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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學習高分子的一些經歷

在微信上看到了於同隱先生逝世的消息,享年101歲。於同隱先生是我國高分子學科的先驅,關於這些已經有很多材料記敘,例如:

  • 美麗復旦之躍進樓·陋室銘
  • 《一個人與一個系科:於同隱傳》 段煉, 張劍, 張煒【摘要 書評 試讀】圖書
  • 「高分子先生」於同隱
  • 風輕雲淡仁者壽——慶賀於同隱先生百歲壽辰

像我這種年輕一代的小蝦米,對於同隱的直接了解無非只是書本的作者。像上面列出的這些由與他長期親密相處過的同事講敘的經歷,我也是這兩天才讀到。裡面提到,在「大躍進」時期,於同隱先生被任命為復旦大學高分子化學研究所副所長和教研室主任。他在美國的博士學位是有機化學方面的,但他知道高分子學科既需要化學又需要物理的理論基礎,於是:

在派人到北京取經的同時,於同隱帶領同事與學生「邊干邊學」。請數學系老師講微積分,自己親自上台教英文,指導學生閱讀高分子經典研究著作,組織翻譯引進學術,充分發揮年輕教師的才能,初步搭建起複旦高分子科學的基本教學體系和框架。——張劍,《風輕雲淡仁者壽——慶賀於同隱先生百歲壽辰》

還有一個文章甚至這麼寫:

接受任命的主要原因是,於同隱早就認識到高分子是一門綜合性學科,必須把高分子化學、高分子物理和高分子工藝等學科融會貫通,才能形成完整的教學和科研體系。但那個時候,教研室內對高分子化學都很陌生,更不要說高分子物理專業人才。於是,於同隱下定決心,自己帶頭去搞高分子物理。

要搞高分子物理,就會碰到很多數學和物理的題目,而數學素來是於同隱的短板。高考時,高等代數三角一門,於同隱僅得了24分,解析幾何僅42分;大學裡唯一的數學課程初等微積分與微分方程也只是剛好及格,是他所有課程中得分最低的。這樣的數學知識與水平,很難解決物理方面的問題。

已過不惑之年的於同隱,堅持自學補課,並率先在教研組給青年教師講解高分子物理中常用到的數學矩陣,介紹高分子的多重結構。由於復旦的高分子學科是在「大躍進」的背景下倉促建立的,師資不足,為此,學校抽出12名化學系三年級的本科學生,讓他們提前畢業,留校充當高分子專業的青年教師。

中國科學院院士、復旦大學化學系教授江明正是這12名學生之一。江明院士回憶說,高分子學科建立之初,於同隱曾專門請來數學系教授為大家上課。當時讀的是一本俄文專著,非常難讀,他就帶著大家一起讀,遇到不懂的地方就請數學系的老師講解。

於同隱還親自帶著大家在化學系圖書館查閱資料,資料都是英文原版,可大家學的是俄語,看不懂。於同隱總是不厭其煩地一句句翻譯了再講解。到了1959年冬天,他還專門開辦了英文突擊班,教了一個寒假,幫大家打下閱讀英語文獻的基礎。正因為如此,雖不是於同隱的在冊弟子,江明院士也總說自己是於同隱的學生,「他真正是我們科學道路上的引路人」。

——方艾青,《「高分子先生」於同隱》

我在學習和研究的道路上,也長期遇到數學和物理方面的困難。因此,自從走進高分子物理或流變學方面的研究後,就總是先天性地感到底氣不足。從外人看來,我似乎是興趣昂然地一路學過來的,但實際上內心每每需要拿出很大的勇氣。我的這點學習經歷跟於同隱的豐功偉績無法相提並論,反倒是他的事迹對我有很大的鼓勵。所以我也記敘一下我是怎麼不斷學習高分子物理和流變學的,特別是藉此機會感謝教育過我的幾位恩師。

