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臨》:外星語言兩小時快速入門

文 / 劉冉

當外星人來到地球,人類也許終於擺脫了孤獨,也許遇上了大麻煩;不過,只要對方沒有直接一炮轟過來,那麼擺在人類面前的第一個問題或許應該是:咱們……聊聊?

科幻影視作品中對這一問題大多避而不談:外星生物或是根本無法交流(如《異形》),或是操著全宇宙通用語言(如《星球大戰》系列),或是毫不費力地學會地球語言(如《地球停轉之日》),或是有著神奇的翻譯機(如《星際迷航》系列),或是直接用心靈而非語言溝通(如《ET外星人》,ET雖然也學了幾句地球語言,但更像是一種情趣而非實用工具),又或是高等到一定程度之後完全超越了語言(如《星際穿越》)。而今年終於出現了一部令人耳目一新的科幻電影,將人類與外星人進行第三類接觸的過程中長期被忽視的難題抽絲剝繭地展示了出來:這就是剛剛上映的《降臨》。

「非線性」的外星語言

《降臨》改編自美國華裔科幻作家特德·姜的作品《你一生的故事》。以低調和低產著稱的特德·姜平均每一年半寫一篇小說,全部是短篇和中短篇作品,卻幾乎包攬了科幻界所有重要獎項。《你一生的故事》寫於1998年,曾奪得星雲獎最佳短篇小說,是特德·姜流傳最廣和最受歡迎的作品,也被公認為是最難改編成電影的科幻小說之一。它在當年發表時也稱得上是一篇非常另類的科幻作品:雖然以外星人為主線,但核心的科學細節卻來自於語言學。

△ 作者特德·姜 (左)和原著《你一生的故事》(右)

特德·姜本人並未正式學習過語言學。他只是偶然了解到語言學家如何學習一種完全陌生的語言,從而產生了靈感——當外星人來到地球,我們該如何開始交流?同時,手語這種近似」三維」的語言形式也啟發了他對不同於現有地球語言的外星語種的想像。於是,他在這個小品式的溫情/悲情故事裡,創造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外星語言:七肢桶語。(七肢桶是小說中女主角對外星人的稱呼,由此不難想見外星人的尊容。)

當然,對科幻和奇幻迷來說,在作品中生造一門語言也並不稀奇;最有名的例子莫過於《星際迷航》中的克林貢語,《冰與火之歌》(及劇集《權力的遊戲》)中的多斯拉克語,以及《魔戒》中的精靈語和其他中土語言等等。不過,這些語言基本都是以人類語言為摹本構造的,從書寫、發音到語法規則都有跡可循,因此學習起來並不算困難。相比之下,《降臨》中的七肢桶語言完全是不同量級的存在。小說中對七肢桶語的第一次正面描寫,說它聽起來像是「一隻濕漉漉的狗抖掉毛皮上的水時發出的聲音」;身為語言學家的女主角指出,這很可能是因為外星人的發聲與聽覺器官結構與人類完全不同所造成的。這顯然大大增加了學習口語的難度,於是,女主角很快就把精力轉到了學習文字上。

但七肢桶的文字更加奇葩:「看上去根本不像文字,更像一大堆糾纏混雜的小畫……不是一行行一排列,也不是一圈一圈排列,它們的排列根本不是依照線性方式。」 長句還會造成非同小可的視覺衝擊力:「就像草草畫下、加以幻想變形的許多隻螳螂,互相勾連絞纏,每一隻的姿勢都略有不同,共同形成一個紋章圖案。超長句子的觀賞效果與迷幻招貼海報相似:有時讓人癲狂淚下,有時讓人昏昏欲睡。」 最後,女主角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七肢桶文字是一種非線性系統。」

△ 劇照,語言學家正在研究七肢桶的文字語言

讀到這裡,許多讀者恐怕已經一臉懵逼:非線性的文字是個什麼概念?地球文字林林總總,但要麼從左至右、要麼從右至左、要麼從上到下,總要有一個書寫順序;像漢字還特別講究不能「倒插筆劃」。 七肢桶的文字卻將這一共性徹底打破:它的書寫不需要特定順序,而每一個筆劃都可能參與到句子的多個成分。這也導致了一個至關重要的推論:「寫下第一筆之前,七肢桶便已經知道整個句子將如何布局。」

