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豹:西部荒野的隱秘大貓
與大熊貓不同,與東北虎不同,雪豹不需要拯救。雪豹需要的是共存,建立在合理政策、科學研究和傳統文化基礎上的共存。(封面圖片來自網路)
疏勒河畔的雪豹
2014年6月底,兩星期的雪豹調查後,我、程琛、銘玉和喬治·夏勒博士翻過泥濘的山口,在暴雨里離開蘇里鄉。可憐的獵豹車被糟糕的路況折磨得夠嗆,拋錨在山口的另一側。我好容易找了一位當地牧民用皮卡車帶我們返回天峻縣城。
蘇里鄉位於青海省天峻縣的西北角,祁連山的主峰崗結吾則就在這裡。疏勒河發源於蘇里鄉的東頭,穿過疏勒南山和托勒南山蜿蜒向西,進入甘肅的鹽池灣,再向北流過玉門。沒有疏勒河,春風怎麼吹度,估計也不會有人來作詩。
兩星期的時間裡,我們檢查了疏勒河兩側十幾條荒涼的山谷。蘇里鄉政府在疏勒河北岸的斜坡上,天氣好的時候可以清楚看見崗結吾則的皚皚白雪。冰川融水從南北向的山溝里流出來,注入疏勒河。其中一條山溝名叫「薩壠」,雪豹溝。我們在山溝里只發現少數雪豹痕迹,卻看到了一百多頭野氂牛。
而在疏勒河北面、蘇里鄉周圍的山谷,我詫異地找到非常多的雪豹痕迹。鼻腔寬大、胸肌發達、毛髮厚實、四肢強壯、尾巴粗大的雪豹非常適合高海拔的陡峭山地。它們會周期性地巡視領地,在帶傾角的石頭下、在或寬或窄的埡口上用後腿刨出淺坑,有時候留下糞便或尿液。這些痕迹就是我們搜尋的目標。在山脊線的許多小埡口,都發現了雪豹的糞便。沿著狹窄的山谷搜索,甚至在每一個拐彎處都能找到刨坑。
沿著疏勒河往西,我們在一個叫尕河的地方停歇了幾天,住在遺棄的衛生所里。這裡原來是尕河鄉的駐地,數年前併入蘇里鄉。房屋破敗不堪,眼下只剩下幾位老人。周圍貧瘠的山坡上還看不出植被的綠色。岩羊時有發現,不過數量並不多——這個季節它們也跑到高處去了。
從尕河繼續往西,翻過兩座高聳的山口,來到疏勒河邊名叫「花兒地」的谷底。這裡的海拔只有兩千出頭,寬闊的河谷周圍長滿翠綠的樹木。據說馬步芳曾在這裡種植鴉片。花兒地西側曾經是龐大的勞改場,在附近的山裡挖掘硫磺礦。1983年冬季,夏勒博士來這裡調查雪豹時,就住在勞改場里。勞改場在上世紀80年代中就撤銷了。在2014年夏初,我只看到一面面牆壁,所有的屋頂都崩塌了。繼續向西,就是甘肅的鹽池灣了。
當我們到達花兒地,驚奇地發現一排塑鋼平房。這排房子是天峻縣國土資源局的檢查站,檢查花兒地周邊的「非法採礦」。幾個從部隊或武警退伍的小夥子駐紮在這裡。陪同我們調查的天峻縣森林公安幹警是小夥子們的叔叔輩。我們興高采烈地在平房周圍搭起帳篷,當作營地。
圖1. 祁連山的腹地,疏勒南山。在花兒地周圍,我們找到了更多的雪豹痕迹。跟蘇里和尕河不同,花兒地的雪豹常常在出乎我意料的地方留下痕迹。三千米出頭的山溝邊,遺棄的硫磺礦附近。1983年冬天,夏勒博士也在這裡發現了高密度的雪豹痕迹。1984、85年,西寧動物園還在附近抓捕了14頭雪豹。
實際上,這次調查也是夏勒博士發起的——他想檢查三十年來,這個區域雪豹及其生活環境的變化。令人欣慰的是,1983年和2014年,蘇里鄉都有雪豹頻繁活動的地方——這裡一直是祁連山的偏僻角落。然而不是所有地方都能如此。
祁連山的風暴
蘇里鄉的調查結束後一個多月,2014年8月,一場風暴席捲祁連山。
在蘇里鄉東南,是天峻縣的木里鄉,赫赫有名的木里煤礦就在這裡。多年來的開採支撐了繁榮的縣城,更驅動了柴達木盆地的「循環經濟」。2014年7月,綠色和平的調查人員和澎湃的記者進入木里,拍攝了巨大的深坑、被覆蓋的草場以及死亡的牲畜。
報道引爆了國內外媒體,引起高層震怒。雷霆手段立竿見影:短短一個月內,2005年批准成立的青海省祁連山保護區突擊建立了保護區管理局;祁連山青海境內的所有礦點停業整頓,直到今年6月我重返祁連山時,大部分礦點還在沉寂之中。
這會是雪豹之幸嗎?