我本科就讀的專業是生物醫學工程,原本是個很交叉的專業,物理、化學和生物醫學的課程都十分薄弱。其中,高分子化學和物理是合成一門課,在一學期內上完的。課程選用的教材,我閱讀理解起來比較困難,當時我也沒有特別重視,期末沒有掛科,就這麼過去了。總之,我既沒有在一個傳統的高分子專業就讀,也沒有打下紮實的數學,物理和化學理論基礎。

我們這個專業的畢業設計題目,也根據生物醫學工程這個專業的特點,分為電子(做醫用儀器、感測器等)、生物(細胞培養、組織工程)和材料學(生物醫用材料)等方向,事實上這三個方向需要的基礎知識分屬三大專業,我回想一下,我們系的學生儘管經過三年的課程學習,但對這三個方向仍然都是外行,做畢設的時候都會遇到比較大的知識壁壘。大部分同學都會根據自己的興趣以及「專業前景」來選擇畢設課題和面對不可避免的專業知識的再補習。也很自然,生物類的題目和課題組是最受歡迎的(養細胞很好玩,又是「21世紀的學科」)。而我是根據我對老師的印象來選擇題目的,找到了我一直欣賞的謝德明老師,學習聚乳酸的合成。當時,環糊精與高分子的包合物剛剛發現,他想通過環糊精的包合來改善聚乳酸的親水性。事實上,我在畢業設計中做了的只能算是聚合和表徵,遠遠沒有實現這些想法。但是和大多數普通的本科生一樣,在做畢業設計的時候,我首次接觸到了大量的學術論文,進入了一個圈子,受到了「啟蒙」。同時謝老師定期進行學習彙報,對我們閱讀文獻的收穫進行點評,也指引了我們如何從文獻學習,或者如何從閱讀文獻的困難中了解到自己理論上的有哪些欠缺,於是應該轉而閱讀什麼樣的專著甚至教材。我當時也還算用心,在聚乳酸的合成方面查了很多文獻,總結出了幾種催化機理,謝老師在有一次會上就此表揚了我。但最讓我受益的不是這種精神上的鼓勵(事實上我這人表揚不得,一表揚就會飄飄然,情商很差),而是具體稱讚的一句話:「不管研究什麼課題,都要努力成為這個小方向的專家。」這句話讓我至今受用。

可以說,在謝老師指導下做本科畢業設計的這段經歷,是我後來之所以走上科研之路的緣由,同時也是之所以選擇高分子作為研究方向的緣由。在本科的幾年裡,我可能比較早就清楚我們在生物和醫學方面的專業基礎是薄弱的,不能跟醫學院和生物工程系的同學相比。但畢業設計的這段經歷讓我發現,高分子也是一門高深而有魅力的學問,而且比起養細胞,我更喜歡「學問感」更強的高分子學科。

所以當時我決定考研,並且信誓旦旦地要報考復旦大學的高分子系,根據該系的考研專業課來複習(一是高分子化學與物理,二是物理化學)。也就是在考研複習的這段時間裡,我才算是比較認真和紮實地學習了這三門課。當時首先需要的是要去書店找到考試對應的教材。物理化學方面,由於找不到復旦指南中推薦的教材,我購買了胡英的、韓德剛等的和傅獻彩等的三套教材,作全面的學習,目標是能夠應付全國任何一份物理化學的考卷。現在回想起來,當時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這樣應付考試,可能是因為不知天高地厚吧。但也正是在這種目標下,我事實上打下了比較好的物理化學基礎。然而本科《物理化學》的這些內容的深度,畢竟離一些基本物理圖象的建立以及物理的思維方法還是有很大的差距的。高分子化學和物理方面的推薦教材,很自然是能找到的就是復旦大學出版的《高分子化學》和《高分子物理(修訂版)》。前者可能比較少人知道,我是跟潘祖仁的橙皮書兩本一起看的。而後者就是眾所周知的那本綠皮書,高分子物理部分我就只看這本。