不得不說,作為一名科幻迷和原著黨,電影中呈現出的七肢桶語言是最讓我驚喜的部分。在發音方面,具有強烈壓迫感的類似管風琴的低頻震動較好地表現出了外星人與地球人在發聲器官上的根本性差異。當然,更加出色的是對七肢桶文字的設計。儘管小說中對七肢桶的文字已經有了相當詳盡的描寫,但由於個人經驗所限,大部分人恐怕還是很難想像出「非線性」的文字長什麼模樣。這應該是原作改編中最大的難題之一;而它偏偏又是故事的核心所在,甚至可以說決定著改編的成功與否。因此,導演Denis Villeneuve和編劇Eric Heisserer也格外花了心思。電影中呈現出的七肢桶文字是一名加拿大設計師Martine Bertrand創造的:每個句子構成一個圓,邊緣衍生出枝椏,呈現出毛筆書寫和水墨暈染的效果,在中國觀眾看來可能格外親切;「墨水」從七肢桶的觸手噴出,附著在屏障或空中,整個圓的各個部分同時成型,完美地詮釋了「非線性」的書寫。

在與七肢桶的多次交流中,女主角漸漸熟悉了這種語言,特別是其書寫方式。而到這裡,故事才剛剛開始(也可以說已經結束)。

△ 劇照,語言學家們在研究七肢桶的文字語言

薩丕爾-沃爾夫假說

語言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人的思維,這在語言學中被稱為「薩丕爾-沃爾夫假說」(Sapir-Whorf hypothesis)或語言相對論。由於測量認知時往往難以剝離語言進行,因此這一假說很難證偽,也曾引發血雨腥風的大爭論。不過目前為止,這一假說還是有一些證據支持的;現任加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認知科學副教授Lera Boroditsky就曾撰文介紹這些有趣的研究。

例如,漢語口語對人物性別的標記不如英語強(「她」與「他」發音相同),因此當聽到一個包含許多人物的故事,漢語母語者對人物性別的反應就沒有英語母語者那麼敏感。此外,在有語法性別的語言中(例如法語和德語等),名詞的語法陰陽性會直接影響人們對事物本身的認知,比如俄語母語者傾向於認為周一像男性,而周三像女性。

△ 劇照

而與這部作品關係更密切的是另外兩個發現。首先,語言的文字書寫方向可能會影響到人們對時間的想像:英語母語者傾向於認為時間從左向右流動,而希伯來語母語者有著相反的認知;中國人有時對時間有著垂直的想像,例如「上下五千年」 「上溯」 「承上啟下」等表述。第二,語言也能夠影響人們對因果關係的認知。英語中主動句更加常見,哪怕是意外動作也常常用主動句表達(如I broke my arm), 而日語中則對意外情況多使用被動句。因此,在描述意外動作時,英語使用者會清楚地記得動作主體,而日語使用者就沒那麼在乎事情究竟是誰幹的。

那麼,一門「非線性」的外星語言,又對我們的思維會造成怎樣的影響?這正是小說和電影中故事的推動力。學習了七肢桶語言的女主角漸漸發現,一旦打破線性語言的禁錮,人類對於時間的認知便可以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事情的發生不再有先後順序,未來與過去同時存在於記憶之中;「香煙兩頭都是記憶的煙灰,沒有燃燒的那一頭也是一樣。」而有時,她會被這種語言完全支配:「過去與未來轟轟然同時並至……時間未至已成灰。一瞥間五十年諸般紛紜並發眼底,我的餘生盡在其中。」

△ 劇照,女主角預想到自己和未出生的女兒在一起的畫面

這當然是對薩丕爾-沃爾夫假說一個相當大膽的推進,也可以歸入「幻」的部分。即使目前最有力的研究證據,也只能支持語言對認知層面可能存在相當有限的影響,而從未有證據表明語言能夠改變整個思維模式,遑論對因果律和時間觀的徹底顛覆了。當然,這可能恰恰是因為人類語言之間過於接近的緣故。

決定論下的自由選擇

此時,對女主角來說,她人生的所有細節已經盡收眼底。換句話說,她獲得了預知未來的能力。

但與大部分時間旅行類科幻作品的故事核心不同,在小說里,預知未來的能力並沒有引發改變未來的橋段。女主角和七肢桶所看到的,永遠是將會發生的既定事實。對七肢桶來說,語言不再是為了交流,而是行為本身:所有事情已經註定,但為了讓事實成為事實,對話仍然必須發生。這顯然是一種決定論的世界觀:萬事萬物的每一個細節都早已註定,一切將會按部就班地發生,不存在任何改變的餘地。

那麼,在決定論的思維之下,自由意志是否還存在?女主角認識到,在七肢桶的意識中,自由並不是虛幻的,這只是一種不同的思考模式;在失去了因與果的先後順序之後,動機與目的完成了統一 。因此,自由意志這種觀念已經失去了意義;但與此同時,七肢桶們也從未被外部或內部力量「被迫」完成預言,因此並未失去自由。

這是一種類似相容論的觀念,而特德·姜並沒有在哲學層面進行太深的探討。有意思的是,他在這裡巧妙地借費爾馬定律將物理學與語言學統一了起來:光之所以會選擇最短的路徑,是因為它知道所有路徑可能花費的時間 。這意味著它在出發前就知道終點在哪裡,也知道這條路上都有什麼,而它的選擇正是到達終點最快的一條路徑。從這一點來看,宇宙成為了一種語言,既可以用因果理解,也可以用目的理解。