三十年前夏勒博士進入祁連山時,不過少數幾個礦點。如今礦點遍地開花。有的地方甚至整條山溝都翻了一遍,以尋找砂金。在西部的環境保護中,礦產開發是最為敏感的問題。一方面是巨大的收益,一方面是觸目的破壞。一方面是經濟安全,一方面是生態安全。在礦產開發的博弈里,大部分時候野生動物其實無足輕重。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夏勒博士受當時的國家林業局委託,在中國西部大範圍旅行,調查雪豹的狀況。在青海,他的足跡遍及祁連山、昆崙山、阿尼瑪卿,以及長江和瀾滄江的源區。從2009年開始,夏勒博士回到青海,重訪了許多故地。我有幸陪同他跑遍了三江源、昆崙山,以及祁連山。
他看到了許多變化。三十年前他來到青海時,中國還沒有頒布野生動物保護法,路上可以見到許多背著槍的牧民,沒有人知道保護是什麼意思。如今,雪豹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牧民的槍支也上交了,每個政府官員都跟他談起保護。當年的游牧民逐漸定居下來,建立起許多圍欄,放牧牲畜。道路也延伸到當年只能騎馬或步行的每一個角落,相當一部分道路是開礦公司修建的。
今年6月份,我沿著祁連山從東到西旅行,從青海的門源縣、祁連縣、天峻縣,一直到甘肅的哈克賽縣。在每個地方人們都說看到過雪豹,我也找到了雪豹的痕迹。即使是粗略的觀察,也能判斷出:在人口較多的門源和祁連縣,雪豹其實很少見;而天峻縣和哈克賽縣人跡罕及的山地,依舊是雪豹的樂園。在每個地方,人們還提到雪豹如何殺死家畜。媒體還報道了德令哈山地中雪豹被盜獵的案件。
圖2. 鹽池灣的雪豹。(圖片來自網路)在甘肅一側的祁連山,從2009年開始,北京林業大學的研究團隊做了大量調查。利用紅外觸發相機,他們在鹽池灣保護區和祁連山保護區都發現較高密度的雪豹。鹽池灣保護建立較早,許多區域保持了無人區的狀態。除了雪豹,還有棕熊、豺、狼和猞猁等食肉動物在這裡生活。而甘肅祁連山保護區也不能免於開礦和放牧。不過研究發現,礦點和牲畜似乎不會太影響雪豹選擇在哪裡活動——這應該是個好消息,不過還需要進一步研究。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 李白詩中的「天山」其實是祁連山。這條寬大的山脈是青藏高原的北部屏障,生態地位舉足輕重,也深受人為活動的影響。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藏羚羊、野氂牛這些動物還廣泛分布於整個祁連山。如今祁連山的藏羚羊永遠消失了,野氂牛退縮到少數幾個地方。而雪豹,還能或多或少地在祁連山的許多地方出現——這可能跟它們出色的移動能力和適應性有關。
風暴之後的祁連山,有廣泛分布、數量不低的雪豹,建立了大面積的保護區,還有許多礦點在蟄伏。這片山地會何去何從?雪豹何去何從?
高寒山地的幽靈
祁連山並不是雪豹唯一的家園。雪豹廣泛分布於中國西部:青海省之外,在西藏的珠穆朗瑪保護區、羌塘保護區,在新疆的帕米爾、天山、阿爾泰山,以及新藏交界的昆崙山,研究和保護人員都發現了雪豹的蹤跡。
祁連山的處境也並非孤例。在中國西部,大部分情況下,雪豹並不是生活在無人的荒野,而是身處「人類主宰的景觀(Human-dominatedLandscape)」。除了大規模的外來開發,農牧民如何看待雪豹,決定了雪豹的未來。在趕盡殺絕和合理共存的平衡中,傳統文化將發揮巨大的作用。
在青海南部的雜多縣,古老的扎西拉吾寺坐落在瀾滄江邊。唐蕃古道曾經從這裡經過,商貿繁榮。緊靠寺廟,一面石牆拔地而起。石山上岩羊成群,偶有白唇鹿,高山兀鷲、胡兀鷲交叉掠過。石牆上生活著一窩雪豹,僧人們能不時拍攝到雪豹媽媽和三個小崽的影像。如果你爬到寺廟背後的山頂上,往東西兩頭眺望,周邊石山嶙峋,正是雪豹的優質棲息地,蜿蜒的河道在起伏的群山中穿過,源頭不過西邊百里之外。
寺廟周邊的山地對雪豹意義重大。瀾滄江源區盛產蟲草。每年5-6月,成千上萬的人湧入,在每一片山坡上細細尋找一年的收入。寺廟周邊的山地屬於神山,平時有僧人巡邏管護,更不允許挖蟲草,於是成了野生動物的避難所。
圖3. 瀾滄江源頭的扎西拉吾寺。寺廟與雪豹的關聯並非偶然。三百萬年前,雪豹起源於今西藏阿里,經過漫長的進化,適應寒冷的高海拔環境,然後逐漸擴散至整個青藏高原及周邊地區。三千年前,佛教起源於印度,傳入今西藏阿里,然後傳播到整個青藏高原和蒙古高原。儘管相隔數百萬年,雪豹和藏傳佛教起源於類似的地點,沿著類似的路線,擴散到大體相同的區域。而寺廟的選址,更是與雪豹對棲息地的選擇如出一轍。
研究表明,三分之二的雪豹棲息地位於信仰藏傳佛教的區域內。在藏族的傳統文化中,雪豹是山神的狗。藏區民眾對雪豹的認知,多半是積極的。傳統文化保護神山聖湖,從而保護雪豹的棲息地,這曾經是、也將是雪豹保護的巨大力量。
與大熊貓不同,與東北虎不同,雪豹不需要拯救。雪豹需要的是共存,建立在合理政策、科學研究和傳統文化基礎上的共存。
註:本文首發於《山野中國戶外》2016年10月刊。
撰稿:
劉大牛,動物學博士,2004年起在青藏高原從事野生動物研究和保護。
*文章原載於微信公眾號PlateauWild,2016-10-27,作者劉大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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