陰差陽錯,後來我家人知道我竟然要報考重點大學,勸我不要冒險,我聽從了。當時已經認真複習了一半的時間,其他學校的高分子系的考試專業不盡相同。查了一圈,也就近在身旁華南理工大學有高分子專業,考試專業跟復旦的相同,可以繼續按原計劃複習。於是,最終在報名時,我報考了華南理工大學,與復旦大學無緣。後來我還特意打聽了復旦大學的招生情況,當時聽說的是都沒招滿,就差1人,到現在想起來我還是心有戚戚。

在華南理工大學,我來到了趙耀明課題組。趙老師一直是化纖方面的老前輩,課題組也以化纖加工課題為主,但他那幾年也一直進行生物醫用高分子合成方面的的研究,就安排我繼續在這方面做點實驗。我卻特別想把我本科設計時的環糊精包合繼續做下去,堅持跟趙老師說要做這個,還努力地寫了一個很長的文獻調查給趙老師。他看我這麼熱情,就讓我做做看。到頭來,跟當初本科設計一樣,我在實驗上並沒有實現什麼想法,只能說做了一系列實驗。但這個碩士課題的過程,還是使我在知識基礎上有了提升的又一段時機。

我從讀研開始就一律只看英文教材。都是大部頭。我也只能是「邊干邊學」,把這些書都帶在身邊,在反應進行的時候、食堂吃飯的時候、甚至上廁所蹲坑的時候掏出來看。說出來有些不雅,我腸動力不足,長期便秘。別人上廁所很乾脆,我一蹲要半天,所以,真的有很多大部頭主要是蹲坑的時候看掉的。這些大部頭包括Atkin的物理化學,Isaacs Neil的理論有機化學,以及一本現在我忘記作者的有機合成。當時我能找到的外文教材選擇是很有限的,很多後來知道的經典教材,書店不是沒得賣就是只有很貴的影印版,而圖書館往往是閱覽室有那麼一本,能借出來的開架書庫是沒有的。所以我最終拿來看的教材後來才了解到並非是容易讀的,但當時我都興緻勃勃地(也似懂非懂地)啃了下來,事實上這些書對我實際的實驗並沒有直接的幫助。碩士期間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就像是來這個學校讀書的,不是來做實驗的。

唯一對我實驗有很大幫助的書,是Vogel』s Textbook of Practical Organic Chemistry。從這本書里我首次接觸到「正規的化學實驗室」的方方面面,並儘可能的在我身邊的環境中實現。我也是在這本書上知道「升華」這種純化方法具體怎麼做。通過升化我的單體特別純,又加上按這本書推薦的做法搭的無水無氧反應器,我碩士期間做的嵌段共聚物還是比較成功的。這一點使得我雖然沒有實現我所說的所謂「環糊精包合物」,但是卻得到了一系列分子量和嵌段組成的窄分布樣品。在碩士的最後一年裡,因為實驗工作量有點不足,我就去拿我這些樣品做了一堆DSC湊數據。

沒想到這堆DSC數據,成了我之所以整個碩士都在看化學的書,後來卻走進高分子物理大門的機緣。當時我想在碩士論文里討論這些數據,從中說明些什麼。在查文獻的過程中就查到了平衡熔點法測共混聚合物相容性方面的文獻。但是我的體系是嵌段共物,針對這種體系有沒有類似的理論?我就查到了嵌段共聚物熱力學的很多原始文獻,看到Flory等高分子物理鼻祖的一些文章。

這也不是我首次看到這些教材上出現的人名的原始論文了。在看復旦大學的《高分子物理》時,我就找過課本後面的參考文獻,當時的網路資料庫還沒有過刊(1997年以前的論文)許可權,我又還不懂去圖書館查紙版。後來碩士期間看Issacs Neils的物理有機化學時,我就懂得去圖書館查紙版了,所以算是親眼看過「Lewis鹼」的那一位Lewis、「Br?nsted酸」的那位Br?nsted的原始論文。這些原始論文對我觸動很大,我感覺我渺小的個體跟人類的歷史聯繫了起來。至於碩士畢設期間看到的Flory等人的論文效果則很實際,不僅讓我又瘋狂地重新翻起了《物理化學》課本中關於熱力學的可憐的那幾頁(還順帶發現了胡英版中的一個小錯誤),還讓我首次知道了物理上(具體就是熱力學)的討論範式,即想要從理論上研究一個問題的出發點、觀點。我不僅看了關於嵌段相容性的熱力學,還看了大量關於溶液中形成膠束的熱力學的內容。