「預知未來的人不會奢談未來,讀過歲月之書的人不會承認自己讀過它。」獲得了七肢桶思維方式的女主角默默面對著一切,面對人生中不可避免的悲劇,她並沒有做出改變。但這仍然是她心甘情願的選擇。

電影改編的得與失

小說將對未來場景的描述打散穿插在故事中,而電影的改編將其具體化為女主角的夢境或「幻覺」,讓情節顯得更加流暢緊湊,也產生了一個敘事詭計:未讀過原作的觀眾可能會先入為主地將其誤認為是發生在過去的事(小說中則明確使用了將來時態,因此不存在這一誤解)。如果採用類似《記憶碎片》的非線性敘事,將情節單純打散呈現,也許能夠更準確地還原小說的結構,卻未必對觀眾友好,也可能會讓影片成為又一部「燒腦神片」而錯失了更重要的情感表達。現在的呈現方式,可以說是一個比較聰明和安全的改編思路。

電影換了題目,據說是因為預映時觀眾的意見。但其實,從題目到內容的改變,電影都比小說更強化了宗教意味。特德·姜的作品常常圍繞宗教展開(如《巴別塔》和《地獄是上帝不在的地方》),這一強化也許是對他較為準確的理解。

如果說這部電影有什麼槽點,那就是強行加入的小說中沒有的情節。也許在好萊塢眼中,原作的情感格局實在太小家子氣;而明明有現成的外星人卻不搞出個世界末日危機,也未免太浪費了。結果,原本無需動機的外星人被硬塞了一個明確的目的,而原本娓娓道來的私人故事則被強行放進了大國衝突的框架之中。由此製造出的劇情轉折,某種程度上甚至直接與原作的核心相衝突——依靠未來的信息拯救世界,這種橋段直接打破了原作的決定論世界觀,衍生出了宿命論之下抵達終點的多重路徑,也造成了一個奇怪的矛盾:既然願意拯救世界,為何不願意拯救自己的孩子?

也許是為了把故事圓回來,電影將女兒的死因由小說中的登山事故改為了絕症,大概是想減弱女主角身上由此產生的道德責任。但事實上,這種改變恰恰弱化了原作的內核,令「知其可為而不為」的決定論下的選擇,進一步滑向了與其他時間旅行類作品並無太大差別的宿命論。此外,女主角與男主角分手的原因,也從原作中的正常理由,改為了因為男主角無法承受女主角的選擇而痛苦離開。這也直接違反了「讀過歲月之書的人不會承認自己讀過它」這一原則:談論未來本身就造成了對未來的反抗。

當然,最好笑的恐怕還是危急關頭女主角口中蹦出的那句連中國人都聽不明白的中文 (導演聲稱那句話的原意為「戰爭不能成就英雄,只留下孤兒寡母」)。看來,在好萊塢眼中,中文比外星語言還要難學得多啊。

△ 劇照,中國將軍向語言學家轉述中文「戰爭不成就英雄,只留下孤兒寡母」

不過,考慮到原作篇幅確實太短,其中還包括大段大段難以影像化的語言學和哲學討論,故事也比較超出好萊塢的常規套路,這些改編也許是不得已而為之。電影本身仍然稱得上精巧細緻,在視覺、音樂和氛圍方面尤其出色;除文字之外,對外星人和飛船的設計也十分驚艷。導演Villeneuve向來克制內斂的影像風格與這個故事相得益彰,令人對他接下來的《銀翼殺手2049》又多了幾分期待。最近又有消息稱他將重啟《沙丘》系列,真不愧是一個連續挑戰科幻界燙手山芋的勇者啊。

《降臨》在影評界獲得了非常好的口碑,特德·姜本人似乎也十分滿意,他在採訪中說:「這既是一部好電影,也是一部好的改編作品,這真是太難得了……想想以前那些改編自科幻小說的電影吧,這簡直是個奇蹟!」

小說原文有一個極其溫柔和巧妙的結尾,而電影雖然加入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波折,但好在對結尾的處理沒有讓我們失望。艾米·亞當斯的中文確實沒學好,但她對女主角的情感有著十分細膩的表達,相信許多觀眾走出影院之時都會有意猶未盡之感。

現在,跟隨女主角研究了兩個小時外星語言的你,有沒有感到自己的思維方式發生了變化呢?

【注】

1. 文中引用的小說原文來自於李克勤譯本。

2. 關於沃爾夫假說的部分參考自果殼「來園的桃子」對Lera Boroditsky原文的翻譯:有7000多種語言,就有7000多個「平行世界」 | 科學人 | 果殼網 科技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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