分會社會精神醫學組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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