具體對於我做的這一堆DSC數據,我看了R. Scott根據FLory-Huggins似晶格模型導出的二組分聚合物混合體系的混合自由能表達式(J. Chem. Phys. 1949, 17:279),以及T. Nishi等向液固兩相共存的推廣(Macromolecules 1975, 8:909),把式中所有能查到的物性參數都查了一篇(也是花了很大部分的功夫),擬合得到了聚乳酸與聚乙二醇的一個相互作用參數χ12,是個負值,這說明聚乳酸和聚乙二醇在熔融態是相容的。所以它們在低溫下的的相分離應該認為是先結晶的聚乳酸把聚乙二醇往外排(相當於重結晶的純化過程),而不是一個液-液相分離。這一數值和這一結論都是查不到相關文獻的。這個「查不到」,讓我當時反而沒有什麼底氣,就只寫在了我的畢業論文里。現在回想起來,我的樣品和實驗數據都很紮實,理論依據也沒什麼問題,既然「查不到」,那就完全可以發表。

整個碩士期間,我要非常感謝的是趙耀明老師。我當時特別堅持我從有限的文獻中看到的一些觀點和由此產生的幼稚想法——這也是大多數研究生的特點吧。但趙老師只會講一、兩句委婉的懷疑,大多數時候太過委婉,最後還是由得我自己去碰了。這種氣度後來一方面也讓我自覺地收斂和虛心,另一方面事實上也給了我很寶貴的瞎折騰的空間,所以才讓我有了這接觸到一些真正重要的高分子理論基礎的原始論文的機會,趟開了未來的道路。

因此,到碩士畢業為止,我都只是在學習,沒有什麼科研上的產出。說的環糊精包合聚乳酸,其實也沒有做出來(沒法證明包在哪個嵌段上,我相信其實主要包在了聚乙二醇嵌段上了)。但是最後這一年,從接觸到了高分子熱力學一些比較原始的文獻,自學,然後應用到自己的實驗數據,得出新的結論,這樣的一個過程使我嘗到了科學研究的真正樂趣。我就想要繼續在溶液熱力學等方面努力。當時就在我同一個學院,就有這方面的專家——童真教授。他至今未改的簡介中有一大段介紹他在高分子溶液相平衡方面的工作,這跟我當時看的過的那些二、三元聚合物溶劑體系的論文工作是同一個方向的。於是我給童老師發了郵件,想讀他的博士。得益於GMail的容量,我至今仍能搜到當年的郵件。發了一封沒有迴音,我又發了第二封,自以為是地把我寫的一些「作品」也附上去了。於是童老師回復了:

孫尉翔同學:

您好!感謝你對我的信任和興趣,因為我出差的原因,沒有及時給你答覆。

1、首先,至今還沒有誰就報考博士與我聯繫。不知明年是否還有碩士畢業後免試讀博的,這樣你可以免去考試了。望關注。

2、看了你寫得東西,發現你對LCA還有些了解。不知你是否有興趣做高分子材料的LCA?但是,我並不熟悉該領域,可能要你自己探索。

3、既然你決定以科研為職業(我個人認為只能是事業,而不是職業。),那為什麼不想出國深造呢?國內的教育理念有很大的差距。

好!

keep in contact.

童真

於是我又畢恭畢敬地回復了一大通:

童教授:

您好!感謝您的回信!

1. 我會積極諮詢了解關於免試讀博的信息,謝謝您的提示。

2. 關於LCA的內容應該是曾鈁老師的」高分子物理」課程的期末作業。當時我也僅限於在網路上搜索現成資料閱讀並寫進作業中去。基於這樣的基礎我斗談談對LCA研究的認識:環境問題日益研究,LCA是作為一種評價思想受到了重視。但是LCA從一種思想到成為實際可操作的指標,需要克服一系列的障礙,我覺得其中包括數的採集、資料庫的建立和數學建模。一種材料或一件產品的在其生命周期中的物理化學參數和化學反應的信息,需要從不同方面採集到,而且這些信息是很繁雜的,需要建立資料庫進行分類方便檢索,最後要建立一個數學模型,利用這些數據來得到一個可比較的指標,用以評價不同產品的環境影響。這些問題涉及到的更多是系統工程和軟體工程的研究方向,

lca.jrc.ec.europa.eu/lc

這是一個全球LCA分析資料庫和工具軟體的列表。其中有PE等大企業,中國成都有一家公司也在列表中。這些資料庫和軟體應該代表著LCA分析當前的進展狀況吧。

3. 的確,我是決定以科研為事業的。在讀博期間我會堅持對一個課題、一個問題進行比較完整的研究,不會急著畢業。出國深造我想過,留意過一些課題組。由於我想把所有時間花在課題和學習上,不想花時間考托福和GRE,因此美國不能考慮。歐洲搞軟物質比較多,我給德國馬普所一些教授發過電子郵件,還有荷蘭等等,都沒有迴音,估計是一個郵件他們能得到的信息太少。歸根結底原因是不太光彩的——我嫌出國的各種程序太麻煩。在中國也能找到好的課題組。現在中國很多科學家在國外受過教育,或者同國外聯繫密切,了解國外的教育理念。另外,我自己也會注意經常思考,所以我覺得這個客觀差距可以通過主觀能動性去彌補。而決定在中國讀博話,就一定是到您這兒讀。因為我很喜歡您的課題組做的各種功能高分子科學方面的研究,並且通過平時上課以及您的學生,我可以比較了解您和您的課題組在各方面的情況。我離開趙耀明老師的課題組,並不是那裡水平不高,而是我對工科課題不感興趣,對工科思維不太習慣。我感覺在您的課題組裡,會有機會進行高分子科學方面的研究,有機會加強理論水平。綜合種種原因我決定在您這兒讀博。

再次謝謝您的回信!

致,

禮!

孫尉翔

現在看來,引文中加粗的部分,都應驗了(包括「不會急著畢業」)。一般來說,但凡有學生聯繫導師,導師都不排除這個學生也同時有在找其他教授。但當時我由於前文講過的研究方向原因,就一定只想找童老師讀博(其實讀了之後我也沒搞熱力學,而是搞流變學去了)。所以我仍不放心,非逼著要跟童老師面談。為此我發的這第4封郵件,現在看來也是好笑(我把我字面背後的潛在意思也用下劃線部分寫出來了):

童教授:

您好!我決定報考您08年的博士,現在正是考博網上報名的期間。儘管此前經過電子郵件與您來往過,您也向我導師詢問過情況,但是我對您的決定還是沒有底。因此冒昧請問能否找個時間進行簡單的交談,以便對我更加了解?(其實我的意思就是要讓童老師答應只要我分數過線就必然要我!)

我知道您很忙。我的報名材料都已準備好了(報考08年高分子化學與物理專業),如果您沒有時間或認為暫時沒有必要事先面談,我就放心地先提交材料和準備考試,等以後有機會再向您請教。(我內心的意思是,我是為了考你的博士才考試的,否則我不會考博。你如果不面談,又不勸阻我考試,就等於默認要我!這層意思也似乎沒表達出來!)

提交博士報名材料的截止時間是12月21日。(這等於下個deadline讓童老師在此時間之前要回復我。)

謝謝!

致,

禮!

孫尉翔

後來就跟童老師面談了。現在童老師既是我恩師,又是我的同事、朋友。我和他聊過當時的情況,他都忘了當時面試問過我什麼問題了。其實當時他聽說我合成L-聚乳酸,就問了一句,這個手性怎麼實現。我當時很笨,心裡真的想:不是吧,堂堂高分子的大教授怎麼這個都不會?我現在也感嘆,當時真的一點沒有懷疑這是考試,二十幾歲人了怎麼會這麼笨。於是我就好像要跟學生講課一般,從單體手性、內/外消旋、催化機理一直解釋下來。花了這麼一番功夫,我覺得我講得特別清楚了,童老師臉上卻沒有浮現出「學生應用的心領神會」(當然不會有)。

總之,後來我來到了童老師課題組下,一開始做臨界凝膠化的工作,後來讓我將此與當時新了解到的大幅振蕩剪切(LAOS)方法結合。這個結合的想法是不太妥後來沒去做,但我由此入了流變學的坑。

我要上的博士課程還不算太多,自從擁擠的課題組房間終於騰出我的位置之後,我就整天到課題組辦公桌前學習流變學。跟大多數初學流變學學生面臨的情況一樣,我沒有合適的教材。童老師推薦了Bird的書,但以我當時的數學水平,沒法看。我天天看的是原始論文,從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論文我都看。很顯然,如果Bird的書的數學我都不行,論文中的數學我也必然不行的,但我就這麼看下來了。也許造成我跟很多物理系出身的人不一樣,我總有一種跳過數學推導去「讀懂」一篇論文的方法。這裡的讀懂之所以加引號,是因為那也許是一種似懂非懂。但這種「似懂非懂」的感覺對於一個完全沒有物理和數學基礎,又沒有課本,卻要去讀浩如煙海的流變學文獻的學生來講是非常寶貴的。而且現在回過頭來看我當時的筆記,也可以說比「似懂非懂」還是好一些的。

我和童老師同在一室。我天天坐在那裡看論文,童老師不時出來伸個懶腰,就看到我屏幕上顯示一些印刷古老的版面。我愛看老論文對他來說還是挺新奇的。於是,他讓我寫一篇關於LAOS的綜述,看能否投到一個中文的化學期刊上。我於是發奮圖強地寫了一個自以為充滿歷史感的綜述。事實上確實記敘了很多我自己從文獻中總結的有趣的小史實,例如一些流變儀器設計的發展。但這些歷史不適合寫在一篇綜述里。童老師當時打擊我這些是「名人佚事」,說「名人佚事不歸你來寫,你到退休了再寫這個不遲。」最終修改後,也還是因為「數學太多」,不宜投到什麼化學期刊而作罷了。最終我賴以畢業的論文遲遲沒有發表,我還延期了半年。果真就是「不急著畢業」。

正如上述的這種交流,是與童老師同處一室的好處。我常常在一個普通的安靜的工作日上午,脫口而出就問百忙中的童老師一個很具體的問題,其實都是看文獻累了就突然想搭快車、懶得又去查。童老師從來沒有「經不起」這種「突然襲擊」,我看的無論是本構方程中的某個張量還是某個人名,他都信手拈來地幫我補充完整的故事。印象最深的就是,我經常看到Cox-Merz rule,是什麼很牛的東西嗎?意味著什麼?童老師聽了就說,哦,就是個經驗、現象,發現經常符合,也有不符合的。具體為什麼也不知道,就經常用了。類似這種通俗而又不失準確的精簡評價,節省了我大量時間!

博士階段,我學習經驗也豐富起來,能獲取資料的範圍擴大了,同進也有的放矢去學。在流變學方面,我還是以Bird的書後附錄為核心,又從圖書館借了幾本張量代數和連續介質體力學的課本,把本構方程這件事啃下來了。同時還瀏覽了好幾本流變學教材。09年首次參加上海交大的流變學講習班,也讓我親擴大了見聞,在講習班上還認識了許元澤老師。後來我成了這個流變學講習班和複雜流體研討會的常客。11年,童老師還資助我到德國KIT學習。這是我一篇關於LAOS的論文發表後引起了Fourier變換流變學提出者M. Whilhelm的注意,他認為我們的信噪比可以提高,發信給童老師邀請我去那裡學一下「正宗的LAOS」。我在那裡度過了我至今唯一的「國外學習經歷」為期一周,雖無學位但已獲益良多。

除此之外,由於我研究方面是膠體,在對流變學有一定的把握後,我又在膠體物理尤其是平衡態與非平衡態統計物理方面下功夫。這又是一個我完全沒有基礎的基本理論。在研究方法上,也陸續遇到一些基本的數值分析方法(如積分、微分)、有限元法解偏微分方程、多參數的非線性擬合等手段簡單,乃至最近還自己嘗試了一下分子動力學的Verlet演算法。這些方面的知識,我從博士三年級左右,一直學習到最近,才感覺剛剛入了軟凝聚態物理的門。事實上,上述的無論是數學基礎還是基本計算技能,都是物理系本科生就掌握的。

臨近畢業,童老師看我這種性格到了社會職場多半要餓死,可憐我收留到自己組裡。於是我成了一名青椒,科研真正像我當初讀博發的郵件里寫的那樣,成了我的事業。我也再也沒有年輕人那種「不知天高地厚」的狀態了。有人說成年的一個特點就是承認和接受自己的平庸。我的理論基礎甚至連平庸都不如,我的智商也是平庸的。以一個獨立科研工作者的角度,我合理組織各方面力量、處理各方面關係、從而完成出色的科研工作的能力也很平庸。我唯有的特點就是一直在學習。這一點,我之前也一直以之自卑,覺得這無非是我各方面都平庸的必然後果。除了只能繼續學習之外,跟其他具有更高起點的同齡同行一比,就覺得我的前途是灰暗的。所以,看到了文章開頭引用的關於於同隱先生當年年過40仍然在自己不熟悉的數學和物理方面努力,並最終建立了一個體系完整的復旦高分子系的事迹,還是挺受鼓勵的。我在單位混跡了4年,相當於又一個本科的時間,或者又一個直博的博士時間。我也可以說在年過30勉強入了物理學研究的門。至於當初謝德明老師所說的:從事一個方向的研究,就先成為這個方向的專家——這個層次我還沒達到呢。但單位這時就已經讓我準備擔任聚合物流變學和高分子物理這兩門課程。 我回想我自己接觸和進入高分子學科的這十幾年受到的各個前輩的精神和思想上的薰陶,正苦苦思考,除了具體知識外,如何把這些精神力量也通過課程傳授給學生。

最後,有些小事我前文沒提到的,補充一下。其實我碩士期間就曾經拜讀過於同隱等人整理出版的《高聚物的粘彈性》一書。當時覺得真是《高分子物理》的很好的補充。最近從各類關於於同隱的事迹中了解到,這是從1979年UCBerkeley的沈明琦教授來複旦講課的講義整理出來的。沈明琦(Mitchel Ming-Chi Shen)比於同隱年輕(1938-1979),卻正好是在1979年去世。他是Tobolsky的學生。離開普林斯頓大學後,到了加州。他繼續發展了Green-Tobolsky的瞬態網路模型,而且還有一本書Introduction to Polymer Viscoelasticity。當然,他只署名了第1版。現在普遍能找到的是第3版,距第2版都20年了,所以上面沒有早逝的Shen的名字,但從書中附的第1版前言署名仍然看到Shen的名字,以及保留著「獻給Tobolsky」的一句話:

To A. V. Tobolsky, who first introduced us to the mysteries of polymer viscoelasticity and to the art of scientific research.

這個第一版的前言還提到了執筆這本書的受愛爾蘭作家喬伊斯最後一部長篇小說《芬尼根的守靈夜》的啟發。據說這也是一部有趣的小說,我於是想找來看看了。

童老師:雖然我離退休還有好幾年,但名人佚事也可以適當寫一點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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